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曲回廊,琉璃瓦,朱彩漆。翠玉居内树影婆娑,池塘假山相映成画。有缤纷的颜色跳跃其间,是个小小的身影。一身的华贵,照得百花羞煞。我匆匆低头,跟上前面绛紫大麾的中年男子。幽深的庭院不知何处传来声声虫鸣。
行至娇小的影儿前,男子慈爱地笑,抱起稚嫩的小女孩。“琳儿,上次爹爹带的项链还喜欢吗?你成天抱怨陪你的丫环太死板了不好玩,爹给你带个有趣的姐姐来。”说着转向身旁的我,”她叫尘子,懂可多玩意儿了。以后做你的丫环,好不好?”女孩自他怀里探出头,乌黑的眼珠子清澈见底。低眉顺眼地行礼,蓦地,她笑了,“好,你可要陪我玩哦。”
早春三月,花落如雨。
二、
清明时节。一路从浙江行至京城,我早已身无分文。单薄的衣衫破烂不堪。某个阴雨的晨日,又饿又冷又累的我倒在尚书大人韩秋庭的府外。恰逢韩老爷早朝归来,于是携我入府,收为家仆,取名尘子。
十四的年华,我入韩府,做了韩老爷独生女儿的贴身丫环。这一年,韩琳儿十二有余。
官家小姐,怕是都有些骄蛮无礼罢。她却拉了我手,脆生生地问,“尘子,你比我大吧?”回,“小姐,尘子十四了。”“哦,那么好了,你一定知道好多好玩的。要教我哦。”眼前的女孩儿雀跃地笑,甜美纯净如山涧清泉。正视她,我笑,“好的,都教与你。”
琳儿一蹦一跳地,回到父亲那里去。偎着那个高大的男人,乖巧地撒娇。他拥着她,柔声细语。投下的目光,皆轻轻巧巧地软化。
便在这小小的翠玉居安身下来。青翠碧潭,百花如怡。翠玉阁里,薰香弥漫。与那个住惯的江南,还是一样的罢。
此后日日拂晓而起,为琳儿备好衣衫,盛好清水。去横穿小园而过的溪边浣衣,捧回一束芳香。日间领了她嬉戏。只是这个小姐,待我如姐姐般亲切,每每牵了我的手叫尘子姐姐,心底总是要软一回。
进了园子后我再没踏半步。逢老爷来看望小姐,便远远地注视,看他的柔情他的疼惜。
黄花落尽,雪逝无痕。
三、
又是清明。
和煦暖日缓缓西沉。我溪边浣衣,粉红的影儿自回廊回来,吵嚷着叫辣。餐前已听她说有川蜀来的新鲜东西,不想竟成这样。看她那模样,该是一路喝着茶回来的。
琳儿冲到跟前,叫着好辣。我微微地笑,顺手采下一片薄荷叶,在溪里涤尽了给她含到嘴里去。她闭目深吸,又长舒一口气,惬意舒活。片刻,回复了那快活的神色。“尘子姐姐,你真聪明。她们笨死了,只知道叫我喝茶,撑死也没用!”她回身朝远处的秋儿狠狠瞪了一眼。不觉又浮起笑,她这么可爱。 “秋儿,是自小服侍你的吧?她可比你大了许多呢。”
琳儿学着我的样子,摇头叹气去屋里捧了花瓶回来,看她笑眯眯地叹气的调皮样,我忍不住拍了下她脑袋。“傻瓜。小姐,以后别为尘子拿瓶子了,叫人看见了笑话吧。”她屈膝坐下,“尘子,江南是什么样的?”
“江南是水的样子。有潺潺河水从城中流过,有小巧石横桥跨桥上。”
“那么,你来京城做什么?”
