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张爱玲
人生何处不相逢。人生就是人与人在时间的无穷变化里和空间的不停转换中完成一次又一次的遇见和交集。---燕微雨
[一]
雨薇把旅行包放地上,揉了揉酸疼的肩,很夸张的呼了一口气,象是要把刚才在车里吸进的所有秽气就这么一下子全呼出来。清凉的山风撩起她的长发,之前那种沉闷懊热即刻烟消云散,心情象是被熨斗熨过一般,顿时清爽无比。她摘下太阳镜,用近乎贪婪的目光扫描着眼前的一切。
“绵延起伏的是一片幽蓝的群山,美丽极了,也宁静极了。那种美丽与宁静,会让人感到阵阵的心悸。在心悸的同时,你能感到自蛮荒而来的忧郁与惆怅带着你在流浪,永远也寻不找到生命的归宿,如果生命真的有着归宿的话。这是我再次置于这片幽蓝群山时的唯一印象。天地间,唯一有着生命气息的,只有空中展翅滑翔的那一只苍鹰。它那双美丽矫健翅膀偶尔的博动,似乎是为了唤醒这里酣睡不醒的时光,免得时光在酣睡里凝结成地老天荒的苍凉一梦。”一切果然如《失落的天堂》里描叙的那般美好,引人遐想,令人沉醉。
《失落的天堂》是一本书,确切的说,是她在去年一个飘雪的黄昏从街角的小书店里染满尘埃的书架上随手拿起便再也不愿放下的书。从此,天堂寨这个美丽的名字就如烙印一般深深印在她的梦魂深处,无法磨灭,更无从忘却,并一步一步引领着她去寻觅,去探访,去追求。今日,她终于站在这片魂牵梦萦的土地上,竟仍有做梦般的感觉,似真似幻,难以置信。
[二]
在这片幽蓝的群山中,哪一座是灵云峰?哪一座又是灵烟峰呢?灵云灵烟这对姐妹花是否早已羽化成仙?又或者和她们的知心爱人依然隐居在某座山头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雨薇痴痴的浮想连篇,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什么碰了一下,冷不丁的唬了她一跳。定神一看,身边不知何时冒出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手里提着个蒙着白布的大竹篮。
姐姐是去灵烟祠的吧?我这里有鞭炮和香烛,便宜点卖给你,好吗?小女孩仰着被晒得黑红的小脸,满眼期待的看着她。豆大的汗珠不时从她的额头渗出来,顺着眉心滑落。
恩,那你就每样给我拿一些吧。雨薇没有占小便宜的习惯,只是不忍拒绝一个孩子的小小请求。
好嘞,我给姐姐拿最好的,三根香六元,一对烛五元,一挂鞭炮十二元,一共二十三元,姐姐就给二十好了。小女孩将东西一一装进一个绿色的塑料袋里,递给雨薇,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雨薇从皮夹里抽出三张十元的钞票递过去,小女孩拿了两张放进裤兜,把剩下的那张又退回给她。
拿着吧,就当是姐姐请你吃冰棍的。雨薇笑着把钱又塞过去。
谢谢姐姐了,这钱我不能要,我是凭自己的劳动挣钱,并不是在乞讨。小女孩固执的把钱又退回来。
她这么一说,雨薇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对眼前这个小女孩于怜惜之外,又平添了一份敬意。
那就收下这个吧,防紫外线的。她打开旅行包,拿出一把折叠伞。
不用了,我们乡下人习惯了日晒雨淋,不要紧的,姐姐留着自己用吧。小女孩摆手不接。
哦,那你快到树荫下面去,太阳好毒,老这么暴晒会中暑的。
知道了,姐姐再见。小女孩依言走到路边的树荫下。
雨薇笑着挥挥手,朝灵烟祠走去。
姐姐的心肠这么好,灵烟奶奶一定会保佑你的!身后传来小女孩感激的祝福。
[三]
灵烟祠始建于八十年代初,是一个胡姓华侨出资修建的,几经扩建后,已经颇具规模。虽无久远的历史,却也香火不绝,游客如织,但见烟雾缭绕,爆竹声此起彼伏,好一派繁荣鼎盛的气象。
雨薇拿着鞭炮站在香炉旁发起了呆,平时听见鞭炮声都会害怕,更别说要亲自去点燃它了。
