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半个月没停了,江南的雨真像女儿的情,细的像丝却牵牵绕绕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在苍绿色的石巷中行得久了,艳红的锦绣旗袍也会不怀好意的紧贴着女子绝妙的身线,湿透了。额前几缕发丝蜿蜒贴在颊边,倒像是刻意的修饰。
女子低垂眼帘,面无表情。
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多么让人费解而又心痛的年代,东边洋行满街,机器轰鸣扰了中华大地上千年的宁静,那冲天的大炮时带来了晨曦还是强行打碎了宁夜?这世界的一切都在瞬息生变,人们不敢闭上眼睛,怕再次睁开眼沧海已变桑田,人间已成地狱。
“江南。”女子眼眸中微闪一丝莹光,江南,唯独江南亘古不变,永恒守着这份忧郁与宁静,就算时空崩塌,江南的水依旧萦绕千百年来痴情儿女殉情时紧握的双手。江南的桥依旧承载离人与佳人送送别别,凄凄婉婉诉不尽的梦魇。江南的巷依旧囊括三生石上约定来世共行的甘苦人生路。
“江南,我真的不该来这,它让我想起儿时的恬然,让我如何有再行下去的勇气。”风拂过 ,女子双手环抱住肩膀,一股凉意散漫全身。
“湿了,终究湿了。”女子抬头巷子尽头有一家店铺,乌色的前沿处可供行人避雨。女子加快了脚步,跫声合着雨声说不出的空灵哀然。
是买斗篷的店铺,精巧别致,店门上架着一顶小扁,扁上写着苍劲的楷体:‘乌篷’。仔细看来这小店还真似驻足在水间的一片乌篷,店前隔条小路便是绕镇的河,店后紧挨着一洼水塘。
“真是好名字!”女子小声赞道。
“姑娘,若是无事,就到小店里瞧瞧吧!”
女子回头,见一个年岁比自己略小,着一身浅灰色对襟小褂的少女盈盈笑着对自己说话。一条粗黑的辫子摆在胸前,女子不禁抚了抚散披在肩头的发,曾在山上我的头发也有那么长吧!
女子抬脚迈进门槛,旗袍后襟轻然一掀,掀开中国女子禁锢了千年的妙韵。
店内墙壁上挂着几顶斗篷,旁边一台黑漆柜台,边角处已掉了漆,有些年代了。店左侧有一挂青花白底的帘幔,里面想必是店家的卧房。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已经很少见这般古朴低调的店铺了。女子将目光停在灰衣少年身上,脸颊脂粉不施,一月弯眉,嘴角自然上挑,笑也非笑,就是有种和谐的亲切感。江南的女子说不上哪里漂亮,就是让人看不倦。
“姐姐是外地人吧?”灰衣少女被瞧得讪讪不好意思起来,微斜过头轻声问。
“我叫凤,是陕西人。”凤自顾的笑笑怎么就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嗯,凤姐姐,爷爷自小都唤我殇丫头。”
“你有个爷爷呀?”
“是呀,这斗篷都是爷爷扎的。”殇笑,露出牙齿,满眼骄傲。
凤伸手触了触斗篷:“是老手艺了。”
“爷爷扎了一辈子篷,过世时还嘱咐我一定要将未卖出的几顶卖出。”
凤心痛了一下,刚刚的话题伤了小姑娘的心吧!
“凤姐姐,你的旗袍真好看,要好几个大洋吧?”殇笑着,换了话题。
“姐姐倒是觉得这艳红的旗袍进了你这小乌篷就俗的像春楼里的找客姑娘!”
“哎呀,姐姐怎么这么说呢,真的很漂亮,就象我的喜服!”
“你要出嫁了?”