"……"
“尘子,有时候你真不像丫环。”琳儿认真地望着我。秋儿过来,抬走了洗净的一盆罗裙,初春的溪水凉彻骨髓。“那么,尘子像什么呢?”“像一个小姐,知书达礼,教养得当。”忍不住笑了,起身往回走,“小姐会洗衣裳?”略一思索,她也笑了,“对呀!小姐怎么会自己洗衣裳……哎,尘子,你姓什么?”琳儿跟在身后,摆弄着裙子上的带子。“小姐,尘子姓韩。”“韩?”她甚是惊讶。
心头一凛,手里的花瓶悄然坠下,叭地碎了一地。琳儿又是一惊,“怎么了?”我神色慌张,蹲下拾捡,“这可如何是好。”不住喃喃。琳儿安慰我,“没事的,爹怪罪下来我就说是我摔的,他不会怪你。”径上,秋儿低头匆匆地向着院外去了。又是一紧,手似被刺了一下。细看时,是一条硕长的口子,殷红的血争涌而出。琳儿慌了,忙用丝绢捂住拉我进屋。看她焦急的神情,暗自庆幸,她算是哄过去了。
琳儿睡下,我掩门退出。却被几个家丁挡住,说夫人要见我。行至暗房,夫人在椅上问我,“下午,是你打碎了青瓷花瓶?”她犀利的目光深不见底,立在一旁的家丁冷眼看我。
听说这位夫人,乃当朝宰相的千金。寒月透过天窗照进地面,升起诡异的气息。我答,“是。”
月挂中天,几个家丁把我扔进柴房,摔门而去。试着挣扎起身。一动,却牵引无数伤痕一齐作痛,颓然倒地,仅存的一丝气息被汹涌而来的疼痛淹没。
昏眩中,察觉到有人走近,抚着我遍体鳞伤的残体,幽幽地叹气。臃肿的眼睁不开,仍知是他。混着血的泪,悄无声息地自两颊滑下。他抱起我,如想象中的温暖厚实,伤痛似乎遗忘了,用仅存的力气偎着他,贪恋这罕有的温存,若时间在此刻停驻。酷刑加身时的恐慌无助也不曾让我掉泪。此刻却抑制不住,滚烫的血泪如泉涌出,湿了他大片衣襟。
最后,我平躺软塌,衣带尽解,心惊,难道不是他?却再无丝毫力气挣扎。浑身的伤被轻轻覆上药膏,滑腻的丝被盖上,於肿的手被他握着。有温暖的液体,浸润掌心。终是他,也该是他了。
每日三餐饮食起居,有沉默着的女子服侍我。感受得到他到来,细心替我换药,喂我饮那苦汤水·一日一日地感动着,心底的坚冰软化、消融。这般温情,便是要我拿命换,也认了。
一月之后,我重新见到了这晴好的天。他,以及那个女子消失。走出房间,是青瓦泥墙的农院。
又将养了一个月,身上的伤逐一愈合。有人不断送来衣食。我安心养伤,从未迈出院门一步。只在房前林荫下,数阳光投下的点点星光。便是这么,也遗忘了伤痛。
某个熟睡的夜晚过后,我睁眼,看到的是高屋阔瓦,红罗帐幔,朱漆的窗格打碎了晨日的阳光。往日的厢房,红墙绿瓦的韩府。我又回到这里。
历经一劫,生死两忘。
四、
琳儿生得美,肤如莹雪眉似黛,樱红唇。安详如婴孩的脸,平静如水。这般宁和美好的生活,泪潸然而下。
柔滑丝线滑入她眼睛,漆黑的眸子看到我,竟猛然明亮起来。琳儿一跃而起,抱着我号啕大哭。“尘子姐姐你总算回来了……爹爹说你回乡探亲去了……我想你,你不在我不好玩了……娘不准我去找你……”她哭得伤心,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不言语,轻拍她的背。心沉了又沉,这究竟是一场戏?
