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愿死者安息，愿生者珍惜

如果是一个人

或者十个人，甚至两百个

五千个

可以想象

可以想象我们的眼睛

足以引发一场洪水

我们的哭声和抽搐

就是另一场地震

可是有八千七百四十五个

而我恰巧看见这一切

我多么希望躲起来

或者晚生三十年

但这又有什么用？

难道能把他们拿开

最好是把眼睛锁起来

把嘴巴缝起来

把抽搐降低到最小弧度

他们，八千七百四十五个

都睡了，吵醒谁

都不合适

逢春，2008年5月13日凌晨

于印尼棉兰

唯爱永恒

一

家园已经不再是家园

但是我们有手

路不再是路，桥断了

但是我们有脚

床散架了，没有了

但大地继续辽阔

二

生命已经不仅仅伴随

挣扎，呐喊和废墟

最困难的人，你只需等待

他们会找到你

三

如果灾难是一座墓碑

爱就是唯一的铭文

逢春，5月15日凌晨

于印尼棉兰

汶川地震之我们伟大的国家

这地球的抽搐撕裂了你血的空间

我们看到太多的坚强和勇敢

感动，道德，援助之手

共同筑就这个伟大的国家

“我们万众一心　”

什么歌能把噩梦忘掉

我们就唱什么

“我们生死不离　”

