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桃花峪
过了好几家装饰一新的农家院门都没停步,唯独这家,毫不犹豫就跨了进去;不是这家的院门比别家阔气,而是门上贴的那几张古朴的剪纸,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
在这条名叫桃花峪的山谷中,凡是有山弯的地方,都住有几家农户;而新盖了房的农户,几乎家家都办起了农家乐。农家乐的门口,个个都装饰得红红火火,有的挂着五颜六色的招牌,有的挂着一排排红灯笼。只有我进的这家什么都没挂,浅咖啡色的瓷砖墙干干净净,明亮的大扇玻璃门上,恰到好处地贴着几幅小小的红色剪纸。
别小看这剪纸,那可只有真正的农人才会贴呢!
屋主人笑嘻嘻迎了上来,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
“姨,你来了!快坐下歇歇。”她不是像城里的年轻人那样,称呼我“阿姨”,而是去掉了“阿”字,直呼为“姨”。初听有些不习惯,觉得怪怪的,细一品咂,又觉得亲切,舒服。
“在你这儿住一晚,欢迎么?”我也用亲切的语气和她搭话。
“欢迎么!咋不欢迎?!”小媳妇白净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胭脂色:“姨,咱这屋里少东没西的,比不得你城里。可你到了咱这儿,就跟回了自个儿家一样,吃啥喝啥你尽管说。馆子里的饭菜我做不了,咱那家常饭,只要你能点出来,我就能做出来。”
小媳妇安顿我坐下,洗净了玻璃杯,要给我沏茶。我忙说:“我这儿有,我这儿有。你给我续上开水就行了。”我从提包里掏出茶杯,杯子里有我事先放好的茶叶。小媳妇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不知道姨你自己带着缸子——就是哩,现在人都要讲卫生哩么!”
我知道她误会了,忙解释:“不是。我是喝茶喝惯了,所以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茶杯。”
“哦,我知道了,城里人都爱喝茶,不像俺这儿,来了客才满到处寻茶叶哩!”她给我茶杯里续满了刚开的水,说:“姨你尝,这是俺沟里的泉水。你一尝就知道,不比他那‘农夫山泉’差哩!”
看着她窈窕的身材和那张眉眼俊俏的脸,我想,怪不得咱中国古代那些美女大多都出自民间,这不,眼前就是一个山沟沟里的美女!我对她说:“你长得可真好看!”她的脸更红了:“人家都这么说我,说得我有一阵子都不好意思出门了。”
我环顾这间宽敞的厅房。墙刷得白白的,地面上铺着瓷砖,玻璃窗也擦得光亮;只是宽大的房间里没放任何家具,显得空荡荡的。我和小媳妇坐在小板凳上,中间隔着屋里唯一的一张小饭桌。我问:“屋子这么大,咋不放些家具?”
小媳妇笑了笑,说:“不怕姨你笑话,俺们盖这房子花了几万块,还欠着人家账哩,哪来的钱买家具?”
“唔,是这样。”
我无语。小媳妇马上换了话题:“姨你想吃啥饭?我好给咱预备去。”
“我也说不出个名堂来,就吃你最拿手的吧。”
“那我今黑就给咱烙煎饼,肉丝炒洋芋,鸡蛋……”
“不吃那,不吃那!今黑了我给咱做——”看见屋里坐着客人,刚跨进门的小伙子顿时收住了他的高喉咙大嗓子,冲着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声问:
“姨你啥时候来的?我咋一点都不知道……”
听口气,我明白他就是这家的男主人。看他尴尬的样子,我不由得笑了:“你刚回来,当然不知道我来。”
小伙子中等身材略显消瘦,看起来并不十分健壮,两眼炯炯有神,眉宇间却隐隐藏有一股英武气。忽然想起了他在门外说的话,就学着他的口气问:“你要给咱做啥饭,嗯?”
“嘿嘿嘿嘿……”小伙子仰着脖子笑了:“我当是来了个哥们,说着耍哩!”