半晌,她方缓过。“尘子,你是回家去了吗?”点头。“哦,那就好了。她们说是娘带走你的,我还,我还以为……”她咬着唇,又要哭出来。摇头,拭去她眼角的泪。她忽然抬头,“尘子,你怎么不说话?”满脸的焦虑。轻叹一口气,案前执笔。她不顾妆容跟来,看我一字一句写,此番回乡,本早该回来,却不慎染上恶疾。愈后却无法再言语。琳儿看看纸上,又看看我,眼眶一点点红透。心底有柔软的触动,不禁拉她入怀,安抚。
抬头,迎上那轮旭日,似滴血残阳。
五、
时光荏苒,两载春秋如水流逝。
往事如昨。老爷常来这庭院。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及笄年华,灿烂夺目。
日子平静再无波澜。府中的夫人,亦不曾再来打扰。我亦是相安无事地,静默度过。
晚秋,池边梧桐大片落下,轻轻砸上水面。在石凳上会下,给琳儿绣着罗帕。叽喳的声音从头顶掠过,最后一批北雁,飞回了温暖的水乡。他们去了,还是可以回来。
“尘子姐姐,看见什么了这么出神?”琳儿晚膳回来,从石径走过。见到我脚边的线箩,轻摆裙裙倚着我坐下,兴致勃勃地同我说话。“尘子姐姐,这快绣好了吧?好漂亮的荷花!也只有你还记着我,别的丫环根本就不记得我,你还带了这罗绮丝线给我绣这帕子……尘子你娘亲不是早已过世了吗?你回去探望谁呀?”
暮霭沉沉,我示意她该回屋了。琳儿却抽出丝绢,蹲到池边撩起水来,池里的大小金鱼儿惊得四散,她咯咯地笑。我起身,回房拿金线。
池边的草尚为青葱,忽然窸窸窣窣响起,似有长绳拖动。疑心望去,一条火红的蛇信子,后面是条两米多长的花斑,竟朝着毫无知觉的琳儿扑去。倒吸一口凉气,狂奔上前一把抱过琳儿,脚踝一紧,知是被蛇咬住,奇快地转身,把蛇头扯到眼前来。琳儿大惊,尖叫一声后瘫倒在地。蛇被我捏住了牙关,咝咝地吐着红信子,尾巴不住抽打在我身上。腿软了起来,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我把蛇远远地扔到池塘对面。却来不及看向琳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六、
江南早春,水气空灵透彻。浣苏河边垂柳条条,岸上青草萋萋。几位农妇,在和风里谈笑。青丝从鬓边扬起,手上的棒子落下,清脆地敲击在湿衣上,溅起点点水珠,远处的镇子,青瓦林立。
边上青衫妇人,挽了衣袖,抬起头来张望,急急地喊,“怜儿……”有手执风筝的女孩从柳下跑来,额头冒出青青的荏,发丝挽成两个髻扎在头上。女孩站在蹲下的妇人身旁,正好与她齐高。低低地唤了声,“娘。”
眼角微痒,我拂过,是泪。娘还在叫我。睁眼,忽然什么都不见,我低低地唤,娘……
淡淡苦味入鼻,我惊,难道在农舍?才看清了红罗帐。床边的人影,竟是夫人。心惊悸起来,唯面色不变,试着起身却手脚虚脱无力。夫人抬起,见我醒了,却先绽开微笑,隐隐含着疲惫。身后,是眼圈红肿的琳儿,几个丫环端正立着。正惊疑,夫人从丫环手上接过药碗,舀起一勺汤水,轻轻吹了吹,竟送到我口边来,我欲伸手接住,她嗔怒地看我一眼,摇摇头,随即喂入我口中。
苦涩扑鼻而来,刺激得我不住咳嗽。翻身而起,服下的药尽数吐出。“慢点儿咽。”夫人拍着我的背,“秋儿拿水来。”重又躺下,仍波澜不惊地望着她。
“你的伤,已快痊愈了。琳儿没事,这次多亏了你。”夫人面色和蔼,看向琳儿,又注视我,竟是同样的怜爱。“尘子,你好好休息。大夫的方子里有治你顽疾的药,这几贴服下,你就能说话了。”桌上,是几幅方方正正的药。
