水墨丹青恩师情
过了腊八,才想起那天忘了熬腊八饭;同时还意识到2006年的春节已经悄然来临。算了算,父亲大我三十七岁,如果活着,过了年正好一百岁;母亲比父亲小一岁,应该是九十九岁。忽然间想起了我的启蒙老师杨清我先生,她与父亲同龄,明年也该是她的百年诞辰。一旦想起了杨先生,四十多年前的许多往事都浮了上来,忽而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清晰真切,忽而像流烟一样飘渺遥远,仿佛隔了世一般。我惊讶于自己这么多年为什么很少想起她,深深地为自己的忘恩而不安。
十五岁那年,我失学了。那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打击,而且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三年前以品学兼优保送入重点中学读初中的我,入学后各科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怎么也不会想到,三年后却因为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的缘故,被学校做为贯彻阶级路线的典型,而拒之门外。那时候,我的胸腔像被抽空了似的,对什么都没有了感觉,只是偶然间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冷飕飕地向我袭来。母亲不忍见我终日失神落魄的样子,让我跟表哥的一位同事——杨先生学画画。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恩师。
杨先生是位有名的画家,一位和蔼可亲、温文尔雅的职业女性。那年她五十出头,低矮、微微有点发福,但丝毫不显臃肿;脸上也不像母亲那样,有了许多的皱纹。她前额上的头发像小波浪似的微微蓬起,颇有些时髦味道;脑后也挽着发纂,但要比母亲挽的高一些。发纂位置的这一点上移,使她与同龄人古板老式的发型显然有别,却又丝毫不失其庄重。
杨先生家住南郊,我家住在城内,相距有相当长的一段路。那是一九五九年的冬天,三年自然灾害的前夕,居民的一切生活供应都已开始紧张。那段路上是没有公共汽车的,只能步行而去。我到她家时总是在下午六点左右,杨先生已下班归来,在画案上铺好了纸,等着我。见我来了,她亲切地拉我坐下,先让我看她画好或正画的画,同时轻声地向门外招呼:“现在吃饭,好吧?”。话音刚落,她的老伴周先生就脚步轻轻地走了进来,微笑着说:“吃饭吧,已经摆好了。”
谦恭和善的周先生,清瘦的脸上总是漾着淡淡的笑容。
杨先生拉着我离开画室,进了隔壁房间。桌上摆着盘盘碗碗,菜肴相当丰盛。当时家家食物都是定量供应,都很紧张,所以来前我已经在家吃过晚饭,怎么能够再吃呢?况且我从不习惯在别人家吃饭,在生人面前吃饭,对我来说就像受罪一样。我十分尴尬,却不知该怎么推辞。
杨先生问周先生:“妈妈的饭端去了吗?”她指的是周先生的母亲。
周先生微笑着点头:“端去了,我过去陪她吃。”又望着我,小声说:“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多吃一点啊,多吃一点……”然后脚步轻轻地出去了。
杨先生看我局促的样子,拉起我的手,把筷子放到我手心里,说:“吃吧!这年头,阿姨拿不出好东西给你吃。这蘑菇是别人送的,市场上可买不到——尝尝味道怎么样?”她给我的碗里夹了很多菜,愁得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可是那厚墩墩的酱色蘑菇,像一块方方的黑色肥肉,真是太香了,比肉还要香!我以前从来没有、以后也再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蘑菇。
以后再去的时候,我就故意晚半个多小时,想错过他们吃饭的时间。可是我想错了,他们做好了等着,我来了以后才开饭。
饭后,杨先生拉着我的手来到画室。她铺好一张宣纸,一枝一叶的勾画,一瓣一朵的渲染。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样几次以后,她就不再单为我示范了,而是让我看着她作画。她正在创作的画中,有花鸟、有仕女,篇幅都很大,几乎铺满了整个画案。
离开杨先生家已经很晚了,没有路灯的道上,连行人也很难碰得到。夹着一卷纸,顶着夜晚的寒风,我不敢向前后左右看,只是一个劲地疾走;一个多小时后回到家中,浑身是汗,衬衣也紧贴在身上。幸亏那时候社会治安状况良好,一个小姑娘也敢孤身走夜路;若在今天,简直不可想像。
杨先生给了我一本郑先生的白描画集,说郑先生的线勾得非常好,让我回家细心体会,好好练勾线。她说郑先生是她的好朋友,以后有机会要带我去见他。她还把其他工笔画家的画借来,让我认真地临摹。困难时期不单食物匮乏,纸和颜料也是很难买到的。杨先生是省美协会员,她给我买来熟宣纸、藤黄、花青、赭石等颜料。我不敢轻易用宣纸,每天早上,都是在一张四开的有光纸上用铅笔起形,然后用毛笔勾线,花朵要用淡墨勾,叶子的墨色要重一些;下午开始一丝不苟地染花涂叶,晚饭之前,一张习作就画完了。
刚学画时,母亲对我说:“不是人人都有画画的天分。你学着试试,看能不能学。”母亲并没有奢望我像杨先生一样成为画家,只想着我能在白纸上画出一朵像样的花来。一个月后,母亲吃了一惊——我不只画了一朵花,而且可以说是,画出了一幅像模像样的工笔花卉!杨先生也欣喜地说:“没想到小丫头学得这么快!”母亲心里很高兴,从家里珍藏的印章中找出了几方,打算找人给我刻几个印章。杨先生知道了,从中挑了小小的三枚,让西安一位有名的篆刻家为我治了三方印。从此,我的习作上盖上红红的印章,更像是一幅画了。家藏的那许多珍贵的印章,在文革中都被抄走了,唯有这三方印,我如今还在使用。不久后大哥要结婚了,我想画一幅画送给他,可我自己画不出来,杨先生找了她一幅牡丹蝴蝶图给我,让我临摹。我临的那幅画经过装裱以后,拿回家来往墙上一挂——母亲的两眼都直了!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真是我画的吗?!
