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土家族中年作家张贤春的长篇小说《猪朝前拱》

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猪朝前拱》，是土家族中年作家张贤春，继他的诗集《情在旅途》、散文集《山里人》、杂文集《傻人傻话》相继出版后创作出版的一部四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在这部恢宏巨著中，作家在一个典型的环境里，围绕颜仲江等人物，用散文化手法、活灵活现的真实细节，描绘了我国西南地区一个叫乌江县、青龙坝、古家寨的地方，半个多世纪巨变的生活画卷。对读者来说，即便是没有到过贵州乌江，看这部小说就如同旅游一般，一个山地民族的地理风貌、风俗习惯、人情世故、世态冷暖，尽收眼前，不仅能得到一种视角享受，同时也能感受到山地人民跳动的生活节奏，从而引起一种艺术上的震撼。

瞧那青龙坝，怎么看都像一只木船。三面环山，长有十五里，最宽处有五里多，窄处也有三里。全村十多个寨子，三百多户人家，成堆成团地散落在坝子两边的山脚。

坝子两边的山坡，都长着黑压压的树木。成片的松、杉、柏杨和青冈树，有的树冠大如铁锅，树下丛生着杂木和刺草。两道山梁，就像两条巨龙，从北往南，齐头逶迤而去。东边那道山，人称青龙山。在对面古家寨的山脚，有一处高约数十米，宽约一里的悬崖，人称青龙岩。黑白相间的石壁间，间或长着几棵岩树。远远看去，壁上石纹，隐现着一条犹如喝水的巨龙；岩壁上的树木，正好组成了龙角、龙须、龙爪；岩脚的洞叫青龙洞，洞上并列的两个小洞，叫龙眼添洞。顺青龙洞往里走，宽处可容上千人，窄处只能一人蛇行。洞中暗河四布。由于坝子出口处忽然变高，这个洞就成了坝上人的救命洞。坝中四处之水，多从洞出。每逢暴雨，洞中进水有限，坝子就变成一片泽国。

坝子北山半坡上有一道高达十余丈的悬崖，犹如耸立着的一道石墙，人称白虎岩。悬崖上有一条人工凿出的羊肠小道，翻过两山相接的双龙坳，——一道长长的峡谷，谷底有一条蛇行的溪流，名叫双龙河。羊肠小道在这里变成一条小路，二十四次穿越双龙河，俗称“二十四道脚不干”。从这里再走二十里，就到了双龙场场镇。

从坝子的北边往南走，进入虎跳岩。从虎跳岩沿岩壁小路转到岩底，进入乌河县境，再走十五里，就到了虎坪场。

白虎山山脚下有个古家寨。在寨边山沟连接青龙沟的河坎上，长着十余棵古柏，浓荫铺地。寨前有两棵古树，一棵是银杏，离地丈许，分成大小相当的两根树枝；另一棵是楠木，躯干直插云天。寨上房屋鳞次栉比，木檐青瓦中，也参差有茅草房；不论穷人或富户，房前屋后或房侧，都有一片竹林，或三两株李树桃树。寨子的最上边那排房子，就是古福贵的家。

啊！这是多么富有情趣的一处山乡、山家啊！

作家捧给读者的这些直上直下、弯弯曲曲的地理景致，并不单是告诉读者这些奇特山水，而是以此来表现这里处在变革生活中的人们的生存状态：祖祖辈辈就是走的这样的山路，这山路自然也是他们的变革生活和人生之路。

正是在这样富有立体感的人生之路上，折射出山地人的人性之光。

在那个乱世之时，土匪盘踞在青龙洞、国军也不时光顾青龙坝，后来，解放军也几进几出。对青龙坝的人们来说，只能在求生存中做出自己的选择。

这是一种严酷的选择。山地人是务实的。在这方面，小说是以古富贵一家人为代表来表现的。

颜河义是从河南逃难来到青龙坝的，大户主古富贵见他体力好，人老实，收留了他。他先是当长工，后来成了家丁，土改时又成了古富贵的女婿。包玉英一家人由河南逃难于兵荒马乱之中，家人走散的走散，死的死，最后只剩下父女二人，卖唱葬母。就在包玉英要遭人强*时，古福贵出现并为她解了难。古富贵妻子去世，只有两个姑娘没有儿子，他极想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见到年轻有些模样的包玉英，便生出了纳她为妻之意。经父女同意后，他花钱埋葬了她的母亲，包玉英也就成了古福贵的妻子；她生下的古成竹，成了颜河义妻子古成兰的弟弟、颜仲江的舅舅。