怕吗?我替你点吧。一个淳厚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
侧过头来,眼前是一个有着浓浓书卷气质的青年男子,乍看有点象台湾影星秦汉。
恩,那么麻烦你了。她把鞭炮递过去。
你站远一点,当心碎屑溅到身上。
哦。她捂着耳朵迅速的跑开。身后是一串清脆的爆炸声。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对吗?他优雅的笑着。
恩。她点点头。
那么,你可以去后院瞧瞧,那里有棵很大的许愿树,据说很灵验,只要是诚心拜过灵烟奶奶后,许下的心愿就一定可以实现。
哦,知道了,我上了香就去,谢谢你。她也回了个浅浅的微笑。
[四]
许愿树在后院的中央,明显要比院里其他树高大茂密得多,鹤立鸡群的样子,树上有很多红色的绶带,衬在绿叶丛中象是一簇簇鲜艳的红花,分外醒目。
树下有个道士,身旁有个功德箱,几个分不清是游客还是香客的人正排着队往功德箱里捐钱,捐过钱的人从道士手里接过一根红色的绶带,拿笔在纸上写些什么,然后把纸折好,放进绶带的夹层里,再搭梯子把绶带挂到许愿树上去。上梯子时,个个满脸虔诚,下梯子时,个个喜形于色。好似挂上去的不是绶带,而是希望,而且,这希望百分百就能够实现一样。
雨薇觉得很是新奇,也拿出二十元投到功德箱里。她从道士手里接过纸笔却犯起了愁,一时间竟不知该许什么愿。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提笔写下一行字,匆匆塞进绶带里,小心翼翼的爬上梯子,刚要挂上,一阵南风刮过,绶带脱手飘落,在风里翻滚打转,最后跌落在一个人的脚边。那人弯腰拾起绶带,朝这边走过来。近了,居然又是他,刚才替她放鞭炮的男子。
这回可要系紧点,别再把心愿弄丢了。他把绶带递给她,扶着梯子微笑。
她系好绶带,刚要下来,眼前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声振聋发聩的霹雳,仿佛就炸响在耳边,惊得她身子一颤,整个人就如断翼的蝴蝶般飘落下来。一切来得太快,不容她做出任何反应,甚至连害怕都没来得及,只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一叶小舟,被海浪轻轻的簇拥着,柔柔的拍打着,舒服得想要沉沉睡去。
你还好吧?一声殷切的问候,唤醒昏昏欲睡的神志。她朦胧的睁开眼,触到一双璀灿如星的眸,离她很近很近,近到可以从那两颗星里看到自己竟象一只八爪鱼一样牢牢粘附在他身上。
呀!她惊叫一声,条件反射般迅速跳离他的怀抱,匆匆把头低下,任红霞灼脸,始终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沉默。还是沉默。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若不是大雨瓢泼而至,她仍会这么羞怯的一直站在原地,浑然不觉他已悄然离去。
[五]
雨后的清晨,空气总是很清新,混合着泥土和各种花草的味道。雨薇深深吸上一口,顿觉五脏六腑都是香的了。
小姐,坐车吗?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开着一辆半新的跑跑车,停在她身旁。
你知道去秦十太爷的家吗?雨薇问得有些忐忑,毕竟秦十太爷只是《失落的天堂》提到的人物,虽然作者在书序里声明过,书中的人物全是真实存在过的,而且全是用的真名,可她依然心里没底。
当然知道了,天堂寨的人谁还能不知道他呢。只是他家已经没人了,你去了也是白去。
没人了?秦十太爷呢?到哪里去了?雨薇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作者果然没有说谎,确有其人。
他去年春上就死了。没病没痛的,一觉睡下去就没再醒过来,可不是祖上积了阴德,才落得如此个好死吗?