“不管耍不耍,你先说说你要做啥饭。”我忽然固执地想要知道,什么饭让他如此***。
小媳妇说:“姨,他不好意思说,我给你说:他做的兰州拉面可正宗了,味道好得很呢!”
“是吗?那咱今晚就吃你的兰州拉面,串了味道可不行啊!”
后一句话可是我多次外出的体验。比如西安的羊肉泡馍,只能在西安吃,哪怕是再小的饭馆,也能做出地道的味来;出了西安城,比如在北京、在郑州,在任何地方,你就是到大写着“西安羊肉泡馍馆”里去,也吃不出那味儿了。再比如过桥米线,那就非得在云南吃不可;西安或北京也有卖的,也叫过桥米线,可那味儿,跟人家就差远了。
那晚,在这个清静的农家院里,我没有吃本地人的煎饼、浆水面和凉鱼鱼,竟意外地吃了一碗味道纯正的兰州拉面!更意外的是,这碗兰州拉面,引出了屋主人——一对青年农人不同寻常的爱情故事。
我听了,感慨万分。
如果您这会儿闲着没事,并且不嫌我啰嗦的话,是否愿意和我分享他俩的故事呢?请少坐片刻,品着您手中那杯香茶,听我用屋主人对我讲述的口气,为您道来。
那年我才十六,可已经在炕上窝了六年了。俺娘家住在深山里,从这儿往上走,还要再走十来里才能到。俺那里统共才住了五家人,平时很少有人去。八岁的时候,俺那个深山沟里,忽然来了几个外地人,说是这儿有金矿。没过几天,村长也来了,几个人爬了东坡爬西坡,把俺近处的山坡转了个遍,下来后唧唧哝哝不知说些啥。又过了几天,乡上来了人,和他们指指点点、说说笑笑,还在俺家吃了一顿饭。俺家面瓮里早就没了白面,只有些苞谷面。俺妈跑到俺大伯家,在他家的瓮底里舀了多半碗白面,给他们烙了几张煎饼,才把他们打发走了。
行了行了!别提你娘家那金矿了,一提我就生气。不是那狗日的金矿,你的腿能成那样?!
我的腿算个啥嘛,俺大伯把命都送了!我到现在就是不明白,挖了金矿,那好好的溪水,咋就能毒死人?挖金矿的和乡上的人都说俺大伯不是喝溪水死的,他们还拿瓶子灌了一瓶子水,拿到城里化验了,说是好好的,不会毒死人。
人家那是蒙你们哩!欺负农民瓜,没文化,好哄!
谁说俺好哄?他就是再说那水好好的,俺村人也不敢再喝了。后来俺们喝水,要翻过坡,下一道梁,到东沟里去担。就是那个时候,我的腿开始发硬,慢慢地打不过弯了。开始俺妈说不要紧,怕是受了寒潮,天天给我用热水塌。没想到越塌越重,越塌越痛,后来连地都下不了。俺妈这才着了急,说:“娃呀!你咋给咱‘紧处加楔子’哩吗?你看咱连肚子都顾不住,哪有钱给你看病!爷呀,这可叫人咋办呀!”俺爸也没办法,天天“唉嘘、唉嘘”的,说我:“就你个死女子事多!”
好俺姨哩,你不知道,我在炕上整整窝了六年,从十岁窝到了十六岁!
姨,你听我说。她十六岁那年,我打栗子跑到了她娘家那个沟里。晌午太阳晒得热焦焦,渴得我嗓子冒青烟。一进她家门,她妈就知道是要水喝的,把我让到屋里,递过来一个瓢。我满屋里找水缸,屋里黑,东瞅西瞅也没看见缸在哪里。我问:“婶,有浆水水没?”就听见飘过来一个银铃铃声:“门背后小瓮瓮里——浆水水在那里头哩!”我顺着声音一看:哎呀妈呀!炕上挨窗靠着一个大姑娘,把我惊得像电打了一样!姨呀,你不知道她那时候有多水灵!那脸,真跟桃花是一个色!俺村里的女子有二三十,山外的女子俺也见过不少,从没见过这么心疼的碎女子!