“嗯。”脸颊粉嘟嘟的笑开了花,待嫁少女的娇羞之态,无人能及。
“姐姐,你进来。”殇拉着凤的手腕掀开帘幔进入里屋。凤有些惊讶,刚认识的路人就这么轻易的带进卧房,外面的店铺也不管了,这殇真单纯的让人怜爱。
“姐,你看。”殇从床头的包裹里捧出一件喜服,鲜红的比风的旗袍还要红。“还有······”殇将喜服递给凤又转身去翻一角的衣柜。凤低目看喜服眉头不觉然的皱起:为什么师傅一定要我下山大江南北的去寻一个肩头有红星花独秀的女孩?是到了出嫁的年龄,可我何时才能······
“姐!”殇捧出一顶凤冠,冠上的珍珠颤颤抖抖像跃在殇脸上明媚的笑。
“姐,我换上给你看。”殇将凤冠放在床上,展开喜服开始解领口处的纽扣。
凤有些无奈又有丝丝暖意,真像自己的亲妹妹,真想亲自送她上轿,看她甜蜜幸福。
“店家······”
“外面有人买篷。”
“哎呀······”殇匆匆去扣刚解开的扣子。
“别急,我帮你。”凤伸手扣住了殇领口处的纽扣。
“凤姐姐,你真像我的亲姐姐。”殇说着跑出内屋。
凤低头浅笑。
卧房也是同样的暗墨色,后墙有一扇窗纸泛了黄的木窗,窗前一台小方桌,上面放着一面镜子和一个陶瓷花瓶,桌旁还有一尊浮雕小礅。凤上前打开了窗,一洼莲池尽收眼底,正是梅雨季节莲花正旺,绿叶田田几乎瞧不见水波,雨珠在花间肆意荡漾,俏皮机灵。凤想起了在景岗山上常开的红星花,五只粉嫩的鲜红花瓣在清澈的晨风中招摇妍态,师傅会在山崖巨石上打坐,而自己却出神的望红星花,直到将它刻在瞳仁上,无时无刻都浮在眼前。
“姐姐。”殇兴冲冲的跑进屋,见凤望着窗外:“姐。荷花开得正艳呢!”
凤点点头。
“姐,我给你摘一朵去。”殇踏上窗前的浮雕小礅,又踏上摆由瓷瓶的小方桌翻下窗台,将小桌震得铮铮响,小瓷瓶也破了沉寂颤几下身子真有点朝不保夕的危机感。
凤也顺着殇的路出了窗,瓷瓶纹丝未动。
殇将荷花送给凤,凤闭上眼,脸埋进绽开的花瓣中,荷的清瀖似山涧清泉是上天派来洗涤尘俗的圣物。
“妹妹,莲蓬个个饱满,每年你都喝莲子羹吧?”
“才不呢!”殇摇着头拽一片荷花瓣含在口中:“爷爷从不让我和莲子羹,我不敢喝。”
凤好奇望殇,想问,却实在不想提及殇爷爷的话题。
“姐,我们进去吧,我穿喜服给你看。”
凤随殇进屋,殇开始兴高采烈的换衣服。
凤晗着头,是缘分吧,殇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可她还有乌篷,还有许好的婆家,而自己呢?
师傅死前紧攥凤的手:“去找肩头有红星独秀的女孩,杀了她,披上她的霞披!”凤不禁将手捂在胸口,紧闭上眼,手仿佛还被师傅苍老坚硬的手指紧扣,还有明显的胀痛感。为什么?师傅一直在山中修行从不杀生,却突然在死前要我杀人······师傅的养育之恩怎能不报,对自己唯一的要求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满足。
“姐!”
“啊?”凤惊回了神,睁眼,殇一身刺红撞入凤的瞳仁撞碎了一株红星花。
殇笑着粗黑长辫漾在绣满金丝吉祥图纹的霞披上。
霞披!霞披!霞披!
师傅死前已混沌的双眼中凤就看到过这一款霞披,金黄流苏,荡在半空。师傅干裂的唇张了又合上“杀了她,披上她的霞披!”难道会是她?
“姐,怎么了?不好看吗?”殇见凤异样的眼神急急的问。
“不,很漂亮,像梦中的人儿。”凤恢复了平静。
“姐,再过三个月我就要嫁到安徽怀宁了。”
“嗯。”凤坐到镜前的小墩上,望着自己年轻无暇的脸。喜服穿在我身上会多分妩媚。
“可是姐,有件事我放心不下,爷爷让我把斗篷买完,可······”
殇开始一个一个解喜服上斜襟的扣,凤的眼却死死盯着镜中殇的背影。
“那姐姐帮你买。”凤一字一字吐出口生怕扰了殇脱去喜服的微小声音。
殇的扣已解完,敞开喜服,领口在背部展直,滑下小巧的肩头,一寸,二寸,三寸,镜中出现的那只独秀红星花又狠狠跌入凤的瞳仁,凤痛的叫出了声。
“姐,你怎么了?”
“没事。”凤将目光移向窗外:“不知不觉,天黑了。”
“雨还在下吧?”
“是啊,江南的雨怎么下的完。”
“姐,留下吧,留在小乌篷里。”
殇已换回衣裳,真挚的望着凤。凤盯着殇木然的点点头。
“太好了!”殇一跃跳起,辫尾和着节拍,她还是个孩子。
殇跑出屋去关乌篷的门,一天的经营就这样结束了。
凤从衣间掏出一只翠绿长笛,笛身上有点点红斑,像红色的泪。凤含住笛嘴,一阵苍郁悠远的笛声灌满乌篷。殇走进屋轻轻坐在床沿上认真听笛。
暮色已去,天已暗沉下来,远处天与地间泛着锈红的微光,苍穹如幕,上演场场纠扯心扉的悲欢离合。
“姐,我听过这曲子,叫《风葬裳》。”
“是,是江南一个古老的传说。”凤放下笛坐在殇的身边。
“我听爷爷讲过,讲一对失散多年的姐妹在江南的一扁小乌篷中重逢,可是姐姐却失手杀死了妹妹,姐姐悲痛欲绝承诺永生守着小乌篷,守着妹妹的陵墓。”
“或许根本就不是失手。”凤幽幽地说。
殇笑:“不是失手是什么?那可是她的妹妹呀!”
