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闷孤身一人远离村子,住在村后靠近山坡的地方。两间土坯房,一扇黑板门,进门开锁,出门挂锁,很少与人交往。独身者的生活无规律可言,饿了才想起做饭,渴了才想起烧水,吃剩饭成了他的家常便饭。村里别人家的烟囱里一天总要冒三次炊烟,准时而极有规律,老闷家的烟囱,则像个自由散漫的懒汉,有时在晨雾未散时、有时在艳阳高照时、有时却又到了暮蔼四合以后,一缕灰白色的炊烟才懒洋洋地从他家的屋顶升起,随风四散而去。不过,无论冬夏,他家的炊烟每日只冒一次烟。
老闷家屋后有一条无人居住的野沟,荒草、杂树和大大小小的乱石布满沟里,村子里很少有人进沟去。偶而有一两个老人,清晨提个担笼来这儿给自家的牲畜割草,沟口的鲜草足够他割的了,根本不需深入到沟里去。沟里完全成了各种各样的野生植物、昆虫、松鼠和蛇类的家园。
这条沟不深,体力强壮的人两三个小时就可以沿着时断时续的一条小溪攀上山顶。当然,到了山顶你会发现,果真是“山外有山, 天外有天”。从山顶上眺望,东南西北前后左右,高高低低的山峰像波浪一般此起彼伏,重峦叠嶂绵延不绝。而这条荒僻的小山沟,不过是这巍巍大山的一个小小褶缝,小得连个名字都没有。因为它在村子的后面,人们顺口称它做:“后沟”。
只有老闷一人常常独自出入后沟。
老闷的大名叫什么,我们不知道。村里人都叫他“老闷”,小辈人称他“老闷叔”、“老闷爷”。我们也不必打听他的真名实姓,也跟着大伙叫他一声“老闷”吧!
在本地方言里,“闷”这个字和“笨”字同义。也许早先的“笨”字,读音在当地人嘴里发生了变异,变成了“闷”字。说谁是“闷人”,就是说谁是个“笨人”。而老闷被称为“老闷”, “闷”字前头冠一个 “老”字,意义又有了些变化。“老闷”,即当地人所谓的“闷闷子”——是指那种看似笨拙、不善言谈,经常处于沉默状态,其实心中有数的人。
老闷并不笨,只是稍显迟顿。他确实口拙,见了人不知该说什么,连几句简单的寒喧话也不说。出了门别人问他:“老闷, 吃饭了吗?”他回答“ 吃了。”人家问他:“你这是上哪儿去呀?”他回答:“前边。”除非有事非办不可,他才张口说话;即使说,也是简单的一两个字。有时别人误解了他,他也不着急,不计较, 更不解释。只有在他自己的家里,在重大的问题上,他才发表他经过深思熟虑的意见。
老闷是父母的独生子,出生在两间茅草棚里。父母为他苦挣狠攒十几年,硬是赶在他娶亲时盖上了两间新房。乡下人一生两件大事——盖房,娶媳妇,老闷的父母都为独生子办到了。当老闷的儿子出生时,老闷他爸看着孙子,对儿子儿媳说:“娃呀,不要惜爱自个儿的力气!力气咱身上有的是,不用花钱买。多挣少花,攒下钱来,把这两间泥坯屋给我孙子翻盖成砖房!”此后一家两代人拼命干活,狠命苦攒了许多年,临到老闷他爸去世时,也没能盖上砖房。如今老闷自己已经快七十了,仍然守着那两间已然破旧不堪的泥坯房。
老闷认为这不能怪别人,只能怪“命”。
老闷曾经有过一个和睦安宁的家。成亲的头五年里,媳妇一连给他生下三个儿子,村邻们都夸他好福气,说日后墙高的儿子们往身后一站——哼,撂出句话都硬梆梆的!有了儿子心里就有了底,没有儿子心就悬在半空中。老闷倒是很快就有了“底”,而且一下子有了三个!谁料这三个“底”却拽得他一颗心沉甸甸的,几乎承受不起。
小时候,三个“光葫芦”张口要吃的,伸手要穿的,夫妻俩无论怎样苦做,也供不上他们。山里的坡地本来就只有薄薄的一层土,又存不住水,全靠天吃饭,每年打下的粮食只能勉强糊住一家人的口,连打醋买盐的零钱都没有。偶尔来个客人,老闷媳妇就把手臂伸进炕洞里摸啊摸啊,掏出两个鸡蛋来。两个鸡蛋拿到供销社去,换回来的是满满一碗醋。每次端着醋往回走的时候,那直钻鼻子的醋香味,馋的她总要偷偷就着碗沿呡一口。一年一年就这样挣挣巴巴过去了,儿子们终于长成了三个半大小伙子。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何况老闷家是三个半大小子!老闷没被儿子们吃死,日子却越过越艰难,等到儿子们真的长得墙一般高了,老闷夫妻俩的愁事更是一个连一个。
先是长子大全和山外一个姑娘谈对象。那姑娘家只两个女儿,留下的这个小女儿,爹妈一定要男方上门才行。两个孩子已经难舍难分,大全一心一意爱这个姑娘,做个上门女婿也心甘情愿。他明白下面两个弟弟不久也该娶媳妇了,家里就那两间房,勉强留下一个儿子就不错了;既然没有力量另盖房,迟早要面对兄弟间的去留问题,不如自己早点出去算了。再说,他也改变不了女方坚持的条件啊!