嘻嘻嘻嘻……别夸我啦,咱姨听了笑话!姨你不知道,从那以后,他就天天往俺家跑。他一见我就叫我“桃花”,我以为他知道我的名字,谁知道他是冒叫哩!他今天给我拿一把炒豆,明天给我送两个白面馍;实在没啥拿了,就到坡上掐一把野菊花——小小的黄花花,星星点点的那种。俺妈眉毛捥成个疙瘩,生气地说:“看这娃吔!你掐那些花花草草弄啥哩?还嫌俺屋里不乱吗!”日子长了,俺妈看出点意思来,。可是都在一条沟里住着,谁家不知道谁家?俺妈早就知道,他是个懒出了名的小混混,不种庄稼不务瓜果,一天光知道生事打架。可他每次进了俺家门,不是担水就是搂柴,一会也不闲着。俺妈悄悄对我说:“这娃怕真是看上你了,要不,咋连性情都改了?”俺妈问我:“女子,你看他咋样?”我没言传——你叫我说啥哩?我这个样子,下炕都要拄双拐,不能下地不能干重活,谁家会要我?俺妈看我不说话,以为我愿意了。有一天,俺妈对他说:“娃子,你要真看上俺女子了,你就把她领走。可是有一条,你得给她把腿看好。”
你妈给我出的是个难题么!俺家弟兄四个,个个都该问媳妇了,处处都要花钱,俺家拿啥给你看病?不是因为没钱,俺三哥咋能给人家上了门?俺二哥咋能娶回个聋子?医院倒是不少,咱进得起吗?
你就不能少说点废话?我给咱姨说正事哩,楞打岔!后来他知道我真叫个“桃花”,你没见把他喜的,一蹦三尺高!脱了衣裳光脊梁满山窜,跑着喊着:“桃花桃花!老天爷给我藏了个媳妇——在这山圪崂里哩!”
俺妈俺爸看他对我是真心,就答应了他。可他的爸妈一点也没看上我,特别是他爸,坚决不同意。他爸说:“世上再没女子了?你想娶个废人!你就是看上个秃子、聋子,我也认了。娶个瘫瘫子回来,是你伺候她呀,还是她伺候你?难不成叫俺老两口子把你俩都养活了?你要想娶她,光身从家出去,一根线都不能拿!”
姨,你猜咋的?他真真是一根线都没拿,只穿了个单裤单褂子,就从他家跑到俺家来了。俺妈一见,抱着我就哭:“娃呀……你咋这么命苦啊!”我把心一横,从炕角慢慢挪腾到炕沿,说:“妈,不哭!只要他不嫌我,我就跟他走!他家不要我,俺俩住山洞去。”
唉,老人嘴上说的再硬,做事可没有那么扎。俺舅不是给咱找了间房,还给了咱一个棉花套子吗?你当那是咱舅自己的主意?还不是咱妈在后头做的主。
我咋不知道?要不,咱妈哪回到咱这儿来,我不是好吃好喝地待承她?
你不说那房子便罢,一提那房子,我的腿肚子就转筋——那年冬天差点没把我冻死在里头!姨你见过三堵墙的房子没有?俺那房就只有三堵土墙,另一面是空的,捂了几个稻草帘子,算是挡挡风;里面盘了个炕,就把地方差不多给占完了。他舅给的那床棉花套子,用了半个月就掉块块,不到春天,全成了棉花蛋蛋了!
嘿嘿嘿嘿,说那些烂事弄啥哩,咱姨听了,还不把咱笑话死!
