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生命可以永恒,那记忆是不是就可以变的若有若无呢?这个问题我不想说的太多,因为此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或许生命是短暂的,所以我对他的记忆,总是显的沉重而又哀伤,而这份沉重或者哀伤,总是如那山间的迷雾,浓浓的笼罩在我的心头,久久地无法散去。
所有的记忆都应该从童年开始,我的记忆也不例外,当那铁匠铺铛铛的锤打声再次弥漫村庄,我看到那幽蓝暗红的火苗里凸显出一个健硕的身形来,魁梧,健壮,浑身充满了力量,而那挥舞的锤子和汗水一起糅合在火红的铁块里,一切都变的坚强,刚硬。
不错,他叫董九,他就是我的三姑父。当父亲把他让进屋里的时候,我还在椅子上坐着,那时我很小,我记得我看他的时候,他正对我笑着,我就慌忙给他让座,他也就不客气的坐下,然后就从兜里掏一把糖果给我说,小孩子,站站也好,长个子嘛!那时候我没说话,我看到三姑就低了头坐在他旁边,父亲就开始向他们训话了。
你们两个怎么搞的,天天闹什么闹,还过不过日子了?!父亲训起人来很是厉害,谁都怕他。董九听着父亲的话不啃声,却把头埋的更低了。父亲那时候有姊妹七个,三个儿子,四个女儿,父亲是老大,除了他读了个初中毕业,其他的几个叔叔和姑姑都没有念过书,那时候山里的日子又苦,三姑嫁给了董九,可董九也是大字不识一个。两个人在一起常常闹些矛盾,而一闹别扭,三姑就和董九来找父亲说理,可是每次父亲都把他们训的灰头灰脸的。
山里的初夏,总是繁忙的,在收了麦子之后就开始插稻子,插完了稻子,又开始种玉米,玉米种了就又开始插红薯了。董九以前学的打铁,力气很大,他常常在这个时候来帮奶奶家扒红薯谷堆。那时候我就坐在院子边上的一个石槽里,看着他们在对面的山坡上干活,偶尔的会听他们吆喝一声,老大,壶里没水了,再提点水过来吧!于是我就提一壶开水晃晃悠悠的跑过去,他们喝着水,我就坐在土坎上看那远处一片一片绯红的云霞飞起飞落。
那时候我也很喜欢跟他们在一起,等他们休息的时候,我就抗起锄头也在那里扒红薯谷堆,因为我常常看着那一排一排的土堆,觉得很是壮观,我想什么时候,我也一定要做到他们那样。这时候董九就说,老大,很勤快啊,好好干,晚上回去给你摘蒙子吃啊!听着董九那么叫着,我心里就更得劲了,扒起红薯谷堆也是乐此不彼。
我常常在想,大人哄小孩的办法,大抵都如董九那样吧,他们所说的事情,却不一定会去做,但董九却不会。那时乡村的夜晚,到处飞舞的都是萤火虫,就像漫天闪烁的星星,很是漂亮。我就坐在院落的椿树下面,这时董九就来了,他用桐梓叶包了一大包蒙子给我说,吃吧,都熟透了,甜的很!我就接过来大口大口的吃,直吃的满嘴的汁水,甚至把嘴巴都吃成了乌红色,但还是开心的很。
那些甜味,至今仍让我一直回味无穷,然而,时光却总是无情的。慢慢的我长大了,我要出去上学,看到董九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突然一天,我就听邻居说,董九跟别人打架,他拿了杀猪刀追的人家没命的跑,后来就被镇里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我想董九是个鲁莽的人,但他动刀子总该有原因的,一个人,倘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后来父亲把他从派出所里保了出来,那时候我才知道,有人欺负了三姑,他实在气不过才动的刀子。
我忽然哀伤起来,生活总是这样的,弱者往往生活的艰辛,而那些所谓的强者,没有给予帮助,却总是摆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去嘲笑甚至欺负他们,那时候我忽然觉得董九就是我心中的英雄,因为,他并没有向那些强者屈服。