众人散去,留下了小菊。我在床檐坐下,看看右脚,还缠着一圈圈白布。小菊从屋外端了药进来,见我下床,忙过来相扶,“尘子,你伤还没好,快躺下休息。”推开她的手,“不用,我没事了。”她吃惊看我,“你,你能说话了。”错愕,继而微笑安慰她,“是啊,我能说话了。
琳儿欣喜万分,拉着我雀跃地笑。让我始料不及的是,夫人也激动不已,喜悦地抚着我的头。琳儿跟我咬耳朵,“我娘急着呢,你昏睡了几天,尽说胡话。娘骂走了几个太医,日日在你床边侯着,直恐你病好不了。”坐上,夫人慈眉善目,凝视着我。
病愈,我却成了府上的贵宾。琳儿挽着我,游遍了尚书府里里外外。小楼轩榭,亭阁园林。尚书府亦是达官显贵的气派。
行至书房,老爷正埋案执笔,眉间专注令我着迷。盈盈上拜,却被他扶起,“不用了。”我低眉,“是,老爷。”他皱皱眉,欲语还休,终是改口,“这几日,身子可好些了?”“好多了,尘子姐姐跟我玩了个遍呢。”琳儿抢着答,我仍是低头,“蒙老爷夫人关照,尘子已无大碍。”“那就好,不要操劳了。和琳儿散散心,早些时候调养好。”
退出来,琳儿笑眯眯地望着我。这几日她总是这样,似有天大的喜事。“我爹,你怕不怕?”她掩嘴问我。“老爷待人温和,我不过去一个丫环又怎谈得上怕与不怕?”她撇撇嘴,“你就别一口一个老爷一口一个丫环了。你看你哪里不比我像小姐?”
府里的下人,上至总管下至长工。待我也多了几分客气,伤愈多日,却和小菊一道搬来侧厢房。枕着软衾,也沉沉睡去。
七、
九月甘五日,尚书府大宴宾客。
韩老爷四十寿辰,摆了上百桌宴席。宴请了朝中众臣同僚,乡坊里间的绅客。在前庭办了整整一天,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至夜,喜竹方才散去。韩老爷自座上举杯而起,四下静听致词。韩老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麾一挥,道:“今日众位肯赏脸光顾,韩某人感激不尽,这一杯,敬在座诸位。”顿又顿又道,“今日敝人四十诞辰,承蒙诸位同僚、乡邻厚爱,此不惑之年,略备薄酒,感激诸位平日的照顾、相扶。此后,韩某定当尽心尽力,为国效微薄之力。忠于皇上,恪尽职守……”
里间,我着桃红罗裙,青翠长衫,腰白玉环,坐朱漆妆台前。琳儿招呼着几个丫环,往我满是珠翠的头上插着叉钗。铜镜里的人,凝脂肤,殷红唇,柳叶眉。发丝自颊边垂下,嘴角是淡默的笑。十七的芳华,安容遮掩?
琳儿伏上肩头,“姐姐你好美。”抚着她纤纤玉指,口中呢喃,妹妹……
小菊匆匆进来,“琳小姐,怜小姐该出去了。”走到门外,一片豁然开朗。
众宾惊奇,早听说了韩老爷要收一个有救女之恩的丫环做义女,本道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是这么个漂亮人儿。
韩老爷微微一笑,“我来引荐,这个孩子,便是我今天要收下的女儿,唤作怜儿。”款款行至坐前,丫环奉上茶,我跪下高举过顶:“女儿拜见爹爹。”声如铜铃。又向夫人进茶,收裙恭立于旁。四坐惊咦,称赞不已。我的谦恭,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圣旨到——”门外有人拖长了腔调,不阴不阳地喊。
皇上赐下十道御膳,贺韩尚书寿诞,收受义女。
寒凝居里,瑞脑飘溢,冉冉靠上竹椅,我还在绣当日的丝绢。
琳儿闯进来,疑惑不解。“姐姐,你不高兴吗?”嫣然一笑,“怎么了琳儿?”