老闷不言语,他理解儿子的心思。可是当妈的却坚决不同意。这也难怪,凡是做母亲的,无论生下多少儿女,总是对第一个孩子寄于的希望最大。大全妈对老闷和儿子说:
“这不行!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 大全第一个来到人世,又是第一个娶媳妇,当然要娶回咱家!日后二全三全娶亲时,那时再想别的办法。到啥时说啥时的话么,一定要先给大全把媳妇娶回来!他爸,你说呢?”
老闷低头抽旱烟,半天没吱声。老伴一再催他表态,他才撂了一句:
“那你跟我住到屋外寥天地里去?”
老伴说:“你咋这样说话!谁叫你住到寥天地里去?”
老闷说:“那就叫二全三全去?”
老伴急了:“二全三全咋就不能跟咱住一个屋呢?他再大也是咱自个儿的儿子!要不,先在屋后搭个草棚棚也行。”
老闷突然提高了嗓门:“要盖就盖砖房!”
圪蹴在门边的大全看父母为自己的事顶上了牛,赶紧说:“爸, 妈,你们急个啥嘛!不是我和二全三全谁住家里的问题,人家翠草家把话说死了,绝不把女儿嫁出去!咱要不同意上门,这事就黄了!”大栓态度既明朗又坚决:“反正我主意定了,翠草家只有她和俩老人,我去了还不拿我当自家人待?咱家一时半会儿哪有钱盖房?别为这事再叨叨了!”
犟不过儿子和老汉的统一战线,大全正月初五上了翠草家的门,大全妈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她总觉着乡党们背后议论纷纷,自己家太丢人了。儿子是自己吃苦受累拉扯大的,忽然间离家而去,成了别人家的人,将来生下一男半女,还要跟着人家姓!大栓妈终日若有所失,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心里对老闷存着气,言语之间常常捎带着几句不满。老闷则更加沉默寡言,老伴的冷言冷语他似听非听,只是干活更狠,手脚更勤了。
村里刘家的儿子前年去了广州,今年过年回家探亲,衣裳穿得鲜亮笔挺,人也和过去大不一样。据说在广州打工挣了不少钱,回来给他爹妈捎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带轮子的大箱子。村里人都去刘家瞅稀罕,青年小伙子更是相约着一拨一拨来到刘家,有意打听那边的情况。刘家儿子很兴奋,他向这些从小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伙伴们,有声有色地讲述着他的打工经历和外面许多新奇的事。青年人本来心热,听说广州比自己家乡挣钱容易得多,纷纷动了心,三三两两约定,也想去广州碰碰运气。老闷的小儿子便是其中之一。
三全一说话,犹如一块大石头投入 了潭水,顿时打破了老闷家的平静。
大全妈极力反对。她说:“不行!你大哥走了,成了人家的人了,可我想见他还能见着。你这一走,天南海北的,叫我上哪儿寻去?”
三全说:“妈你不用寻我,我每年过年都回家看你们!”
大全妈说:“出去了就由你不由我了,要是在外头对上了象,你还回来个屁!”
三全见跟妈妈说不清楚,转而又去缠磨父亲。老闷最疼这个小儿子,他觉得他还小,就说:“想去,过两年再去吧!”三全非常失望,眼看着伙伴们兴高采烈地收拾行装,实在按捺不住自己。于是,父亲去坡地他跟着去坡地,父亲上猪圈他跟着上猪圈……三全了解父亲,别看他闷头不语只顾干活,他的心里正自己跟自己打架哩!三全软磨硬泡,在父亲面前唱独角戏。滔滔不绝地说到第四天下午,老闷终于放了话:“去了好好干,多挣少花。不要沾上坏毛病!”三全顿时眉开眼笑!
他妈却急了,对老闷发火:“谁叫你给三全放话!你知道不知道?我娘家村去年走了五个,前年走了三个,年前听说在外头出了啥事故,炸伤一个炸死一个。你以为外乡的钱是好挣的?咱家再难,也不能让我娃去拿命去换钱!”
老闷说:“你能把娃在家关一辈子?娃总要有出息么。”
三全急着说:“妈,人家去了那么多人,死了一个半个,你就不让我去了?兴许我命大,遇到危险不但炸不死,还能炸出个‘万元户’ 哩!留在家里头,万一不小心一下栽到石头崖下……”
“呸!呸!抽你那臭嘴!少说败兴话!你就不看你二哥的样子,不哼不哈的,一天到晚老老实实地干活,你个崽娃子满脑子五花六花糖麻花!当个‘万元户’又咋的?没有太平日子过,就是抱个金山银山,又有屁用?”