说了你家你就不高兴听了?我偏要说。
好,好,你说你说。你好好说,叫我给咱姨把茶续上……
我说到哪搭了?对,那间破房子、烂棉花套子……熬到了春暖花开,他为了给我攒治腿的钱,跑到青海修路去了,后来又去了新疆。姨你刚才吃的那拉面,就是他在新疆学的。刚去时,他在一家甘肃人开的拉面铺里打工……
别提那拉面铺!一提起那家拉面铺,我就想起那个王八蛋!那家老板那个狠啊,恨不得把人用死!我早上三点就起来了——其实还不到早上,是半夜人睡得正香的时候,起来了脸都顾不得洗就开始干活。铺子里还雇了个师傅,是专做拉面的。我是个搭下手的,出力活都归我干。拉煤、生火、拾掇卫生、洗菜、洗碗、揉面、端盘子……姨你不知道我一天要干多少活!一天下来,别说你们城里人,就是我这从小出过力的山里小伙,也累得腰酸脊背痛。我跟那个师傅关系处得很好,几个月后,师傅把他的手艺一点一点都教给了我。后来我就帮师傅一块做拉面,老板看见了,对我说:“这可是你自己要干的,别指望我给你加钱!”
原先说好的干满半年开一次工资。到了半年,我问他要工资,你猜那狗日的说啥?他说:“你在我这儿连吃带喝还管睡,才干了半年,就急着要钱?你去问问东家、西家,还有对面的那几家铺子,谁家不是到了年根才结账?你要是急着用钱,先从我这拿上十块二十块,打个条子给我,将来从工资里扣!”
哎,姨呀,你说怪不怪?他欠我的工钱,反倒叫我给他打条子——这不是颠倒了个个儿吗?可是咱不敢说啥,在那儿我人生地不熟的,弄不好就会招顿打。又忍了几个月,实在忍不住了,一天夜里,狗日的老板不知把啥忘到铺子里了,回来取,我一见机会来了,忙关紧铺门,顺手捞了个板凳,一步一步逼近他。
那狗日的觉出事色不对,操起案板上的刀,问我:
“你狗日的想干啥!嗯?”
我说:“不想干啥,就想要回你欠我的钱!”
“欠你的钱?我啥时候借过你的钱?”
“工资!你欠我的工资!”
“不是说好了年底给吗?”
“我现在就要!”
“现在不行!我铺里没立过那规矩。”
“我叫你现在就立!”说着,我举起了板凳。
老板一见,手里握着刀,站在原地等着。这样静静地过了几分钟,我猛地大喝一声,“噌”一下窜到他身旁,一脚就踢掉了他手里的刀!他吓了一跳,转身想跑,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子,把他按到桌子上——就我这手劲,他狗日的连动都动不了,还想跑?
你个二球货!还说哩——那回要是弄出个人命来,看你咋收场!
哎,你还别说了,那天要不是桃花,说不定真会出人命!按着他的时候,我真想一板凳砸死他!可又一想,我干啥来了?俺媳妇在家正等着我哩!我不是就想马上把钱要回来吗?我不是就想马上回家给媳妇治腿吗?捶死他不就啥啥都没了吗!
那狗日的没了法儿,忙说软话:
“兄弟,兄弟,给你钱给你钱,现在就给……”他用眼睛指着他西服里面的口袋,说:“你掏,你掏,里面有……”我从他口袋里掏出了一沓子钱。我没有多拿,只拿了我该拿的,其余的又塞回他西服里。走时我把门从外面锁了,把狗日的反锁在铺里——不为别的,就怕他一出来马上叫人治我!出了门,我一口气跑到火车站,直接到那往东发的窗口,问:
“有马上就开的车吗?”
售票员问:“到哪里?”
“随便!马上开的就行。”
“再过二十分钟有去兰州的,要不?”
“要,要!一张。”
就这样,我拿着在青海和新疆挣的一千五百块钱回来了。
姨,你没见他回来时那个熊样子!饿得东倒西歪的,逮住碗一连喝了五碗苞谷榛!末了把碗都舔得光光净净的。你说他这人怪不怪?腰里揣着那么多票子,连顿饭都舍不得买,硬是饿回来了——见过这样的瓜蛋么?!