“爹娘收你为义女,虽不至狂喜,但……但也不该是你这样淡然吧?”
一针穿透,指间渗出血珠,小菊慌忙上前,我示意她退下。她顺从地出了门去。
“因为,我原本就是你姐姐啊。”窗前,阳光明媚,冬日前最后的爽朗。
“原本?”十五岁单纯如水的琳儿,倚门而坐听我娓娓道出一个久远的故事。
十八年前,浙江与安徽交界处的一个名十里镇的小镇上,考出了一位青年举子。创镇百年这是第一个举人,全镇上下欢鼓舞,宛若丰年余庆。
举子甘二有余,拜别了亲友凑了盘缠上京赶考,出行那日,举子身怀六甲的娘子依河相送。长长的浣苏河无尽无穷。娘子目送夫君渐行渐远,耳畔,是他允诺的团圆良景。
举子一去,便是三年。又一年京试将近,望夫的妇人守不住了。是生是死,她也要见着自己的夫君,怀抱年幼的女儿,一路风餐露宿,风尘仆仆地赶到这锦绣京城。彼时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是新任尚书黄秋庭大人即将迎娶宰相千金的消息。闻言一个是状元出身,气宇非凡;一个是名门闺秀,貌美如仙。
妇人回到小镇便一病不起,来回奔波使她染上风寒。卧了几日能下床了,却就此落下病根,成了医馆常客。破败的家一贫如洗,全靠亲邻帮扶。勉强拖了两年,便撒手而去。
四岁的女儿交与亲戚抚养。寄人篱下的生活虽不顺当,但女孩亦平安长大。十年后,一场暴雨连下月余,浣苏河水淹没了遍地良田,漫过了十里镇。
乡民四散逃尽,女孩世家祖籍河南。但逃难的家再也负担不起多余的人。女孩便一路北上,孤身进京寻找生父而来。
这般传奇,琳儿失神凝视、怅然。
“可是,为什么当初你是丫环?”琳儿回过神来,清亮的眸子玲珑剔透。
幽幽叹气,“因为,你和你娘都接受了我,我才可以进入这个家。”我似笑非笑。
八、
初冬,京城最好的乐师和舞师,先后请进了韩府。一日一日忙起来。后庭的花园,改作临时练舞场。我和琳儿手执鸾带,随舞娘翩翩起舞。
皇帝下诏,迎春盛宴上,百官女眷要献上才艺。私下窃语,这不过是场秀女大选。一时京城乐师洛阳纸贵。
娘日日陪伴,亲自守着绣工赶制舞衣,眉间满是殷切。娘说,你们一定能技压群芳。娘又说,你天生丽质,本就是个绝美的人儿。我微怔,场上琳儿彩练飘飘。
乐师的曲子,行云流水,起晴蜓点水,盛风起云涌,止蜿蜒绵长。我和琳儿穿棱其间,舞得不能自已。惨淡冬日里,亦湿了轻薄衣衫。人,浑然不堪言语。后知,那是太宗的《广陵散》。
爹亦来探望,却只远远凝望。不经意间瞟见,似有隐隐忧怀。心下暖了几分,却是更投入地练习。琳儿小憩时缠上他,我请身乐师,再来。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是不曾有过的柔情。舞娘惊叹,小姐竟有如此天赋,十数朝夕,却胜过愚人苦学三年。惨白的脸淡出浅浅的笑。回眸,爹爹俊朗颜面云雾缭绕,那般不真切。
开春初三日,宫廷盛宴。萧瑟冬日里百花争妍。
左丞相之女的《霓裳羽衣》,周侍郎爱女的琵琶古曲……裹身的衣衫单薄得紧,琳儿瑟瑟偎着我,“姐姐,我们行吗?”