小儿子根本听不进他妈这一套:“妈呀,就因为二哥能守着家,帮你和爸做庄稼,我才敢说要走。你就放我去吧!等我挣了钱回来,给咱盖三间新房。妈,你想不想跟我爸住到玻璃亮堂堂的新房子里?”
“不想!我就想着你哥儿几个都留在家里,让我时时都能看到你们。你大哥走了,你再一走,这家不是散和了吗?”大全妈说着掉了泪,转过头央求老闷:“大全他爸,你就开个口吧,你的话比我管用得多!”
隔了好一会儿,老闷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儿子,慢腾腾地说:“还是叫娃去吧!娃的前程要紧”说完,使劲在地上磕着旱烟袋锅子。
这一回依然是儿子胜利了,大全妈从此落下了心病。她认为两个儿子离家,老闷都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因此对老闷极端不满,看着老闷哪儿都不顺眼,常常找茬儿发脾气。老闷的妻子不像老闷,她是个伶牙利齿的女人。她对二全说:“你爸三脚踢不出个屁来,他只要一发话,准是瞎瞎话!我这一辈子算倒霉透了,遇上这么个人!你哥和三全走了,我哪天不想他们?你爸要是跟我一心,他们能走吗?妈真怕你也生出个啥事来,也蹦达走了,留下我跟你爸,连句话都说不到一搭,可咋过日子呀!”
二全的脾性百分之百像了父亲,妈妈的唠叨他只管听,却是很少说话。看着妈妈伤心流泪,他说:“妈,我不走。我死都跟着你和爸!”
老闷的心里其实也不舒服,他何尝不惦记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况且种地、打柴少了帮手,他的体会比妻子更深切。但他明白,儿子出去会比在家有出息,所以并不后悔。干完了地里的活, 老闷不想马上回去,他常常蹲在坡坎上,一袋一袋的抽旱烟。
老闷家再往上走去,也就是后沟口的附近,有一块梯形坡地,很久没人种了。老闷和二全父子俩花了很大力气,除尽了满坡半人高的荒草,重新整治好这块地,全部种上了早玉米。现在棒子已经两三寸长,收荻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山坡地无法引水灌溉,只能一担一担从河里挑水,一苗一苗地浇灌。从河边到坡地,要走半里多的上坡路。小路上嵌着数不清的大小石块,绊绊磕磕、高高低低,空人走都不轻松。老闷每天挑着两只大桶,马不停蹄上上下下,四天才能把坡上所有的玉米全浇一遍。隔上十天八天,这种劳动就得重复一遍,因为玉米不耐旱,不及时浇水就枯死了。
老闷的玉米长得很好,眼看就该扳棒子了。这种早玉米因为下种早,盛夏季节就可以收荻。城里的小贩只等玉米一熟,就急忙赶来收购。早熟的玉米棒能卖个好价,因为秋玉米此时才刚刚结了棒子,还在地里长着呢!物以稀为贵嘛。
这天上午,老闷挑着一担水上了坡。他知道再浇这一遍水,就只等扳棒子了。老闷放下水桶,朝地里一望,顿时傻了眼:我的天呀!玉米杆子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残缺不全的棒子东一个西一个乱扔在地里……坡地上到处是一片狼藉!这是怎么了? 老闷定了定神,弯腰拾起一个棒子看了看,又望了望一塌胡涂的玉米地——他明白了: 这几天夜夜有野物来到这里,而且不止一两只!他猜度着,是獾、是熊,还是野猪?这些家伙们往往糟蹋的比它们吃的要多得多,它们才不管种庄稼的人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哩!
老闷双手抱着脑袋,一屁股坐在地头上……
午饭做好了,大全妈左等右等不见老闷回家,却意外地等来了大全夫妇和两个小孙子。她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干什么好。她连声呼喊二全,又是叫他去捉鸡,又是叫他到地里去割韭菜,自己则抱着小孙子逗弄个不停。大全媳妇要去帮二全杀鸡,她坚决不让,因为小孙子和奶奶生,离开妈妈就哭个不停。还有个孙女四岁了,奶奶长奶奶短围着她叫,叫得大全妈心花怒放。看着小孙子粉嘟嘟的小脸蛋,听着他们清亮稚嫩的童音,大全妈觉得此刻真是跌进福窝窝里了。
幸福的时光总是一只飞箭,想拉也拉不住。不知不觉中天渐渐暗了下来,门外有了吆喝牛的声音,村民们陆续从坡田里返回来了。大全出去找父亲,没见父亲的影。大全妈说:“谁知他跑哪搭去了!他就那怪脾性,你还不清楚?自打你跟三全离了家,你爸就不爱进这个家门。眼看着天黑了,吃饭时他也就回来了。”
大全夫妇因为拖儿带女,不能耽搁得太晚,他们没等父亲回来就走了。大全妈送他们到村外,眼泪汪汪地看着儿子一家四口上了摩托车,向山下急驰而去。
天黑严了,老闷才垂头丧气地回来。他先去后院看了看。前些天茅厕旁边的墙塌了一大块,早上他吩咐二全把它重新砌好。见塌墙依然如故,他喊了声二全: “叫你今儿拾掇墙,咋还是这个样?”
