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凉大拳
公元一九九一年中秋,吉日,凉州南乡峡口村下了英雄柬。演武场设在村小卖部通铺大炕上,各路人马凛然而来,挥舞西凉大拳,生死一博饮中好汉的座席。一时间,碗碟乱敲,野歌怪吼,学校一口退休在煤房的破铁钟大派用场,直砸得震天价响。酉时,峡口村史上最早的十条好汉座次排定。
那败下阵的,纷纷被婆娘娃崽拿麻绳束了乱舞的腿脚,口中塞了毛巾,直挺挺置于架子车中,落莫退场。有几个不屈的,侧躺在自吐的污物堆里,搂着觅食来不慎吃了污物被醉倒的野狗的脖子,称兄道弟,眼泪汪汪,低声倾诉时运多舛,那狗子就舔他们的浊泪予以安慰。据说第十一条好汉当天险些阴死。他是个胖大的农夫,落第后啥话没说,出门几步就倚着棵小树撒尿,尿毕勒裤绳时,结果把树杆也一并系了。农夫在黄昏的凉风里,因走不脱,连声告饶,说,好弟兄,你放开我吧。胜负乃兵家常事,明年老哥哥我志在必夺,那时少不了请你好弟兄大嚼。
我是凭真功夫夺得第十条好汉位子的。
这段豪气干云的壮烈事迹,已好过去好些年了。一些事在太阳下被淡忘,然而它偏常常出现在梦里。那场惨烈的恶战就时不时光顾我的梦,叫我猛可里记起过去的伙伴们。也算风云际会,想的人就能见得到。某日,第五好汉赵国全和第七好汉徐文山进城吃筵席,喝尽事主家的喜酒,才勉强算个乌醉,便拉伙人寻核桃树下去,想捉些熟人下酒夸拳。一定是念旧的原因,两好汉辗转寻了我的电话号,可嗓子喊叫我的名字。当年的宿敌寻上门来了!直惊得我头蒸大雾,连忙说,坐稳别动,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我见着这一圈人物时,桌上已斜卧着几个空酒瓶;他们都歪在躺椅里,纷纷抠鼻孔或搔零乱的头发。第五好汉赵国全老迈了,虽是村医,却保持着当年的不洁的癖好。先是用食指在两片嘴唇中一杵,把下唇压出个小弧度来,才引发口部笑源,蔓延到高鼻子、两细眼、淡眉梢,最后,额前的王字型老皱也爆发笑意。他用手指挖着牙床,斜着眼看我。他未说话,憨笑是他最得力的语言。
第七条好汉徐文山,我当年的政敌,居然立了起来,上来抓住我的两手,不由分说就把我的手拿到他老脸上摩擦,就像洗完脸拿毛巾净面。他也不说话,只是在末了,又把我的两手转移到我脸上,轻微地打了两耳光。我惊愕此人六十多岁了,竟然还拥有我不堪一比的巨大气力。他还把我的手一捏一松,使我妈妈老子地惨叫,而他顿时恢复了当年的霸道。虽然,只一瞬。
已叫不上名字的村民还来了几个,豪壮地帮助徐文山笑,也纷纷让座给我。
宿敌相见,分外眼红,搏斗的欲望在每个人脸上流露得很严峻。几句互骂后,立即进入正题。那店家将四瓶烧酒沏一大壶中,拎了,小跑着去火炉上炖。这中间,大伙默声,有力地眯眼吸烟,像是大决战前决策者在下最后的赌注。
等店家回转来时,手中的大壶兹兹地响,壶盖儿上系了鲜红的碎布条。一 个村民夺了壶,壶嘴朝一大堆酒盅一尿,端的是俊手。酒的芳香立刻溢满了核桃园。