秦十太爷死了?怎么就死了呢?她还有很多很多关于天堂寨的事情想要问他呢。她的心顿时从希望的高地跌入失望的低谷,悲喜之间的转换来得太快,眼泪是唯一能够及时作出的反应。
小姐,你别哭啊,你是想找太爷打听天堂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吧?我可以带你去找另一个人,她知道的并不比太爷知道的少呢。
谁?雨薇立刻抹去眼角的泪,黯然的眼睛里又重新焕发出光彩。
沈水银!
水银奶奶?!噢,看来《失落的天堂》竟是一部纪实小说呢,小说里的人物果然如作者所言,全是真实存在过的,而且都是用的真名。这个作者还真够诚实的,诚实得有些特别。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心里不由有些好奇起来。不过,眼下还是找到水银奶奶最是要紧。
一路风尘仆仆,跑跑车终于停了下来。雨薇兴奋的跳下车,但见公路两旁一片青山碧野,人烟却是鲜见,不由有些疑惑。又见那黑脸汉子也跳下车来,心便一下子揪紧了,身子警惕的往后退去。
小姐,别多心。我不是坏人,我们天堂寨也没有坏人。谁坏谁就会被灵烟奶奶惩罚的。我把车停在这里是因为路太窄,车子进不去了。你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穿过一片小树林,看到一座新建的砖瓦房,那就是了。黑脸汉子站在原地,憨憨的笑着。笑容里透出的真诚很让雨薇过意不去,为自己刚才的小人之心感到内疚。
[六]
远处的群山高耸入云,时有忽浓忽淡的雾霭飘来绕去,犹如蓬莱仙境般飘渺神秘。雨薇不由看得痴了。那里想必就是失落的天堂吧?等着我,我一定会来寻你!我一定要找到你!她忘情的呼喊着,回声在林间悠扬,她想,灵云和灵烟应该可以听见吧?
汪!汪汪!一阵聒噪的狗吠声惊扰了她,这才发觉,一只大黑狗正在离她咫尺的地方狂吼。细看之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地上竟躺着一条酷似树枝的蛇,不停的扭摆着,七寸处插着一节锋利的竹片,血不断的从伤口涌出来。
黑旋风,今天你可就有口福了,把它赏给你做午餐,只是,你可别当着小青的面吃,它会生气哦。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走过来,亲昵的拍着大黑狗的头。大黑狗却摇着尾巴向雨薇走过来,仰头呆呆的看着她。
黑旋风?小青?这些不是《失落的天堂》里提到过的野猪和蛇的名字吗?雨薇此刻真有做梦的感觉。
哈,你这个好色的死家伙,看见漂亮的姐姐就不理英子了,晚上别指望我给你饭吃,饿死你个没良心的。哼!小女孩站起来恨恨的踢了黑狗一脚。
嗷呜!黑旋风低低的吼着,象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趴在雨薇脚上,舔着她的裤脚。
姐姐,是你?小女孩突然激动的抓住雨薇的手。雨薇也看清楚了,她竟是昨天在灵烟祠外卖东西给她的那个女孩子,不觉喜出望外,象是他乡遇故知一般。
书寒哥哥,快过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好心的姐姐。小女孩兴奋的冲着不远处的一个男子招手。男子渐渐走近了,手里提着一只野鸡。
是他?雨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是昨天帮她放鞭炮,坠梯子时又及时抱住她的那个男子。一连串的巧遇让她不由得不相信缘分的奇妙。
姐姐,这是书寒哥哥,刚才是他用竹镖杀了那条蛇,不然,你会被咬到呢。
啊?原来地上那条垂死挣扎的蛇居然是他射杀的?真没想到在她神游之际竟然发生过一场危险,又悄悄被化解掉。如此说,这个叫书寒的男子又救了她一次。不由偷偷瞄了他一眼,却正巧遇上他的视线,心顿时跳得厉害,赶紧低下头去。
书寒哥哥,我想邀请姐姐去家里作客,好吗?