你知道个啥?火车上那饭,贵得吓死人!我好不容易挣下那点钱,还等着给媳妇治腿哩,敢乱花吗?我知道才两天多的功夫,饿不死人。
姨呀,听俺俩人瞎叨叨,你烦不烦?困不?我给你拿个枕头垫到腰后头……
他在新疆的那段时间,我在家把罪就受扎了!冬天我一个人蜷在炕角角,冻得缩成个蛋蛋。外头下大雪,俺屋里下小雪;外头刮大风,刮掉了草帘子,俺家就成了三堵墙,星星月亮都跑到屋里来了。先时还有点吃的,到了腊月就断了顿。俺娘家送来些红苕干,队里又救济了一点苞谷,将就着混到了正月。正月过完,坡上的干草下面,贴地就冒出了细细的嫩芽。我拄着双拐一边薅嫩草一边哭;遇着谁家吃饭了,就给我盛个一碗半碗。他爸嫌我要饭丢了他家的脸,要把我撂到深山喂狼去。还是生产队出面救了我。队长对他爸说:“你敢撂了她?撂了她你就犯了王法!问你个故意杀人罪!”从那以后,他再爸也不敢为难我了,他妈也偷偷地给我拿些吃的过来。要不然等他回来,早就没我了!
我一回来就急着给她看腿。咱答应下丈母娘的事,就一定做到。再说她是俺媳妇,她不指望我指望谁?
先跑到西安几家医院,都说不准病症,没法治。回来住了俩月,家里人都说算了吧,大医院都说没办法,你还折腾个啥!她妈也说知道我尽了心了,实在没法就算了。可我就是不甘心!我不能让我媳妇当一辈子残废。
你说错了,不是“残废”——是“残疾人”,乡上来人说,给我还有优待哩!
那都一样!
后来听人说,翻过秦岭到陕南那边,有一个神医老婆婆,专治腿上的各种病症,治好了好多人哩!这话是真是假咱也弄不清,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就算白跑一趟也认了。
你问在陕南啥地方?我也说不准。就记得当时手里攥着个字条,上面写着一溜字,是人家给我写的老婆婆的地址。一路走,一路问,从西安换了几次车,到山阳下了车,再走几十里的山路,听说那地方都快到湖北境了。从山阳县城开始就尽是山路,没有车可坐,她又走不了,都是我背着她。
那回可真是难为了他!姨,你别看他这熊人平常不咋样,那回看病,我是一辈子都感念他!到山阳后,俺俩只管顺着山路走,也不知道有多远。翻一座山又一座山,过一条河又一条河……只走走不到,只走走不到。深山里头轻易碰不到人家,好容易看见个人,我又不认得字,他就赶紧掏出口袋里的字条,问。问一个,说往前走;再问一个,还说往前走……
唉,俺俩哪里是在走路嘛?那路就不是路,多一半地方都是爬上去的!我趴在他背上,他趴在石头上,一截一截的挪。要不几十里的路,咋走了两天才到?实在累得走不动了,他就把我放下来,坐在石头上歇歇。夜里太黑了,路又是生路,从来没走过,就不敢再走了。俺俩找了一棵树靠着,闭上眼睛歇乏。他给我薅了一大堆树叶垫在身子底下,我一边靠着他,一边靠着树身子,迷迷糊糊就睡了。
姨,她倒能睡——我可一点不敢睡。半夜里风呼呼地刮,带着怪怪的啸声,真像鬼哭狼嚎!我寻思,这深山老林可不是俺那浅山沟,保不定啥时候就窜出个狼虫虎豹来!我给自己说,不能睡着,睡着了叫野物吃了都不知道。手里紧紧握着个粗树杈,眼睛不停地盯着四处看,我心里念叨着:老天爷呀山神爷呀,千万可别让我看见那绿莹莹的狼眼睛!