要多少坚决和果敢

我们就有多少

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明显

现在最明显：这国家是我们的

我们的地盘，地震不能作主

命运在我们手里，未来也在我们手里

逢春，2008年5月18日凌晨

于印尼棉兰

汶川祭

这么多灵魂瞬间离开

往哪里去？以何种方式？

从人世往天堂的铁路尚未竣工

夏天寥落，把荒凉迅速植入血液

山河破了，国家更加坚固

骨头碎了，灵魂更加完整

不要问这些瓦砾，杂乱的家园

它永远是我们的，而悲哀

像灰烬，从我们的哭声脱落

河流被掐断，电线被掐断

是怎样的一双大手，是怎样的残酷

是怎样的阴影布满罹难者的额头

当我们得知一个抽搐的心脏

一个自相矛盾的实体，是它

以母亲的名义给我们最深的伤害

我们的铁锹，我们的千斤顶

我们的飞机和汽车，我们的手

我们发红的眼睛还要等待什么

既然灾难决心把我们捏在一起

像女娲把泥土捏在一起铸造我们的祖先

我们有什么理由抛弃、放弃

既然我们的肺蓄满沸腾的血

就让号角把它们吸出

就让红旗把它们扬起

请把目光投向不再优雅的大地

请握紧我们的血管和时间拔河

请把种子种在死神的眼里

患偏头痛的人，请来到我们中间

看一看，看一看我们的红色和黄色

我们银河的脊梁可以战胜所有黑夜

差一点，我们的挽歌就挽住命运的轭

但他们还是静静地躺下，在生前的居所

他们的骨头正在发芽

他们远去的背影，将转向夏天

他们特有的低温和沙哑的嗓子

将在麦粒的声音里传递，一季又一季

此刻，我无法拿出什么，我献出什么都太少

惟有诗句是一碗酒、惟有我的黄色是一抷土

我的敬意是一柱香，在我的血里是一篇祭文和你归来的路

逢春，2008年国难日

于印尼棉兰

汶川地震之生者的力量

生者的中午

被地震扭成三截：

迷雾中的过去

现在烟尘四起

未来有无法缝合的裂缝

那是对亲人们的怀念

撕开的

死者开始发芽

在生者心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在生长

那是足以托起整个国家的力量

逢春，2008年5月20日

于印尼棉兰

不要再向我提起五月

你问我五月是什么

我一怔，但我并没有忘记

我的回忆很快跳起来

那些汽笛、喇叭

那些车船鸣响

喧闹吗？不，四周很安静

我们低下头，沉默

是世界的核心，星群沉默

大海沉默，就连骚动的大地

此时也是沉默的

但回忆并不沉默

它掏出血淋淋的内脏

碎骨头，没有小腿的大腿

回忆总会重提诸如此类的东西

不要再向我提起五月

让回忆都死光吧，我们的泪水

不只是用来哀悼，还要用来祝福

逢春，2008年5月21日

于印尼棉兰

悼谭千秋

你掉在我们心中

像一片玉掉在石上

美，破碎，悲伤倍增

一个简单的故事

说出壮士断腕的秘密

那是爱的力量

地陷西南，而你

挺立，撑起，任骨头一寸一寸

碎裂，其实只是一瞬

大难中的大智大勇，挺立

一瞬，千秋啊

一瞬足以千秋！

逢春，2008年5月24日凌晨

于印尼棉兰

手握铅笔的小孩

无力的小手攥紧

无力的铅笔

脆弱的铅笔

比铅笔更脆弱的

是房子

天堂，你只画出一半

便整个出现在眼前

用什么橡皮擦也擦不掉

不要哭泣

孩子

应该笑

天堂有更美丽的星星

更华丽的教室

或许，也会遭遇地震

但不会一摇——就倒

孩子，应该笑

应该

举起手

勇敢地

对这些软骨头的教室说

再见

孩子，应该

笑

举起手

不用看，更不用

想，给所有的软骨头

一记响亮的耳光

逢春，2008年5月26日

于印尼棉兰

清水

面对一杯清水

我的语言和玻璃一样透明

在岩石面前显得脆弱

在灾难中干脆失踪

面对一杯清水

我感觉到深深的惭愧

我将喝下它，不带丝毫感情

而在汶川，这只能是一个梦想

逢春，2008年5月29日凌晨

于印尼棉兰

怀抱孩子死去的母亲

宝贝，你打开第一道门

看见世界因你的哭声而安静

当你打开第二道门，宝贝

你看见的是废墟和石灰一样的白昼

当你学会，并且抑制不住

要打开第三道门，宝贝，这场灾难

作为爱的证据和不朽的原因

已经刻在你的骨头里

那时，你只要轻轻一按

就会听见一个声音：亲爱的宝贝

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要记住

我爱你。

和祖国一样辽阔而深沉

连死亡也不能修改的

是母亲的心

逢春，2008年5月29日

于印尼棉兰

没有儿童的儿童节

孩子们，醒来

醒来，但不要看

地震那空洞的大眼睛

它会把你们变为石头

也不要看我，否则

你们会变成止不住的泪水

孩子们，醒来

看着你们的小手

数你们的手指和年轮

但不要说出来，死神

是一个虎视眈眈的窃听者

不要让它拿走你们的秘密

千万要醒来，孩子们

拿起铅笔和你们的笑脸

但不要橡皮擦和涂改液

把儿童节筑在废墟上

或者，就看着你们的手指

没事做，就用左手搓右手

搓你们的腼腆，这医治悲伤的良药

醒来吧，孩子

不要一动不动地吓人

这恶作剧不好玩

孩子们，醒来

醒来，我命令你们

统统都起来，这懒觉懒得出奇

五月，有什么好留恋的？

起来，跨过五月的门槛

就是乐园

逢春，2008年5月30日

于印尼棉兰

五月的最后一个黄昏

暮色从雨声里出击

是五月的最后一个黄昏

那忧郁的猎物是一片水雾

一双躲在模糊的镜片后面的眼睛

雨声里传来灾区的消息

有些是水，更多的是沙漠

这个多难的月份，生者被内疚占领

连坐在屋檐下遐想也觉得奢侈

忽然想起未来，一些城市

将被看见但尚未看见

一些经历跟在一个偶然的抉择之后

很近，很遥远，忽有远行归来的疲惫

车声从门外滑过，嵌入辽阔

一个女人的惊讶穿墙而入

烟圈里时光盘旋而虚无

白昼被活生生掐灭

逢春，2008年5月31日

于印尼棉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