颜仲江是包玉英的第二个儿子，出生在古家寨，后来又从这里走出去，成了乌江县数得着的人物。有着外公被镇压社会关系的颜仲江的这一路走得艰难，看似又那么容易，从中渗透着人性的、时代伟大变革的印记。

人生最大所求，不外是出人头地，财和性（爱）。在这上面，颜仲江有着山地人的那种朴实无华。上小学三年级时，为了凑学费上学，拿着家里的两斤海椒去卖，不想让上头人装作要买的样子，收了去。颜仲江不甘心，就去找，碰到了包章莲。这包章莲原来是颜仲江外婆的侄女；得知他是姑姑的外孙之后，包章莲从衣兜里取出六元钱，让仲江“拿去报名。”仲江认为不是自己的钱不要，包章莲只好说“这不是我的钱，是我从他们那里给你要来的”。仲江还是不接，因为“他们拿去的是五块二角钱，不是六块钱。”包章莲只好说：“我这里没有零钱，那八角钱就当我送给你买本子了。”在八角钱面前，仲江说的是：“我爸说，不能乱拿别人的钱。”直到包章莲把一元钱换成两角钱时，颜仲江这才收下。

包章莲是真心给钱帮他，颜仲江却是这样子诚实，尽管他急需要钱。后来，颜仲江当上了乌江县教育局局长，再不是经济拮据的山地小孩子了，包章莲的影子似乎又出现在他身上。在不少流失学生中，有个初二都上不下去的女学生楚娟，因为她的母亲曾是他的同学，颜仲江就把她上学的费用包了下来，还让她住到了他家里。楚娟没有考上大学，他又担保贷款给她做买卖。不过，颜仲江并不是当年的包章莲，楚娟也不是年轻时的颜仲江。前后相比，这也许是一个时代一种风气吧！

在对待性上，颜仲江也有着他的个性特征。他不是个禁欲之人。早在双龙中学上学时，他就被阮云琴同学的美所吸引，暗地里给她写去了一首求爱诗，被阮云琴交给了学校。但是，他把男女之性与男女之爱分割开来，宁要爱中之性，不要无爱之性。这与性开放相比，却显得十分传统。他一点也不爱父母为他找的姑娘洪香玲。大学期间，一个叫辛娅的姑娘爱上了他，他也很爱她；却因受到家乡那个洪香玲的影响，难以主动。不过，在辛娅的爱的进攻下，他与她还是自然而然地完成了性的结合。大学毕业后，他终于有了反抗那门婚事的条件，但母亲却以死相逼；为了母亲，他不得不与洪香玲结了婚。婚前，他宁愿吃了降低性功能的药，也不与洪香玲同房，最后导致洪香玲提出离婚，这才结束了这门无爱的婚姻；后又与离婚的辛娅重续旧缘，生下一男（死）一女。他和辛娅的再次离异却是因为楚娟。在一个应酬多于工作的氛围里，夫妻二人难得到一起，这就给因恩而爱的楚娟留下了空隙：颜仲江酒醉后睡在床上，命根却立了起来，楚娟为他收拾屋子发现后，趁机脱光了衣服。当年追阮云琴而遭到无情的拒绝，想不到，若干年后，他却与她的女儿结成夫妻。

社会的每次变革都给人性充分展示的机会。人性的表现虽说因人、因所处地位不同而表现有别；但本质上是利我的，为利而争，才构成了生活的动态化。正如古八字唱的：“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小说中，不管是大人物还小人物，不管是社会生活还是家庭生活，都可以看到这种人性的折射。生气、吵架、打仗、背后放暗箭，自不必说，就是暴力的对抗也因之发生。

青龙乡的账上不少农户拖欠因肥料、苗木等以物放贷的款项严重，原因是：有人以无钱偿还为由拖欠，有人以苗木无效益拒绝归还，有人则以自己未经手是乡村干部强行送来为由拒绝还贷，有人甚至说自己根本就没有得到所说的款项或物资而不还。正因为这样，就和以乡干部、派出所干警、治安联防队员为主的清收工作队发生了口角，并对峙起来。结果，治安队员把赶青龙场的古江兵三人，抓到派出所，光顾他们一顿警棍皮带。接着，清收队员到胡家寨清收欠款时，古江兵等人也就约了一些年轻人，把清收队员堵在寨上痛打了一顿。于是，由公安局长、乡书记晋成刚一道，抽调县、乡公安干警、治安联防队员二十多人，身穿便衣前往青龙坝拘捕古江兵等人，从而引发了与十一个寨子的青壮年男女的一场械斗，并被有领导认定为是“暴力抗税”。在这场“暴力抗税”的械斗中，古家寨的古江兵被干警枪击身亡，六名公安干警被群众抓住捆绑吊打。