二全从屋里出来回答:“今儿个大哥一家都来了,我忙着杀鸡做饭,没顾上砌墙。”
老闷说:“ 做饭有你妈,你掺和个啥!明儿一早就拾掇,不要再耽搁!”
二全“嗯”了一声。
听说大儿子一家今天回来过,老闷有些后悔自己不该离开坡地又去了后沟,而且耽搁了那么久。但令他更可惜的,是那片即将收荻的玉米。他想起早年间三年困难时期,村里人到处开垦荒坡地,后沟的山顶上都种上了粮食,那里常有野兽出没。也难怪呀,那儿本来就是它们的家园。野猪啊,獾啊,,野羊啊,熊啊,还有蹦蹦跳跳的小松鼠们,它们特别爱吃玉米。玉米将要收荻时,就是它们盛宴开始的时候。地里一半的庄稼都被这些不劳而荻的家伙们糟蹋了,农人们反而只能吃它们的残羹剩饭。他又想,现时农民的生活好多了,吃的不成问题,谁也不再上山顶去种地了。那年月上山去种地,光爬上爬下,来回就得三四个钟头。收了粮食还要一背篓一背篓沿着山沟的羊肠小路往下背。那叫什么路呀?根本没有路!简直是在石头堆里爬行!有时得抓住树根葛条往上攀,有时还得从一块大石上硬往下出溜。缺少男劳力的家庭更难啊,妇女也得咬着牙干这些苦累活。
老闷想起,有一次他和年老的父亲背着玉米棒子下来,父亲一脚踩到一块圆石头上,石头活动了, 父亲一下子歪倒在地,头磕在石头上,血止不住地流……现时别说山顶,就是近处不少的坡田也没人耕种了。这正符合政府关于“退耕还林,退耕还草,恢复自然生态”的要求。其实抛弃早年饥荒时开垦的山坡地,是自然而然的事,粮食够吃,谁愿意再受那份罪,干那种事倍功半的傻事?如今绿色尽染的山坡上庄稼少得可怜,野草和各种灌木肆无忌惮地蔓延着、繁衍着。大一些的,如野猪、獾之类的野物们,也许追寻着它们记忆中的美味,偶而降临到山下。但它们知道这儿不是它们该来的地方,像打游击战一样,夜里偷袭某一块地后,它们会立即撤回高处,很少闯入人类的视线。老闷的玉米地虽说在沟口僻背之处, 但离村子并不远,按说野物们是不敢光顾的——毕竟它们怕人呀!只有贼头贼脑的地老鼠和窜来窜去的小松鼠,才敢在人面前一现即逝。唉,没想到哇!没想到野物们竟敢冒这个风险,跑到农人的家门口抢食来了。要是早几天在沟口搭个窝棚,晚上点个亮,留个人守在地里,这场灾难也许就不会发生了……老闷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想着。忽而又想到今儿没见到儿子和孙子,不知小孙子长大了多少,大概都会笑了吧?或许,能满炕爬了?