凤微掀嘴角:“天晚了,睡吧!”
“嗯,姐,我睡里面你睡外面。”殇躺在床里侧自己拉好被子。
“好。”
凤又走近窗子一手触着桌上长笛的点点红斑。
“姐,爷爷还跟我说在月下飞雪的夜间,江南河中还会隐约看见一顶闪着篷灯的乌篷。”殇突然起身说道。
凤淡淡说:“那只是个传说。”
“哦。”殇见凤还抚着笛子问:“姐,你还要吹笛吗?”
“你想听吗?”
“嗯,只是···只是这笛声和我以前听到过的不一样,好象有什么东西卡在笛管里,声声呕哑,让人心里难受。”
“是吗?那我不吹了,你快睡吧。”
殇躺回床上,一会便传来均匀的酣睡声。
凤双手紧握笛子,望着窗外一家家变黑的窗口。此时,江南黑色的小镇是躲避在历史角落里的一汪宁静,任历史洪流无情的冲击,它安若无事,是一种小小的自私吗?几年来行遍半个中国,人民的疾苦,清政府的腐败,西方的恶意侵占,中国站在满地白骨的苍茫大地上无泪哭泣,路在何方,光明又在何方?师傅多少次老泪纵横的夜观星象,始终找不出一个启明的星宿,师傅远眺江山延承五千年文化的泱泱大国就真要这样衰败下去吗?
凤泪流满面,飞掠出窗,采了几只成熟的莲蓬,剥壳,清洗,煲粥。
夜有雨的陪伴竟可以过得如此迅速。
天色唿昕,殇长长的睫毛颤了几下,打个哈欠,脸上挂着惺忪的笑:“姐,我醒了。”
殇坐起身抽抽鼻子:“好香啊,姐。”
殇见桌上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羹,凤坐在窗前安然的望着自己。
“姐,你做的?”殇下了床便凑近粥嗅到阵阵甜香,余光见桌上放着已断成两半的长笛。
“姐,笛子怎么断了?”
凤转过头继续面无表情的望窗外荷花。殇见状不再问,用勺子搅着粥:“我从来没喝过莲子羹,不知为什么爷爷不让喝。”
凤沉默。
“现在我喝了是不是对爷爷的不敬?”
凤沉默。
“姐,真的很香,你喝了吗?”
凤沉默。
“姐,我喝了啊。”勺子碰碗的清脆声传来。
凤转过头:“笛子是我折断的,因为笛子说它宁愿断也不想再呕哑的唱歌。笛管中藏着一小包孔雀胆,一小包就可以毒死一只老虎,是师傅临终前亲手交给我的。”
“姐······”
“呯——”勺子掉地,两半,像那只笛子。
殇随即倒地,身子缩成一团,嘴角渗出血,双眸含泪盯着凤。凤平静的看着殇的生命一点点在痛苦中耗尽。
“妹妹,乌篷里的斗篷我一定会帮你卖完,你的霞披,姐帮你披。”
一抹鲜红,是东边骄阳升起的前兆。
三个月后,怀宁陈家前来迎亲。
一年后,陈家添丁,取名乾生,号实痷。
后记:
凤*之师
二十年前,老道下山游历,遇一妇道人家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跪地苦求,说这婴孩出世时凤鸣空谷,并非凡人,性命太硬会克死家人,求老道提出解救之法。老道夜观星象并无异常,便劝妇人好生抚养女婴,谁料妇人竟将婴孩撇下独自离去,老道见婴孩脸颊挂泪,顿生恻隐之心就将她带回山中抚养,并取名:凤。
鸦片战争后,中土星象大乱。前途渺茫,更为可怕的是毫无解救之法,也无圣人下界救助,老道日日叹息,不禁为中华大地神伤。直到一晚,刚刚入睡便进入梦境,见一五彩长尾神凤从空谷飞至高空,又箭一般俯身冲向深谷啄起一株红星花,长鸣一声,天地如从混沌中破晓,金光东升,万物重生,一片风光月霁。
老道自然破的出其中奥秘,不料凤心地善良不愿伤人性命。
老道以死相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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