常常怀念那些农村的生活,虽然清贫,但却快活,更重要的是,那些农村人身上的那种朴实和憨厚,是城里人无法拥有,也是无法相比的。后来我进城念高中,董九也随着一些村里人外出打工了,因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农村,靠那几亩薄地来养活一家人,还要供孩子上学,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城里上学,回家的次数就少了,常常也只是暑假和寒假的时候回去,那时候回去,也总能看到董九,他穿起了西服,梳起了大背头,很牛很洋气的样子,但他对我却总是和蔼的,见面总是问我学习怎么样,在学校生活的怎么样,然后就给我讲他在外面的见闻,叫我也好好学,将来出来见大世面。他说他挣了钱要把房子盖一盖,让孩子也要上个好学校,有机会也搬到城里住。他的话语虽然很朴实,但对我来说,那都是一种激励,甚至是一种感动。
然而,什么事情都不是想象的那样,董九还没有把盖房子的钱攒够,家里就出了事情。那是过年的时候,董九来我家拜年,孩子和三姑留在家里。父亲和几个姑父正在喝酒的时候,三姑就哭着跑来了,她说孩子不知道怎么搞的,鼻子,嘴巴,眼睛,耳朵,甚至撒尿都流血!董九一下子慌了,他和父亲赶紧把孩子送到镇里的医院,医院一看说不敢接,就直接拉到市里的太和医院去了。后来才知道,那孩子竟然得了败血症,幸亏送的及时,要不然就没命了。孩子虽然被救活了,但把全身的血都换了一遍,这一换把董九几年挣的钱全部都换没了,更把他换的整个正月瘦了一大圈。
后来回家,很少看到董九了,只听父亲常说他在外面的煤矿上挖煤挣钱,我一听就觉得难受,生活啊,总是让人如此的卑微,但有什么办法呢,对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人来说,他要生活,就得干活,干不了智力活就得卖气力,即便是送命,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最后一次见董九,是在我大三寒假回家的时候,那时候三姑刚又生了一个小孩,董九也从矿上回来了,但我总觉得他没有以前那么精神了,面庞瘦了,牙齿黑了,可他却依然很能喝酒,他边喝还边跟我说,他要搬到城里去住了,以后我上学回家的时候就可以到他们那住几天了,我笑笑没说什么,我知道,他即便是搬到了城里,那又怎么样,生活还不是一样的艰辛。
我这不是小看他,我从来都不敢小看谁,更何况他是我的姑父,但是像他那样的不识字又没什么手艺,即便是会打铁,现在也没人找他打了。他在城里干什么呢,买栋房子摆酷吗?不是的,我知道他有他的苦处,他和大姑父家住的很近,以前的时候,两家天天吵架,闹了不少笑话,也丢了不少人,他只是想换个环境,想寻找另一个开始而已。
但是,生活却总爱和我们开些或大或小的玩笑,2008年的五一,我在寝室上网,表妹突然发信息给我说,三姨父在煤矿上给塌死了!矿上给赔了十几万!我一下子瘫坐在那里,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我分不清日子时光了,我一下子糊涂了。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寒假在家还大口跟我喝酒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怎么生命就这么脆弱呢!而那一条人命就值十几万块的钱吗?!
后来我还是没有回家看他最后一眼,毕竟,有些事情我们是无法预料,也是无法处理的。生活是残酷的,所以常常给我们制造一些或大或小的坎坷;生命是短暂的,所以总给我们留下许多或悲或喜的记忆。只是偶尔的想起董九,想起那些岁月深处含带笑颜的面庞来,还是忍不注的泪流满面了。
注:蒙子,山里的一种荆刺上长的果子,没熟的时候是青色的,成熟了就变成鲜红色或者乌红色,而割麦子的那个时节正是果子成熟的时候。鄂西北农村对这种果子的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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