你当我睡着了?其实我醒着哩!又是黑漆漆的夜,又是野广广的深山,我哪里都不敢看,只能紧闭着眼睛。心想,要真来个狼呀、熊呀,吃就叫它吃了吧!反正活着也是受罪,死了省得再连累人。其实那会儿我不说话,也是想叫你眯一会儿。背着我一百多斤重的身子爬了一天山路,知道你累得够够的了。
我不停地思谋着,狼要是扑了过来,我是先打它的头呀,还是先打它的腿?对了,老人们常说,狗和狼都是“麻杆腿,豆腐腰”——先打腰!一定得看准了,下手要狠,一棍子就要放倒它!再想,不对,狼不是单个走动的野物,一出来总是一大帮——哎呀妈呀!一大群狼要是围住了俺俩,那可就完完的了!我完了那是我活该,可桃花是我领出来的,咋给她娘家交代?又想,哎!我死都死了,还交代个屁哩!想着想着心反倒松了,慢慢地就有点迷糊了。
不是有点迷糊,是睡实了,睡得“呼噜呼噜”的。声音那个大呀,把歇在树上的鸟儿都惊得“唧唧唧唧”叫唤哩!
嘿嘿嘿嘿……亏得我的呼噜声大,要不那一夜真保不住出啥事哩。
还真是亏了他那呼噜声,让邢伯给听见了。你问邢伯吗?他就是当地的一个老人。那天夜里他出来给野物下套子,听见个奇怪的声音。老人想,这是啥野物的声音,咋没听见过?又仔细听,不对,不像是野物,倒像是人声。老人顺着呼噜声找,在树下找到了俺俩。那时节我都快冻硬了!亏得邢伯把俺俩领到他的家里,不然那一夜,不是叫野物伤了,就是冻坏了。
邢伯真是个好人,难得见的好人!亏得俺们遇见了他。人家跟俺从来不认识,不但领到了他家,还给俺熬了一锅苞谷榛。几碗热腾腾的饭咽下了肚,俺俩身上的血才又活泛了。第二天邢伯领着俺俩走。邢伯知道那老婆婆,他去过她那儿。跟着邢伯走,俺俩没走一点冤枉路。一路走着,邢伯一路跟俺们交待:“娃娃,你俩寻的那个老婆子,跟鬼没有两样!你们一见就知道了。跟那个鬼婆子打交道,可要受得了罪、挨得起骂哩!记着,她再骂,你们都不要还嘴。”
姨你猜那老婆婆啥样?我的妈呀——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那么丑的人!老婆婆满头白发胡乱披散着,浑身脏兮兮的;嘴角歪歪着,都快抽到鼻子边了;一只眼睛是个空窟窿,一只眼睛只能睁开点小缝缝;那个脸色啊,黄里透着绿,跟菜饼子是一个色!我一见,吓得就往他身后躲。
邢伯说:“鬼婆子,你听着!这是俩可怜娃,从老远的地方来的。你要有本事哩,就给娃把腿看好;没本事哩,就早点死去!别在这世上害人了。”邢伯走时悄悄对俺俩说:“这老家伙不吃‘请’,请她她倒麻起来了;可是见不得‘激’,一激,她就上了劲了。她本事有是有,就是不肯轻易拿出来,不把人折腾够了决不出手。你俩一定要忍耐着,别跟她犟。凡事要哄着她,只当她是个小娃娃。”
晚上我问:“婆,俺俩住到哪搭?”
“你想住哪搭住哪搭!”老婆婆看都不看我,撂过来一句硬邦邦的话。
“婆,那俺俩在你外屋地打个地铺?”我陪着小心问。
“不行!到外面去!”
“婆,外面哪有地方住?这里就你一家,又没有别的人家。”
“山大得很,还住不下你俩?”
“婆,那俺俩就住你屋外头搁柴的棚棚里,行不?”
“不行!走远点,到对面坡上去!”
我只好看着他。他一声不吭,背着我就往对面坡上走。
他取出包袱里的刀子,砍了几条长树枝,又找了些枝枝叶叶,给上面盖了些、下面铺了些。俺俩就在这样的窝棚里蜷了一夜。后来的两个月,俺俩都是睡在自个儿搭的窝棚里。
那老婆子真是个怪人,白天睡在炕上不起来,一日三顿饭,都要俺俩做好了端给她。热了嫌热,凉了嫌凉,稍不随意就骂人,日娘捣老子地骂,骂得俺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骂完了她又哈哈大笑。她一笑我更生气,恨不得一脚把她踹死!想起邢伯事先给俺们打的招呼,只能忍。就为了给媳妇看腿,啥委屈咱都得受。
每夜鸡叫过四遍,到了天快亮的时候,老婆婆就悄言没声地出了门,往后山上爬。桃花让我跟上去看看,说小心叫狼把她吃了。我说:“睡你的觉!你是想招骂了不是?”我想老婆婆在这儿住了一辈子,到处都摸得熟熟的,人家自个儿还不知道个轻重?