这时,赵国全悠长地叹气,低了头 ,望定我慢慢说,第一条好汉,九九年喝死了;第二条,村上书记喝丢了;第三,活着,只是瘫了;第四,零三年喝得好,当村长了;小六,搬家到新疆了,山里无虎他猴势了;小八,喝出过人命,穷了就戒了 ;小九才当书记,剩下个你,见不着…… 徐文山闻声鼻子一酸下了泪,说,这盅就敬天下第一好汉王老大,将酒撒落一地。赵国全马上变脸,斥道,嗤,许是敬你醉死的儿子吧?眼看两人立了身,绾袖子扎马步就要打锤,几个村民急忙把两人抱走,两人只好隔位远远对恃着,都把鼻孔喷响,互相蔑视着朝对方喷气流。
炖酒配高拳。战争还是发动了,可怜核桃树下歇凉的小市民们,哪见过这追魂夺魄的狂吼,忽剌喇围拢过来看戏乎。赵国全最擅悬杆煞,把一根筷子支在腕下,保持九十度丝纹不动,觑的就是对手指间的怯。谁的指法一 露怯,谁就得大栽到他手里。眼看赵国全连连斩获,徐文山早急红了眼,顾不了老病缠身,虎吼一声,猛抡大掌直取劲敌。两个先是手指咔地一击,接着肩膀也因惯性使然,砰地合二为一了,刹那间,两个的眉头嚓地砸向一起。如此数十回合,竟不能分出输赢。
我感到了森森的罡气,从他两个腋间迸发,盘旋而上,直荡高大的核桃树树冠。那二百亩核桃林里,树叶沙啦啦响,疏枝枯干被震了一地。以荫凉为家的老凉州人,纷纷喊头晕目眩,拍着精肚子,“指嘛了指嘛了(怎么)”地瞪着天惊呼。
我心里暗暗叫苦。这么多年过去,我擅长的鹰爪煞早已功退,酒量也锐降到半斤。城市市面上的西凉大拳,不过是花拳绣腿,睁眼闭眼的,还得默认形形色色的贼拳、赖拳、弹簧拳、递拳。在虚腻的城市,讲究看人出拳,逢事出声,岂如峡口村好汉们认拳不认人,一招一式讲个快意恩仇?我哀叹自己,竟成了一个没有力气没有呐喊的都市小男人了。
二好汉占至两平,再度大骂出口,再次被人们抱得远远的,远远地出掌叫拳。核桃林顿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锐的数字叫喊,女士们无奈丢弃荫凉,鸟兽作散。更多的闲人们则裸了上身,拍着鼓鼓的肚皮,或远或近地喝彩。
我忽生逃命心。虽然逃了大伤体面,日后被他们小觑则个,但两腿还是虚虚的,禁不住后挪几步,拔腿而逃。
2 饮中寂者
峡口村地处一半弧山湾子,北望是清水大坝,长全中国最优秀小麦的绿洲。南依天梯山,中国最早的石刻大佛,在山南背靠峡口村祖山居住。能给佛祖提供安宁靠背的地方,民风绝对淳厚。枕一佛,食一川。此 等妙处,人间有几?民间传说,仅峡口村方圆五里,波钦天监斩断的龙脉就有九处之多。西凉国赫赫有名的“打虎马”,“抓云狗”遗址就在该村。
这一块长云生水的地方,到1991年时,行政区划名为二坝乡峡沟村。那一年,谷物大贱,羊肉每斤值一块一毛钱,全中国最好的小麦“武春一号”每斤值三毛八分钱。好在峡口村地皮广,畜养众,家家仓储丰厚,牛羊满圈,因而,那一年,峡口沟大兴木土,置换家用物器。农夫农闲了,身上有银子,纵酒划拳风气蔚然大盛。
第一条好汉,乃是军界离休归老之人,叫王宝元。此老长相酷似扮演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石老军人的孙英海。那一年,演员孙英海还远没有成名,不知道他是否跟第一条好汉学过吊嗓犟人术,不得而知。前些年,激情燃烧的岁月热播,峡口村大点的姓崽,一见石光荣露面,马上大呼,第一条好汉,第一条好汉。
第一条好汉性格孤僻,罕言寡语,独往独来,不屑与其余好汉共起坐,他虽有高大身板,行走却无声响,以至于,当他长长的身影映入小卖部破院土门洞时,人们才惊呼起来,出大事了!