第二年,我考上了美院附中。经杨先生的介绍,认识了郑先生。郑先生当时正在美院任教,能亲眼目睹他作画,跟着他学,我受益非浅。
美院离家四十多里地,当时正是困难时期,公交车很少,有时根本没有,回一次家很不容易。即便是运气好硬挤上了车,回家后也只能待上几个小时,根本不可能再到杨先生那儿去。跟随杨先生学画的经历,从此便自然而然结束了。
此后的形势越来越糟。饥饿一日比一日严重,阶级斗争更是“时时抓、日日抓、月月抓、年年抓”,抓得人时时提着心过日子。三年过去,捱到饥饿渐渐缓解的时候,阶级斗争便抓到了极致,整个社会出现了彼此相斗、个个自危的混乱而恐怖的局面,人们之间的正常来往也被迫中断。在这段长达四五年的时间里,我几乎没再见到过杨先生,只听说她已退休,单位不让她再住下去,不知搬到了哪里。
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砸烂了许多习俗,可没有禁止男婚女嫁。一九六七年,我结婚了。一天,在新房附近的路上,我意外地遇见了周先生,他腰背佝偻着,手提菜篮子走在路边。原来他和杨先生就住在不远处,我随他到了家,见到了久别的杨先生。时年六十岁的杨先生已是老态龙钟、华发满头,但老人家性情未改,仍是那么热情洋溢,那么和蔼可亲。我的突然出现令她非常高兴,她惊喜地看着我,握着我的手说:“真是太快了,都成大姑娘了!”听说我刚刚结了婚,更是意外,说:“是吗?都结婚了!阿姨真是太高兴了!”一面手忙脚乱张罗着,一面在屋里转来转去:“送点什么礼物呢?送什么好呢?真是不好意思,阿姨如今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拿不出来……”
杨先生成名很早,原先是一名职业画家,解放后才进入医学院工作。据说在旧社会,她隔段时间开一次画展,卖画的收入就够维持全家人一两年的生活。再次相见,我明显地看出来,杨先生家的日子已大不如前,家里很凌乱,看不到画案,也没有任何画画的迹像。这是意料中的事。在那段是非颠倒的日子里,谁还敢画那些资产阶级的花儿鸟儿?她的家可能很久没有外人来过了,我去看她,她和周先生既意外又高兴。
婚假过后,为了上班方便,我又回到原处去住。出身黑五类的我,在单位里被阶级斗争搅得不得安宁;再后来就是怀孕、生子,惶惶不可终日地在贫穷、焦虑和繁累中苦度了数载。杨先生是何时去世的,我不知道,等我知道时,她已走了很久。我想老人家生前一定曾经纳闷,我这个学生为何不再去看她?老人家一定更不明白,在她将要辞世时,我又因何不去为她送行?这也正是我每每想起她,都十分自责的原因。
正如母亲生前所想的那样,我没有成为一个画家,可是绘画技能使我有了一份工作,一个养家糊口的职业。为此,我今生今世都要感谢我的启蒙老师杨先生。
逝者如烟,随风散灭——可生者还活着。说不定何时、因着何事,在如海般深邃、如丝般绞绕、如雾般迷蒙的亿万个脑细胞中,生者和逝者,又会不期而遇。
感谢上苍给了我这样的机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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