渐渐地,老闷的意识模糊起来。朦胧中见一个黑影在慢慢移动……它头拱着地,四条腿爬行……唔, 不是人, 像是个野猪。又来偷棒子了……老闷抓过木棍,悄悄地向它靠近……怪了,这木棍咋这么沉?比铁棍还重,怎么也举不起来……忽然,一块巨石从山上滚落下来,“轰”地一声,惊天动地——老闷一骨碌翻身坐起! 就在他清醒的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这一声轰鸣来自自家的后院——准是那堵断墙垮下来了!再仔细听,还有一种踢踢踏踏的响声……不对!老闷对睡在身旁的妻子说了声:“你别动!”便摸黑下了炕,抓起门后的橛头,摸索着走向后院……
二栓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深夜里这种沉闷的巨响格外令人震惊。他喊:“ 妈!咋了?”大全妈摸着了灯线,“咔”一下,拉亮了电灯。就听老闷在后院大吼一声:“ 关灯!”倒把她吓了一大跳!与此同时,二全拿着手电筒也下了炕。他立在屋门口打开电筒,刺目的光亮刚刚射出,突然一个白色的巨物从黑暗中窜出,迎面直扑二全!二全亳无防备,立即被掀倒在地!野物折身又扑向亮着灯的屋里……大全妈还没明白过来,就被它两把尖硬的抵角挑下了炕!大全妈尖叫着、挣扎着向门口爬去,那野物转过身,低了头、直着脖子冲过来,两只尖尖的抵角直插她的后腰!野物扬头一甩,把她又抛到了炕上!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老闷闻声从后院奔回时,见那只壮如牛、形似羊的硕大野物,正从屋里急速冲出,喘着粗气直奔后院而去!幸亏老闷反应快,迅速闪身躲过,否则也会被它撞倒!老闷顾不得追赶那只发狂的野兽,立即去扶倒在地上的二全。二全的胸部、肩部都被兽角剌穿,粘糊糊的血把小褂都浆了……再看炕上的大全妈, 已经奄奄一息。村邻们闻声赶来,七手八脚把两个伤者抬上架子车时,发现大全妈已经咽了气。
一周后,二全也因伤势过重死在医院里。
二全住院抢救的那几天,陪护在病床前的老闷第一次经历了“花钱像撇泥片子”这句老人常说却而谁也没经历过的事情。穿白大褂的护士们,一天几次把一张张交费单送到老闷跟前,冷冷地说:“ 交费去。”那冷冰冰的不可抗拒的声音,那薄薄的、记不得多少数的白纸,很快就掏空了老闷一家多年的积蓄。老闷不心疼。只要能救下二全的命,别说花光积蓄,就是挖窟窿背债,他也不皱一下眉。然而老天爷硬是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儿子不声不响地离他而去了,老闷头上的天,瞬间塌了下来!
对于二全来说,他确实兑现了对母亲许下的诺言:生生死死,始终追随在母亲身边。
“大白羊”夜袭老闷家,连伤两条人命,这飞来的横祸,在山村引起不小震动。村里人第一次经见这种惨事,都有些草木皆兵。因防着那头凶猛的“大白羊”再来,家家纷纷查看自家的围墙及门窗,夜里也不敢大意,前后门都关得严严的,并且顶上了粗粗的杠子。
近年来,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很少见到野生兽类,更别说它们冒然来到人的住处,主动攻击人的怪事了。村民们难以相信,一只“羊”竟如此厉害!“羊”这种动物在人的眼里,是一种温顺、善良的动物,为什么与它同类的“野羊”, 却那么强悍勇猛、敢于伤人呢?
村里的老人常七爷说:“你们说的‘羊’,是咱们祖辈豢养的家畜,野性早收了。‘大白羊’是野兽,壮得像个牛犊子,若是像咱的羊那样没一点野性,它咋在荒山野岭里过活哩?你们看狗多听人话,可它的祖先是‘狼’,那吃人可不含糊哩!还有咱圈里的猪,打它几棍子,只知道哼哼几声,你碰个野猪试试——凶得很哩!”
有人问:“都说野兽怕人,躲着人,你不伤它它不伤你,那大白羊为啥不怕人?为啥跑到村里伤人哩?”
常七爷说:“野物伤人,那是它没有办法了。大白羊怕是受了惊吓,失急慌忙地撞进老闷家——谁叫他家后墙缺了一豁子哩!”
跟二全一般大的青岩说: “二全那天说要回去修墙,不知为啥又没修。”
刘婶说:“只怕是大白羊见了亮光,以为人要伤它,它才发起狠来。原来羊抵角比刀子还利呀!”
七奶奶拍打着怀里的簸箕, 说:“对了,我想起来了!昨儿黑半夜,山路上轰轰隆隆,怕是有十几辆汽车下来了吧?他们从深山拉矿石下来,一路惊动了野羊,它就跑到咱村来了。你说对不对?”
于是人们的议论又转到深山开矿的事儿上。远在十几里外的一条沟里,矿石场的爆炸声时不时响起,沉重的轰鸣震动整个山谷,惊动了山民们正常的生活,野兽们又岂能不受惊?拉矿石大多是无证无照无牌的“三无”黑车,中间不乏报废的破旧车辆。白天他们把空车开进山,装满了矿石,傍晚才在暮色的掩护下偷运下山 。一直到深夜,汽车的轰隆声、喇叭的尖叫声、刺目的车灯光束还在继续着。
一辆警车载着镇里的公安来到山村。公安们询问老闷家发生的惨剧时,特别关注那只肇事的大白羊。村民中有人问:“大白羊再来了咋办?我们要组织人打死它!”
公安说:“不敢打,先不敢打!等我们回去请示县上,看怎么办。”
村民们纷纷议论说:“不打? 不打它再伤人咋办?”
公安说:“你们自个小心点儿,把门户看好。夜里听见有啥响动了,不要出屋,记住不要开灯。”公安还说:“听说大白羊学名叫‘棕羊’还是叫‘羚羊’,我们也搞不太清。它平时是不伤人的,你们可别乱打。那可是属于国家保护动物,打死了要犯法的!”
村民们嚷起来:“野羊抵死两人,它就不犯法吗?我们打它咋就犯了法啦?”说得公安没话说了。 常七爷说:“娃们家,你们不要跟公安抬杠!大白羊是野兽,它不是人,它犯谁的法呀?”