小卖部里屋,是通铺大火炕,净席巴,置一方木桌在席巴上。凡有斗胆一夸西凉拳法者,尽可以迈步上炕,各视社会地位择地盘腿而坐。一听出大事了的惊呼,火炕上饮者立即齐立,嘎然无声。第一好汉戴七十年代的那种军帽,穿六十年代的那种军服,只是少了领章帽徽而已。他并不上炕,兀立在地上,将手掌朝众人一伸。众好汉意念,马上各自从怀里摸出焐烫的酒瓶子——不起瓶盖的满酒瓶,朝桌上哐哐蹲定。
他猜拳声很轻,也几乎没见过他花费第二招才赢一拳的例子,他是西凉闻风色变的酒中一刀,一招下去,先自扑哧一笑,朝对方扬扬下巴,并不说话,只是定定地指着酒碗。
他用小碗沏酒,场场包了庄家,一拳一碗,六碗后败者皆呆若木鸡,或颓然身倒席巴之上。一次,第一酒家用半个时辰,放倒一坑饮者。他借了小卖部桶子,将桌上剩酒哗啦啦打包入桶,拎了桶子,边走边用瓢舀了酒饮。回到家,一桶残酒都入了肚。喝了牛肉羹汤后,脱衣裤入被窝,安睡两小时,复穿衣裤起来,向老伴要饭吃。
因为第一条好汉傲慢而残忍的拳法,峡口村众多好汉后来都躲避他,偏不与他斗拳博饮。第一好汉不免常发高处不胜寒的慨叹,但他生性又是极爱热闹的人,为了达成一村皆醉的亲热局面,他不惜向输者妥协,答应为输者代酒自饮。这样。第一好汉身边就多了个军用大瓷缸子,待缸子满时,第一条好汉端缸一饮而尽。后,有村民说,他又赢尽拳,又赢尽酒,自己却一毛不拔,还睥睨我等傻。以后谁都不与他出拳。众人听了点头称是,凡设酒场皆瞒了第一条好汉。他见村民有意疏他,无奈自备了个大酒桶,盛满了酒,置于自行车后,把车子蹬得欢欢的,三里五里地寻拳法不俗者喝。再后来,又有村民向众人游说,他虽是自带了酒,场场都通通替人代酒吃,岂不是个家的酒个家喝?还是把乡亲当傻子。以后大家都不和他来往。第一条好汉闻听大怒,从此蹲在自家屋里,自炖了酒,闷喝。拳兴大发时,拿左手去斗右手,口中喊些古怪的酒令。
按西凉大拳拳谱论,第一好汉似乎精谙雀七一路花拳,高兴时还杂着八寿一路衬拳。八十年代,凉州是河西走廊的酒都,名酒有“皇台”,“凉都”。厂家为销售计,某年某月约请四乡五百村拳家进城打擂。据说数千拳家斗至日落黄昏,唯峡口村二十余位拳家战败各路英雄后,骑了自行车,摸黑骑了八十里路,了无醉意,一时名震陇后。一位毕生研究西凉大拳的专家,端详峡口村拳家招式后,感慨不已。认为峡口一路拳法,揉了禅境,得天下拳法之粹。而第一好汉的拳法,后来据他自评,是意入耳,心入指,而捕声于正奇之间。此中要领,我至今未能悟透。
第一好汉临死前几年,老伴愤而出走,入城别居。第一好汉便央人蒸得大馒头,每顿饭只须一军用茶缸炖两斤烧酒,泡入馒头,大啖。一日凡五饮,故峡口村有王十斤的外号送他。
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第一好汉偏不服老。1999年八月三日,村中修渠,第一好汉倒剪了手,到工地上寻熟人叙旧。渠中有一巨石拦道,三 小伙半天未能将巨石剖碎移除,第一好汉大笑一声,绾了袖子,跳入渠沟,将那巨石奋力抱起,岂料脚被树根绊住,移步打滑,栽倒尘埃间。道,糟了,头顶破了。他从容归家,骑了自行车,捎两大塑料桶计划买酒,路过向乡亲道别,说,许是些小毛病,眼中红红的一片,得住几天院去。言毕,蹬车如飞而去。三日后,凉州城中传出凶信,第一条好汉因挣破脑血管,已殪了。(待续)
-全文完-
▷ 进入孔雀东南飞103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