恩,英子说好就好。叫书寒的男子仍然笑得很温文,象春天吹过湖面的风。
书寒。书寒?雨薇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心猛然一颤,难道,他竟是……
[七]
英子牵着雨薇来到一座新建的砖瓦房前,雨薇暗想,这会不会就是车夫所说的水银奶奶的家?正想发问,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腥味,脖子和手臂“嗖”的一凉,好象被什么缠住了,身子也有明显的负重感。低头一看,竟是一条碗口粗的藏青色巨蟒,一时间吓得两腿发软,欲哭无泪。
小青,别闹,这个姐姐是我们请来的客人,不可以这么没礼貌。英子大声呵斥着,用手使劲去掰青蛇。青蛇却纹丝未动,不停的对雨薇吐着红信。
小青,看看这是什么?书寒将手中的野鸡扔在地上。这一招果然管用,青蛇立刻松开雨薇,风一般的扑向野鸡。
雨薇惊魂未卜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想起了《失落的天堂》里灵云养的那条小青,会不会就是同一条蛇呢?
灵……云……。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蹒跚着朝雨薇走来,表情激动,眼神痴迷,嘴里反复喊着灵云的名字。
你是水银奶奶吗?雨薇几乎可以肯定眼前这位鹤发鸡颜的老太太就是她要找的人。
灵云,这些年,你过得好吗?灵烟呢?怎么没和你一块过来玩?光远和飞天都还好吧?水银奶奶握住雨薇的手,兀自喃喃的说着。
太奶奶,你认错人了。她是我请来作客的姐姐呢,不是灵云奶奶。你不是说灵云奶奶已经成仙了吗?这个姐姐又怎么会是灵云奶奶嘛。
哦,是啊,瞧我这记性,灵云比我还大两岁呢,怎会这般年轻?唉,老了,不中用咯。不过,这姑娘和灵云长得还真象,怪不得小青会缠着她,想必也是把她当成灵云了。水银奶奶痴痴的望着雨薇,眼角有浑浊的泪缓缓溢出。
[八]
夜深了,英子早就进了梦乡,水银奶奶也说累了,回房歇息了。书寒和雨薇尽管听得意犹未尽,也不忍心烦累老人。
你姓秦?一时间屋子里好静,仿佛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朦胧的月光淡淡的洒在阶前,气氛突然有点暧昧。
恩,你怎么知道?秦书寒定定的看着她,眼睛深邃如海。
天堂寨秦家谁不知道啊,那可是大户,望族,武林世家。雨薇有些俏皮的说。
哈哈,武林世家都来了,没这么夸张吧?不过是会一点拳脚罢了。你又不是天堂寨的人,怎么会知道秦家的历史?秦书寒再怎么笑,也还是那么温文,若在古代,应是和张丹枫一样的儒侠吧?那么,谁会是云蕾?她吗?这般乱想着,脸又悄悄的红了。
我看过你的书,《失落的天堂》。
哦,原来如此。喜欢那本书吗?
很喜欢。喜欢书里的人物,秀英,根宝,还有很多。
你很特别,一般读者都比较喜欢灵云和灵烟呢,还有光远。你怎么喜欢的全是配角?他若有所思的望着她。
秀英和根宝都是至情至性的人,为了爱,什么都可以付出,前者为爱不惜牺牲名节,后者为爱献出自己的生命。在爱的名义下,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伟人……。雨薇兴致高涨,滔滔不绝。说到动情处,眼里有彩霞亮过。
书寒深深的看着眼前这位如花的女子,感觉有什么进入了他的心房,进入到那片从来无人去过的荒野,嗅到一股春天的气息,种子,正在悄悄萌芽。
雨薇,你真的是因为这本书,而来寻找那片失落的天堂吗?
恩。自从看到那本书,我就迷上了那片天堂,天堂失落了,只要用心寻找,就一定可以找回来。
那么,我可以和你一同去寻找那片失落的天堂吗?他轻轻的握住她的手,眼睛里有星星闪烁。
恩,我还想看你看过的那只鹰,你会指给我看吧?她勇敢的迎着他的目光,接住那些闪亮的星星。她知道,今夜,她一定会梦到一个少年,学着苍鹰的样子,舒展着翅膀,在天空畅快的飞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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