“琳儿,你想入宫么?”
“嗯……”
“入宫,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回头,她清澈眼珠渺远如幻。
俯身,亲吻她冰雪前额,她向后微避。不明白我如此亲密。看着她双颊冻起红晕,楚楚可怜。是这般真切的爱她.
拥她入怀,“琳儿,你会成为妃子的。”
琴弦微漾,音符飞散。我松开琳儿,急步入场,抬头的刹那紧攥的彩练掷向长空,紫鸾之巅上,高倨威严的帝王的,群臣环坐。高扬的音调震摄九天,琳儿如仙飘至。片片雪花飘洒如雨,冬来第一场雪。我听见喧哗,所有人的脸上,是同一个表情。惊为天人。
一切已成定局。
“……即日起,封韩秋庭之女韩琳儿为灵妃,赐黄金、白银千两,珠宝首饰十箱,绫罗丝缎十匹。十日后奉诏入宫。封韩怜儿为怜幽公主,赐黄金、白银万两、珠宝首饰十箱,锦缎百匹。赐金鸾御驾。赐婚南国太子仪摄。本月十五沿水路南下。新科武状元陈晋陈将军护送。行前暂宿韩府。钦此。”
“韩怜儿,韩琳儿接旨。谢主龙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自公公手上接过圣旨,我稳如泰岳。
琳儿小声抽泣起来。爹起身面向我,满是悲壮之色。我摇头,示意他无碍。欲言又止终换作无奈,爹拂袖而去。娘上前,亦喜亦悲,忽然动容,向我拜下,“妾身参见……”拦下她,回头唤了小菊,“我们回去。”
九、
寒凝居里,摆满了夺目的珠宝。小菊终于掉下泪来,懒懒向她笑,门外的侍卫如天神屹立。 独自进了房来,空幽冷凄。
锦衾薄寒,泪微微滑了下来。
缓缓醒来,华月初升。琳儿又睁个胡桃眼睛在床沿抽哽。见我醒了,咬着朱唇,“姐姐……”到底还是个孩子,拭去她脸上的泪,我浮起久违的微笑,像以前一般。
“姐姐你还笑吗……皇上封你做公主,不过是为了把你嫁到南国去!我听爹说那个什么太子凶狠暴唳,南国又远离京城万里,姐姐这一去,恐怕就是天人永别了……”琳儿愈发激动,又掉下泪来。
爹带人送来晚膳,恭立门外。“臣参见幽怜公主、灵妃娘娘。恭请公主、娘娘用膳。”仆人提着盒着摆上桌子。揩琳儿走出闺房,“爹,您不用这么拘谨,进来一道吃吧。”他进来坐下,却只是盯着我长久地叹气。
子夜,雾气氤氲,紫纱窗隔出小小的空间,红木桶香气微漾,我伏在沿上,枕着雪白的胳膊,惬意休息。小菊在旁,撒下片片干花,水汽蒸腾了烛色。
“小菊,那次我重伤,是你日日服侍我吧。”我仍闭着眼,指间揉着微痛的眼穴。
一时寂静。
“小菊,我知是你。当日的细致体贴我感受得到。”朦胧雾气在我眼角聚积成滴,周围模糊起来。我喃喃如梦呓,“当初你就像我娘,那么温柔……呵,其实你也不过才十九……可惜了这大好年华……江南你去过么?那里就像现在这样,真好……我娘是个美人呢,你知道吗……我娘唱歌很好听……寂寞颜,青广袖,月圆几时缘回首……盈盈柳,钗红枝绿,仙子为谁……”
娘……我终于,低低地哭起来。
十、
残月如钩,一池清水平静如怡。我靠在窗沿,倦累不已,却毫无困顿之意。窗内,温暖而干燥。
自那日飞花之后,便消融了雪的踪迹。萧条的树枝狰狞地划破夜空,一幅惆零。像娘死去的那晚,娘冰凉的手抚着我幼嫩的脸庞。
忽然回头,淡淡的倦意掩不住我笑容的甜美。“时候到了吧?”