年轻的后生依然掰着理:“它不伤人咱不打它,它要伤人为啥不能打?它的命比人命还金贵吗?” 常七爷说:“你当哩!”
事情过去几年了,至今仍然没人说得清,野物若是威胁到人的生命,人能否出于自卫打死它。好在此后再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渐渐地村子恢复了平静。
老闷却成了孤身一人。
黎明的薄雾弥漫山谷,空气里湿气浓重,草叶上浮动着珍珠般的露水。栖身于树上的蝴蝶还在睡梦里,它们橙黄洒黑的双翅合拢着,一个挨一个竖立在碧绿的树叶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树上开着一朵朵艳丽的花儿呢!老闷来到数年未至的后沟,踩着潮湿的草丛前行。当年的羊肠山道已不见踪迹,只有被溪水冲出的乱石沟,还依稀可辨。但见沟里长草丛生,野藤乱绕,荆棘纵横。许多年前的往事,一幕幕重现在老闷眼前……
当年的老闷体壮如牛。他柱着根木棍,背着一大捆沉重的柴禾,从陡峭的山路上走下来。刚砍的湿柴很沉重,脚下的石块、草蔓又不时绊着他的脚。老闷想歇一下脚。他背靠一块大石,小心地挪动着背上的柴捆,把它竖倚在大石旁。挑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擦去脸上的汗水,从怀里摸出两个苞谷面饼香甜地吃起来。一边吃妻子为他专门准备的干粮,一边想象着妻儿们此时正在家中缩着脖子、专心致志地吸溜着苞谷面糊糊的情景。
三年来,他每天黎明前就进沟,等到东边山尖上露出一点微弱的曙光时,他已经挥动砍刀砍下了一抱抱柴禾,码得整整齐齐的, 然后顺手割断几根藤条,把它捆个结结实实。当他背着庞大的柴捆走出后沟时,村子里家家早饭的炊烟,才刚刚从屋顶升起。
辛勤的劳作使他除了养家糊口之外,还有了一笔小小的积蓄。他决心就这么一直干下去,既不误生产队的工,又能攒下些钱。累是真累,可他有的是力气。再说他心里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盖新房。眼看着儿子们一天天大了,他想赶在儿子娶亲时把新房盖起来。
一天,他迎着朦胧的晨曦,背着柴捆走出后沟。突然,沟口的柿子树后闪出两个人来,大喝一声:“站住!”老闷本能地停了步。他从身姿和声音里辨出,这两人是村里的青年——两个基干民兵。老闷还没想出该说什么或者该做什么,两个青年已经跑到他跟前,一左一右夹持住他。
“老闷叔,这么早你去沟里干啥去了?”问话的是老闷一个远房侄子。
老闷回答:“找点柴禾。”
另一个说:“老闷,跟我们到大队去一趟!”
老闷问:“干啥呀?”
“干啥?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天天摸黑进沟砍柴,卖给山口子烧炭的,你当没人知道?听着!今儿山口村斗争那个偷着烧炭的,割他的资本主义尾巴哩,你也是条尾巴,一块儿割!”
不由分辩,老闷被拉回村卸下那捆柴,然后押送到山口村,陪烧炭的老汉一道挨了一回斗。回到村里,又在本村的小学校挨了批斗,关了两天黑房子。他起早摸黑挣的血汗钱,也被割尾巴割的没影了。
从此,老闷再没有踏进过后沟一步。
现在的后沟依然是满目青翠,顺沟而下的小溪几乎被茂密的荒草遮掩得看不清了。老闷驻足静听,除了鸟儿们啾啾啁啁的鸣叫声,杂乱的丛草下竟然传出来潺潺的流水声!老闷心中喜悦,他拨开身边的野草,除去积存的枯枝败叶,一条涓涓细流出现在他的脚下!它依然那么明彻,那么清凉……老闷坐在小溪旁,掬起一捧溪水喝了一口——真甜呀!一根狗尾巴草从石缝里伸出,毛茸茸的小尾巴在老闷腿上蹭来蹭去……老闷看着它寻思,我要是溪边这棵草,那该多好啊!
