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住着一对老夫妻。
每天黄昏散步的时候,我都会遇见他们。老太端坐在轮椅上,老头推着车,嘴里哼着小曲。夕阳的光晕里,老太苍白的脸上,盈满恬静满足的微笑,老头饱经风霜的脸上注满阳光,肃穆,安详。
听说老太早年得了一种怪病,不能站立,不能言语。老头就这样推着老太走过了四十多年的风雨。
曾经有许多人,对这对老夫妻有过怀疑,怀疑这种没有交流的爱太单薄,怀疑这种单薄的爱不长久。
我每次遇见他们,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感动,说不出的羡慕。偶尔会停下来,在老太太身边坐下,什么也不说,就看着她。老爷爷说,和奶奶说说话吧,她都能听懂。她什么都懂。
和他们做了很多年的邻居,我知道老奶奶认识我。就这样坐了几次,和大爷说了几次话,渐渐地知道了他们的故事。早年的奶奶是南通一个富裕人家的大美女,大爷只是个走江湖的手艺人。一次奶奶在楼上卷帘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卷棒不小心掉下楼去,不偏不畸,正好砸在大爷的头上。大爷摆摆手,大度地走了。但是,却再也没走出奶奶的心。奶奶和大爷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从江北私奔来到了这里。
大爷珍爱着奶奶,宝贝似的疼着,不知道是奶奶的身子弱还是水土问题,结婚没几年,就落下了怪病。从此大爷带着她走南闯北寻医问药,含辛茹苦,虽然没治好奶奶的病,但是多年的风里雨里,奶奶的心彻底有了倚靠。
有一段日子,我整日处于迷茫失落的状态,也就天天和奶奶黏糊在一起,似乎这个不言不语的老人,才是我静心的良药。我常常什么也不说,就在她的轮椅旁坐着,眼神去了遥远的地方。奶奶也就很安静地陪着我。一个雨后的傍晚,奶奶问爷爷要过一张纸一支笔,开始用有点变形了的手费劲地写字给我看。惊奇地发现,奶奶居然写得一手好字。她缓缓地写道:亲密的人之间,你的存在,就能唤醒他所有的感觉,一个彼此会意的眼神,一次温暖的握手,能给两颗心注入无穷力量,它会穿透命运的一切不可测和人生的一切迷茫,将两颗心毕生地焊接在一起。这是生活的终极,上帝之爱的结果。其他的种种,便只是生命的附庸。
奶奶写完这些,已经很疲惫,我看着爷爷拿起毛巾,看着奶奶很柔顺地让爷爷给自己擦脸洗手,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着,很满足地微笑。
之前只知道受苦才能使我们成为真正的人,这对老夫妻,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苦难中滋养出来的爱情,能引导人们走向爱情自身,再让人凭借这爱情与苦难抗衡。所以这爱情就显得比苦难更深沉,更醇浓,更骏永,也更具超脱肉体凡胎的精神性,一经点燃,就是寒夜中的一蓬篝火,人生旅途上始终在召唤着双方结伴前行的一轮艳阳。
想起了一个女友的故事。女友是有丈夫的,或者说是曾经有过丈夫的。有丈夫的日子里,她认识了来自深圳的李sir,他们双双坠入爱河。这段感情不为任何人所接受,因为两个人都有家庭。女友不吃不喝,终于和丈夫达成了协议,走出了婚姻。她每天都会去市中心的公花园,去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等李sir。五年中,一天不拉。终于有一天,她等到了蓬头垢面的他。原来,李太要接下李sir名下所有财产才肯签字。走出围城的李先生,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女友把穷光蛋从公花园接回了家,开始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生活。他们从摆地摊到招商城的小业主,……再五年之后,他们是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实业家了。每次,有应酬的场合,都会见到女友和李sir很温馨地结伴而行,他们手挽手,肩并肩,谈笑风生,对周围的人们也时常报以大方的微笑。
姐姐走后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接受姐夫给宝贝找的后妈,本能上有些排斥她。这个女人,言语很少,大部分的时间里多是在默不作声地做着事情。知道她的好,是从宝贝的嘴里。她告诉我说她待她很好,她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留给她吃,她看见的好东西卖给她。她替她照顾好了父亲,也替姐姐照顾好了姐夫。我知道姐夫是姐姐的最爱,看见姐夫脸上重新泛起笑容,我欣慰。一直以来,我都喊她为嫂子,姐姐走后,我喊姐夫是哥哥,那么哥哥的妻子,大概就是我的嫂子了吧。清明去给姐上坟,本不想让她去,嫂子却非要跟着我们一起去。这在这个城市是少有的。姐姐的大理石供桌前,嫂子,双膝跪地,虔诚地祈祷,她说:妹妹,你放心,你的丈夫我会替你照顾好,你的宝贝我会看好,还有你的小妹,我也会一并照看,请你放心、安心……她接着说了啥,我不知道,也听不下去,只是,我把自己的手放进了她的,然后我把她拉起来,从那以后,我开始改叫她姐姐。每个周末,我也愿意把自己放到姐姐和姐夫身边,任姐姐像我二姐一样,看着我吃很大碗的虾,喝很大碗的百合汤。居然第一次发现,百合汤喝到最后,是丝丝的甜,一直到心。
牵手,是一个很温暖的词语。但有时又有点凄楚,让人无法不动容。1989年,世界著名指挥家赫伯特·冯·卡拉扬逝世后,其妻子埃利耶特·冯·卡拉扬,在丈夫咽气后还紧紧握着他的手,达八小时之久……这八小时的牵手,经历了多少,思量了多少,没有人知道,除了埃利耶特。但是我想,她在放下丈夫的手以后,天天去丈夫安眠的地方,送上他喜欢的一束花,默默地陪伴着他,那是另一种形式的牵手吧。一种跨越了时空和阴阳两极的牵手。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一种多么高的境界,但是,当苦难和不幸来临,我们何不换一种角度,看这个牵手,跨越时空生死的牵手,也许,才是最刻骨铭心,才是最永恒的。
心与心没有了距离,没有了世俗,超越了生死,那么,一起慢慢地老去,又是怎样一种崇高的境界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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