这是人性中惟我是从的结果。选县长也是这样。在调换乌江县班子时，上面又派来一位代理县长，也就是未来的县长，只等选举后去掉那个“代”字。可是，乌江有人知道这位代理县长在沿江县当县委副书记时的一些情况，就把他看成是已经送交公检法的原乡书记晋成刚第二，把他选了下来，选上了土生土长、有能力又有威信的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包章莲。意志被违背了，被迫尊重现实，作为违背的反应，就不任命选举县长当县委副书记。不过，县委开会时又离不开县长，包章莲这个民选县长只能当了一段时间的列席。

人性反映在官民关系上，有时不免严峻。比如乌江上沉船死了人，很多人都很悲伤，而有领导却开玩笑说，“中国人多，多死两个也没有关系，反正要搞计划生育。”

在《猪朝前拱》这部长篇小说里，反映的山地人民六十年来的激烈巨变，其中虽有战火硝烟，而多数时间却是人们日常生活的描写。从这些生活化的展示中，读者仍然能感受到一场没有硝烟的硝烟。如：“早上你送十块钱给我，下午我还你十块钱，晚上算账，今天的收入是十元，但实际情况是，口袋里一文没有；如此多次循环呢，我账上收入可上百上千。”再如：“生命在于运动，朋友在于走动，群众在于发动，关系在于活动，爱情在于心动，结婚在于感动，嫖娼在于激动，强j*在于冲动”；再有两个“死绝了”：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牌的男人已经死绝了；叔叔已经死绝了；还有新童谣：“日照香炉生紫烟，李白来到烤鸭店。口水流下三千尺，一摸口袋没有钱。”……这不由读者联想到那些所见所闻，想到腐败二字给社会、给人心造成的伤痛是何等的深刻。

任何变革都是会造成伤痛的，而任何伤痛又都是人性的伤痛。

突入其来的一场雹灾，给山地人民带来前所未有的灾难。一贯在矛盾时走到前面解决问题的乌江县县委书记包章莲，果断地布置机关人员下乡，并亲自带领一支工作队，冒着生命危险赶往受灾前线，组织抗灾救灾。灾情最大的是青龙坝。当学校组织学生向安全地转移时，学生们你推我搡，乱成一团。学前班的孩子出来得慢，支书牛维贵跑过去用朝鲜战场留下来的一支胳膊抱孩子。当他抱起最后一个学生要走出教室时，房上掉下的瓦片砸到头上，垮下来的椽木，跟着又砸在背上。强忍着伤痛的朱维贵，虽说保住了孩子的生命，而他却真真正正地是为人民的需要献出了生命！这不啻是人性之善的伟大展现。

小说就是这样在数十年变革中反映了山地人们，像山风一样利柔纯朴，像山势一样楞角剔透，像山谷一样内涵丰富，像乌江水一样平缓咆哮，像山顶一样孤傲奇出。

小说中，包括颜仲江在内，包章莲、朱维贵、齐芳等人物的作为，似乎处境微妙，声音微弱，且多左右受阻；但是，在经济狂潮汹涌中，却无疑是一股具有稳定性的中坚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在小说中反映的一种“宿命论”，比如：“说什么新春旧岁，还不是昨日今天。”再就是小说的名字体现出的各自有道的轮回性；还有“种豆得豆”、“种瓜得瓜”的俚语等。不过，这实际上体现的正是导师所说社会的“螺旋式”前进。正是在这种“螺旋式”前进中，小说强烈地反映了社会和谐、稳定的重要；而如何才能做到和谐、稳定，小说不是政论，但它也有着让人沉思的自然流涎。

总之，《猪朝前拱》这部小说在反映山地人六十年来的变革、尤其是“改革开放”新时期的变革中，“以人为本”，把人作为描写本体，真实地反映了伟大变革带给人们生活上、心灵上的深刻变化。小说以颜仲江及其左右、家人为主线，贯穿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虽说时间跨度长一些，小说在揭示时，自不乏其局限；而古八字的“迷信”和那些民谣的穿插、独特民俗的展现，以及现代化生活的浮光掠影、处事为人的算计与诙谐等，却又开拓、丰富了小说的生活深度和思想内涵，不失为反映社会伟大变革生活的一部力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