近年来,山沟里的变化可真不小。一条公路从山口修到了村里;穿过村子,又通到更深的山里。听说省里某个单位已经决定了,要到山里截水蓄池,开发旅游业。今年以来,村里的男男女女出去打工的比以往更多了,谁也不愿死守自个儿的那点打不下几颗粮食的山坡地。有人办起了小店,有杂货店、裁缝铺、小药铺,收入显然比种地强,而且不耽误农活。山民们的脑子越来越变得活泛起来。
老闷家的土坯房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已然破败不堪。两扇黑门漆皮剥落,斑斑点点、花花拉拉。门板下端已经残破,门槛也只剩下多半截了,鸡呀、狗呀,可以自由地从门下钻出钻进。
大全偶尔回来一次,陪父亲吃顿饭就走了。三全也探过一回亲, 在家住了不到十天,又赶回南方去上班了。没有母亲的家到处都冷冰冰的,娃们想呆也呆不住呀。大儿子提出要接父亲去同住,儿媳妇翠草还专门回来接过几回老闷,老闷都拒绝了。
老闷仍旧一心一意守着他的老屋种庄稼。
现时,像老闷这样死心眼的人越来越少。山村的层层坡田上,忙碌耕作的农人身影日渐稀少。而弃耕的坡田里,篙草长得有半人高!往昔夏收之后,麦田里挎篮拣穗的情景,是再也见不到了。一个个颗粒饱满的遗穗,被冷落在麦茬地里,人们过来过去的,谁会看它一眼呢?
老闷又恢复了进沟的习惯,现在世道好了,不用再偷偷摸摸躲着谁。村里人人忙着挣钱,忙着打麻将,有谁会注意这条无用的野沟和这位孤寂的老人呢?
老闷吃过早饭出了家门,镢把上挂一只担笼,担笼里一条毛巾包着几个干馍。沿着村后的小路走向上走,上一个坡,就到了曾经被野物糟蹋过的那块坡地;再东拐西拐走上半里地,就进了后沟。农闲的时候,老闷在后沟一呆就是一整天。
城市人越来越多的进山来游玩,叫做什么“回归自然”。世世代代生活在山沟里的农民虽然搞不懂其中的奥妙,但他们很快醒悟到,他们挣钱的机会到了。开始,有人摆摊卖凉皮,有人拿些毛桃、核桃、花椒之类的山货,摆在路边出售;也有条件好些的,花钱置一台冰柜,在路边卖起冷饮来了。脑子一旦开了窍,村民们的智慧很快就表现出来了:盖了新房的人家办起了家庭旅舍,在公路两边开起了小饭馆;心眼多的人在河边搭个棚子,出售泳衣、钓杆,兼出租救生圈。后来越闹名堂越多,竟有人联合起来堵截河水,搞了一个简单的天然游泳池,设点卖起了票。村委会里也组织人力,把横列河中的大石炸开一个通透的口子,让河水急速从口子涌出,造一个人为的新景点……诸如此类,村民们想方设法使原先平淡无奇的自然景况变得奇特有趣、更具观赏性,以便吸引游客,壮大自己的腰包。当然,他们没忘了给自己创造的新景点起个引人入胜的名堂,比如“水帘洞”呀、“猴儿跳”呀、“ 黑龙潭”呀,等等等等。
有人租村里的地方改建一番,办了个旅游中心,冷清多年的小山沟从此变得更加热闹了。村里的青年人很快接受了一切新鲜的事物。小伙子套上西装,蹬上皮鞋,对着电视、拿着话筒、闭眼摇头唱起了“卡拉ok”。山里娃从小在山野里吼惯了,个个嗓子出奇地好。 如果不是吐字夹着方言土音,叫人听着怪怪的话,他们的歌声准把那些沙哑喉咙的歌星们吓跑不可!村里女人的衣饰比着城里人的样子穿,游客中有什么新式样,不久她们就会买来穿在自己身上。当然比起人家来,总是慢了半拍。穿着高跟鞋走疙疙瘩瘩的山路,怎么着也不容易,姑娘们却丝毫不怕扭了自己的脚。
若有空闲,你不妨沿着村旁的大路走走。不出半里路,至少能见到四、五桌麻将摊子。打麻将如今是山村一种新时尚,一种普及性极高的“文化现象”。不单是老年人以此消磨时光,年轻力壮的男人、女人们也迷恋此道。村头或者院子里,经常见四个大人分踞牌桌四方,周围站着热心的观阵人,再后边便是一群嘻笑打闹的小孩——他们的儿女们。牌声、说话声、小孩的哭笑声、夹杂着大人们的喝斥声,真是牌里牌外皆闹戏!这种赌搏筹码虽然无法与真正的赌场相比,半天下来,最多的输赢也就是三四十块钱。这在山村来说,也算个不小的数目,即使是城镇的普通工薪阶层,也未必敢天天上阵。然而,山村里打牌的势头却是日日有增无减。坡田里务庄稼的,尽剩下些老汉老婆婆,青壮年的身影,竟是越来越难见到了。
又是一轮冬去春回。刚刚过了春分,路旁的枯枝焦叶下,一丛丛嫩嫩的新草就探出了头。一眼望去虽不见郁郁葱葱,可是那淡淡的、朦胧的嫩绿色,更显得清新可爱。河堤上的垂柳枝上,也缀上了细小的鹅黄嫩芽。山坡上的山桃花开了,淡淡的粉色被无边无际的嫩绿衬托着,清丽而又淡雅。春风虽然还带着几分寒意,万物却早已从冬季的长眠中苏醒,迫不及待地展示着各自美丽的身姿。
