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两岁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昏迷不醒。父亲连夜抱着她去医院，路上，已经昏迷了一天的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很清晰地叫了一声：“爸爸！”

父亲和她常常提起这件事，那些微小的细节，在父亲一次次的重复中，被雕刻成了一道风景。每次父亲说完，都会感叹：“你说，你才那么个小人儿，还昏迷了那么久，怎么就突然清醒了呢？”这时候，父亲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温柔和怜爱。父亲说的次数多了，她便烦，拿话呛他，父亲也不在意，只是嘿嘿地笑，是快乐和满足。她的骄横和任性，便在父亲的纵容中拔节生长。

其实父亲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暴躁易怒。常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母亲大吵一场，每一次都吵得惊天动地。父亲嗜酒，每喝必醉，醉后必吵。从她开始记事起，家里很少有有过温馨平和的时候，里里外外，总是弥漫着火药的味道。

父亲的温柔和宠爱只给了她。父亲很少当着她的面和母亲吵架，如果碰巧让她遇到，不管吵得多凶，只要她喊一声：“别吵了！”气势汹汹的父亲马上低了头，偃旗息鼓。以至后来，只要爸妈一吵架，哥哥便马上叫她，大家都知道，只有她，是制服父亲的法宝。

她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的，她一度替母亲感到悲哀，曾经在心里想：以后自己找男朋友，第一要求是性格温柔宽容，第二是不嗜烟酒。她绝不会找父亲这样的男人：暴躁、挑剔、小心眼，为了一点小事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乌烟瘴气。

可是，做他的女儿，她知道是幸福的。她以为这样的幸福会持续一生，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郑重地告诉她，以后她和爸爸一起生活。后来她知道是母亲提出的离婚。母亲说，这么多年的争争吵吵，厌倦了。父亲僵持了很久，最终选择了妥协，父亲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一定要带着她。

虽然是母亲提出的离婚，但是她还是把这笔账固执地记到了父亲的头上。她从此变成了一个冷漠孤傲的孩子，拒绝父亲的照顾。

有一年深秋，下了晚自习，秋风有些凉意。她刚走出教室，便看到一个黑影在窗前影影绰绰，心里一紧，叫了一声：“谁啊？”那人马上应了声：“丫丫，别怕，是爸爸。”

父亲走到她面前，把一卷东西交给她，叮嘱道：“天凉了，你从小睡觉就爱蹬被子，小心别冻着。”她回宿舍，把那包东西打开，是一床新棉被。把头埋进去，深深地吸了口气，满是阳光的味道，她知道，那一定是父亲晒了一天，又赶着给她送来的。

有一天，她回家拿东西。打开门，父亲卷缩在沙发上，人都睡着了，电视还开着。父亲的头发都变成了灰白色，面色憔悴，不过一年的时间，意气风发的父亲，一下子就老了许多。她突然发现父亲是如此的孤独。她呆呆地站了好久，拿了被子给父亲盖，父亲却猛然醒了。看见她，父亲有些紧张，慌忙去整理沙发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父亲放下手里的东西，语无伦次地说：“还没吃饭吧？你等会儿，我马上去做你爱吃的红烧排骨……”她本想说不吃了，拿了东西就走。可是看到父亲期待而紧张的表情，心又不忍，便坐了下来。父亲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溜小跑进了厨房，她听到父亲把勺子掉在了地上，还打碎了一个碗。她走进厨房，帮父亲收拾碎片，父亲不好意思地说：“手太滑了……”她的眼睛湿润了，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深爱自己的老父亲呢？

她读大三那年，父亲又结婚了。父亲打电话给她，小心翼翼地说：“是个小学老师，退休了，心细，脾气也好……你要是没有时间，就不要回来了……”她那时也谈了男朋友，明白有些事情是要靠缘分的。她心里也知道，这些年父亲一个人有多么孤寂。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爸，以后，别再和人家吵了。”父亲连声应着：“嗯，不吵了，不吵了。”

暑假里，她带着男朋友一起回去，家里新添了家具，阳台上的花开的正艳。父亲穿着得体，神采奕奕。对着那位微胖的女人，她腼腆地叫了声：“阿姨。”阿姨欢天喜地地去厨房做菜，一会儿跑出来一趟，问她和男朋友喜欢吃甜的还是辣的，口味要淡的还是要重的。又指挥着父亲，一会儿剥棵葱，一会儿洗青菜。她没想到，脾气暴躁的父亲，居然像个孩子一样，被阿姨调理得服服帖帖的。她听着父亲和阿姨在厨房里小声说笑着，油锅吱吱地响，油烟从厨房里溢出来。她的眼睛热热的，这才是真正的家的味道。

那天晚上，大家都睡了后，父亲来到她的房间里，认真地对她说：“丫丫，这个男孩子不适合你。”她的倔强劲又上来了：“怎么不合适呢？至少，他不喝酒，比你脾气好的多，从来不跟我吵架。”父亲有些尴尬，但是仍然劝她：“你经事太少，这种人，他不跟你吵架，可是，一点一滴，他都在心里记着呢。”

她固执地坚持自己的选择，工作第二年，她便结了婚。但是，她遗传了父亲的急脾气，火气上来，吵闹就难免了。他从不和她吵架，但是，他的那种沉默和不退让，更让她难以承受。最后，她却不幸被父亲言中了，冷战，分居，孩子两岁的时候他们离婚了。

离婚后，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失眠，工作也不如意，人一下子便显得老了好多。有一次，孩子突然问她：“爸爸不要我们了吗？”她忍着泪说：“不管怎么样，妈妈永远爱你。”话一出口她就愣住了，这话，父亲当年也这样和她说过的啊，可是她，何曾体会过父亲的心情？

父亲在电话里说：“丫丫，如果过得不好，就回家来吧。孩子让你阿姨带着，老爸还养不活你吗？”她沉默着不说话，眼泪一滴滴流下，她以为在电话里父亲反正看不到。

不久，父亲突然来了，不由分说就把她的东西收拾了，抱起孩子说：“好宝宝，跟姥爷回家啦。”

还是她的房间，阿姨早已经收拾的一尘不染。父亲喜欢做饭，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给她和孩子做。父亲老了，很健忘，菜里经常放双份的盐。可是，她小时候的事情，父亲一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父亲又把她小时候发烧的事情讲给孩子听，父亲说：“就是你妈那一声爸爸，把姥爷的心给牵住了……”她在旁边听着，不由得想起那首诗“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那年春天，看到她一身灰暗的衣服，父亲执意要去给她买新衣服，父亲很牛气地打开自己的钱包给她看，里面有一打新钞，是父亲刚领的退休金。她便笑，上前挽住父亲的胳膊，调皮地说：“原来傍大款的感觉这么好。”父亲便像个绅士似的，昂首挺胸，她和阿姨都忍不住笑了。

走在街上，父亲却抽出了胳膊，说：“你前面走，我后面跟着。”她笑着问：“怎么，不好意思了？”父亲很平静地说：“你走前面，万一有什么意外，我好提醒你一下。”

她站住，阳光从身后照过来，她忽然发现，什么时候，父亲的腰已经驼了？她记得以前，父亲是那样一个高大强壮的一个人呀。可是，这样一个老人，还要走在后面，为她提醒可能出现的危险……

她在前面走着，想自己走过的岁月，还有谁会像父亲一样，守候着她的一生呢？她这样想着，泪便制不住涌了出来，怕被身后的父亲看到，只是挺直了腰，一直往前走。

2008·7·22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