叭,小菊手里的青盏应声而碎。我看到她眸里映出的微笑,淳酒般醉人。后来我想,便是罂粟繁开,也没有这般颓靡之色。
有人低低地叩门。秋儿跪在门外。禀公主,夫人突发恶疾,不治身亡了。
桌上的荷叶糕甜腻芳香,细细融在嘴里慢慢溶开,江南新来的师傅,果然是地道的荷香之味。
再过几日,也该南行了。
琳儿披头散发冲进来,被侍卫挡下。她双目如炬,声嘶力竭地朝我吼。
“是你,是你!是你杀了我娘,是你杀了她!为什么?为什么啊?”
端起小巧的盘子,懒懒靠上凤椅,奇乏。小菊换了火盆进来,屋内温暖如春。我拈起两片松香投到香炉里。琳儿几欲癫狂,我挥挥手,示意他们放她进来。她不再冲动,却一直死盯着我,明眸里第一次有了异样杂色。我用淡淡的笑,看者她满腔愤恨。
“是我,让你送去的荷叶糕里,有我下的毒,你恨我?真好,你知道恨了·仇恨让人充满力量,充满活下去的欲望·”
“你想杀了我,对不对?知道你娘为什么会死吗?因为她该死,我要她死,就象你现在要我死一样。”
“为什么?你娘对我恩重如山,我却愿恩将仇报置她于死地是吗?可是你错了,你娘待我好是因为她要我去死。”
“还记得那个故事吧?二十五年前上京寻夫的妇人,知道我娘怎么回去的吗?遍体鳞伤,我娘未曾见到我爹一面,便被你娘打得遍体鳞伤赶出京城,我娘万念俱灰,才会两年后郁郁而终。”
“三年前我寻到这里。第一面爹就认出了我。你以为他只是可怜我才收容我?尚书府不是难民所,怎么会收留孤儿。爹原安排我在后厨,却还是招来你娘的怀疑,迫不得已,我才来服侍你。”
“那一日,我失言说出了我姓韩。你娘假花瓶之名唤了我去,将我打个半死。区区一个花瓶算什么!我养伤养了两个月。愈后以死相逼,爹爹无奈,方才送我回来。当初投奔而来并无意相争,你娘却不肯放过我。此后缄口,你娘不再刁难,相信了我的懦弱。”
“南夷入侵,朝廷昏庸无能,屡战屡败。你娘何等精明,早料到朝廷会和亲求存,正寻找一个替死鬼,我给了她这个机会。那条蛇,让韩府欠我一命。名正言顺地,韩老爷收了女儿的救命恩人做义女。”
“九月廿五日后,我便是内定的公主了。否则区区一个尚书收个女儿,皇帝怎会在意?从那晚的十道御膳后,我注定了要被送往火坑。什么宴会献艺,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要我入虎口的借口。”
“皇室夺走一女,自然愧对韩府,便封你为妃,我被遣走天涯,你飞身成凰。你娘的机关算得绝妙,但她漏了一算,她没想到在她看来柔弱驯服的我,会以一招鱼死网破来向她复仇。现我贵为公主,就算天下皆知我杀了她,又奈我何?朝廷需要我去讨好南夷,根本不会在意你娘的生死,宰相千金又如何?她倨傲的资本本不堪一击。”
十一、
晴空如洗,流苏潺潺。春风携了柳絮,梦一般飘下。落到树下的乌发梢上。
咯咯,娘,你挂雪花了呢,真好看。
怜儿,娘好看吗?
娘,怜儿累了,娘唱歌吧。
……寂寞颜,青广袖,月圆几时缘回首,韶华逝,朱颜老,偕子相守……几离梦,岁月愁。宛尽燕归空恨侬。
怜儿,听爹说,从今往后,你叫尘子,渺如尘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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