老婆婆啥事都不管不问,她白天只有三件事:睡觉、吃饭、骂人。没粮没油吃了,我跑十几里路去买;没水了,我到沟里去担;没柴了,我上山去砍。
半个月后,老婆婆叫俺俩住到她家里。我赌气说:“我才不住你家哩!俺那窝棚比你屋里强得多。”这是实话。俺那窝棚经过我不断地修整,住着舒服多了。老婆婆听了我这话,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提了个篮子就往山上去了。桃花说:“今儿可怪了,大白天的,她咋起来了?”我说:“管她哩!咱做咱的饭。”
姨你说怪不?就从那天以后,老婆婆天天早上提个篮子出门,晌午才回来;夜里也不早早睡,点个小油灯,不知捣鼓些啥。
过了有六七天,他去沟里担水,老婆婆把我叫到她跟前,说:“卷起裤腿!”我一听,连忙卷起了裤腿。老婆婆敲了敲,捏了捏,说:“左腿好着,右腿有病!”我高兴得心“嗵嗵”地跳——说的一点都没错!从那以后,老婆婆骂人还是照骂,但是天天给我治腿。她把草药捣碎了,和上黄酒,再撒些不知啥末末子,给我敷在膝盖上;一天一夜至少要换五次药。
二十天以后,我的两条腿就能换着挪动了。
那时候,俺们带去的钱只剩下三百来块,我和桃花商量,既然腿已经见了轻,咱不如问老婆婆要些药,带回家去治;不然,咱连给老婆婆的谢承都拿不出来了。桃花说:“好,我去跟咱婆说。”
我跟老婆婆说了。老婆婆冷冷地问:“咋啦?没钱了?”
我忙说:“不是不是!俺俩出来的时间不短,地里的庄稼都荒了,再不回去今年就一点都收不上了。”
老婆婆又问:“真要走?”
“嗯。”我点了点头。
“走吧走吧,谁都留不住——孤鬼命么!”
走的前一天,给老婆婆留下了三百元,剩下的几十块零钱就是俺们回去的路费。我给她把衣裳、被褥都拆洗干净,在老婆婆屋里一直待到黑夜,又给她洗了个澡。剪脚趾甲的时候,老婆婆用她那鸡爪子一样的手摸着我的头发,说:“油黑发亮的,跟我年轻时一样。”
回到窝棚里,不知咋的,我一点瞌睡都没有。一会儿想俺家那破房子,一会儿想娘家,一会儿想他爸冷冰冰的脸,一会又想那古怪的老婆婆……忽然听见对面坡上有响声,嘈嘈杂杂的,像是有人说话,其中夹杂着老婆婆的怪叫声。这是咋啦?我急忙摇醒了他:“你听你听,啥声音?”
我一骨碌坐起来——那声音肯定是老婆婆那边的。桃花说:“快去看看,是不是婆病了?”我披上衣裳走出窝棚,顾不得外面黑麻咕咚,就往老婆婆那边跑。没跑出几步,迎面扑过来两个人,一跤就把我撂倒了!我爬起来,生气地说:“干啥干啥,你们要干啥?!”
“把钱拿出来,饶你的狗命!不拿出来,把你捆着撂到沟里喂狼去!”原来是打劫的!
桃花真瓜!在这个时候跑过来了。我气得骂她:“瓜熊!你出来干啥?”见那俩人跑过去抓桃花,我扑过去和他们厮打在一起。亏得我从小就爱打架,遇到这种事一点也不怯。也不知道当时哪来那么大的狠劲,我连打带踢,逮住谁就撕、就咬!那俩家伙也急了,放开桃花一起对付我。厮打中,一个家伙的刀刺伤了我的肩,我就地一滚,抱住他的脚脖子狠狠咬了一口!那家伙“哎呦”一声,倒退了两步。我趁机夺过他手里的刀,转风车似的舞动着,一面护着自己,一面向他们逼近。那俩家伙一看占不了便宜,加上对面老婆婆那里的同伙在叫他们回去,就撇下俺们,朝坡下跑去。
桃花已经吓呆了,我扶着她一步一步朝老婆婆家走去。就着月光,看见老婆婆坐在门槛上,身子靠着门框,头耷拉在胸前……
我以为她死了,哭着叫:“婆,婆……”她慢慢抬起头,说:“不想给钱你们就说么!给了又抢去干啥?”
哎呀,老婆婆误会了,以为是俺俩抢了她!把老婆婆扶到屋里,点着了油灯,我看见他身上的血:“呀!你咋浑身的血?!”老婆婆也看见了,吁了一口气:“我还当是你俩起了贼心哩……”
“哎呀!”他忽然叫唤起来:“我的手指头咋少了两根?!”我慌忙捉住他的手看,一看,吓了我一大跳——左手小指和挨着的那根指头真的没有了!我哭着喊着往外跑,想寻回那两根手指头。他一把拉住了我,说:“瓜熊!外面黑咕隆咚的,你到哪搭寻?”我不听,就要去。他说:“寻着也是白搭!你能把它给我安上么?”老婆婆也说:“唉,不行了,不行了!指头掉了,我也没本事接。”
我就奇怪,指头怎么就会断了呢?
“还不是黑麻咕咚混打的时候让刀给削断的。没了就没了,没啥。”刚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大叫起来:“哎呦呦呦,痛死我了!痛死我了……”老婆婆挣扎起来,失急慌忙找出些药,给他敷在伤口上。老婆婆说:“娃呀,你媳妇的腿有救了,你的手可伤了。婆治不了你的手,只能保你的伤慢慢长好,不溃脓。”
你说怪不?老婆婆的药上了没半点钟,他就不喊痛了——真是神药哩!姨,你猜他后来说啥?他说,以前他是个好人,我是个残疾人,现在调了个个儿,我是个好人,他成了残疾人。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得意哩!
第二天来了公安,看了后,说:“又是那个‘黑虎’!这狗日的不逮住就安生不了!”公安给俺乡里打了电话。他爸一听急了,带着钱连夜就往山阳赶。俺们把剩下的钱都留给了老婆婆,跟着他爸就回家了。
路上他爸又是给买票,又是给买馍,又是给买稀饭,好像不生俺们的气了。我想他一定是看见我两条腿都能走路,不再嫌弃我了。
没承想我又把俺爸给气着了。
一路没事到了西安。在西安等车的时候,俺们都很渴。俺爸见路边有个卖苹果的,就过去买了几个。他把苹果一下都塞到我手里,说:“吃,吃。”我低头一看,一共三个,一个大的,两个小的。我随手拿起那个大的,递到桃花嘴边,说:“你吃,你吃!吃这个大的。”俺爸一见,立时吹胡子瞪眼,气得一路都不搭理我了。
我当时就说他:“你是何苦来哩!非要把咱爸气成那样子?”你猜他咋说?他说:“一个烂苹果,吃到谁肚子都一样,有啥可生气的!”你就不懂老人的心么!儿子和媳妇咋能一样?你这儿子真差劲!
“哈哈哈哈…………说我哩,你儿子现在不也老气我吗?”
夜深了,夫妻俩的一席对话也结束了。他们原本是说给我这个客人听的,不承想自己又回忆了一遍那段苦涩而又甜蜜的患难经历。
那晚我住在寂静的山村,躺在主人为我准备的柔软的床铺上,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久久不能入眠……
听了我的转述,朋友,您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被这对年轻的夫妻感动了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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