前些天,老闷拉回了十几根木料和几袋水泥。今天,他又拉着一大卷彩条布、几罐油漆回了村子。 刘婶子问他:“老闷兄弟,是要盖房子么?洋灰要不够,我家还有剩的。”
常七爷看看他车上的东西问:“修补你家的房子?要人帮忙就说一声,我家老三、老四都在。”
老闷有些不好意思,他对刘嫂子摇了摇头,又对常七爷摇摇头,推着车子过去了。
两位村邻交换了一下莫名其妙的眼色,也摇了摇头。他们哪里知道,老闷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用到后沟去了。他们更想不到,老闷神不知鬼不觉的,已经在沟里下了两年多功夫;如今大功将成,只剩些收尾的工程了。
几个月后,老闷的行为终于引起村里一些人的关注。与他年纪相仿的几个老汉相约着走进后沟,想看看老闷到底在沟里弄些啥名堂。
老汉们好多年没进过后沟了。穿过村后弯弯的小路,登上老闷种着麦子的层层梯田,两棵枝干高大黑壮、冠叶茂密的柿子树,静静站立在沟口。走过柿子树中间陡峭的小路,就到了后沟口。过去进沟的这一段陡路浮沙滑动,碎石遍地, 走着很不容易,今天几位村民却是登着一层层瓷实的台阶,稳稳当当走上去的。
一进沟,村民们眼前一亮:一座像模像样的凉亭出现在眼前!八根木椽呈放射状,架成了圆锥形的亭顶,上面巧妙地复盖着彩条布;下面的木柱子虽然不够光滑,却也漆得鲜红鲜红。亭顶每个伸出的木椽头上,吊着个用饮料瓶做成的彩色花篮,八个花篮被风吹得荡来荡去,煞是好看!虽说亭子修得不够标准,俗了点也粗糙了点,但在这几位年长的村民眼里却美妙非凡。他们口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夸奖着老闷好主意、好手艺。
再往里走,一路的情景更让他们惊诧:一条窄窄的小路随着山势的转折,蜿蜓着、升高着,进入山沟的深处。小路上没有绊脚的石块,没有缠腿的野蔓,没有横七竖八的枯枝死干。凡是陡峭的地方, 都修有层层石阶;遇到与溪水交汇之处,总有用树干搭成的简易小桥,人们走过时,不用再受越石跃溪的麻烦了。
清彻的小溪流在乱石夹持的沟道里,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地流淌着;时而隐没在巨石之下,成为一股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暗流。出其不意地,忽然又它从某个半倚半悬的大石缝隙下涌出,发出“汨汨”的欢笑声。前面,一块两人高的巨石挡住了去路——先不要慌!请仔细看看,巨石上凿着一个个脚窝,你只要脚蹬在脚窝里、手拉住从上边垂下来的藤索,就可以安全地攀登上去。
山路旁几处小小的平地上,安放着平稳光滑的小石桌,几个小石凳围在四周。若是你想在这儿与朋友摆上棋子杀它一盘,怕是比正式的棋类比赛场地更富有诗意吧?若是你喜好音乐,带上你的弦琴、洞箫,对着巍巍群山、潺潺流水奏上一曲,想想,该是个什么滋味?当然,这只是笔者的感想——那几位老者已经走到前头去了。又绕过两个山弯,小路旁出现了一个石砌的小水潭。这是一个泉眼,一把大伞立在泉眼边。清洌的泉水不知从地下什么地方源源不断地涌来,在洁净的沙凹里聚合成潭。潭中的水喝着冰凉凉、甜丝丝的,比村里刚安的自来水还清甜。
几位村民忽然发觉,自己早年经常出入的穷山荒沟,原来这般美妙动人!
越往上走巨石越多,越往上走山路越陡,越往上走沟道越窄,山势逐渐逐渐在合拢着。忽然间,迎面一个一百八十度大山弯,耸直的石壁上一道白练飞流而下,“哗哗哗哗”,垂直跌落在深沟之中!于是,巨石下出现了一个深潭。深绿色的潭水不停溅起白色的水花,形成蒙蒙的白雾。潭边的石壁下部,长期被水侵蚀的表面上,呈现出黄色、褐色、暗红色、铜锈绿的色彩;色彩自由地流动着、变幻着,现出复杂多变而又和谐自然的美妙图纹。也许画家的画板上并不缺少这些种颜色,但要画出这么一幅变幻自如、高深莫测、而又如诗如歌、美丽绝伦的图画,恐怕没人有如此大的能耐!
村民们在一个天然石洞前见到了老闷,他正光着膀子,汗流夹背,用杠子一点一点地移动一块挡道的大石头。旁边不深的石洞里,横卧着一块穹形大石,好似一只巨大的龟盖;大石上的自然裂纹竟与龟背上的图纹十分相似。老闷把一块形似gu*头的石头嵌入大石之下,立时,一个似像非像、拙朴而又传神的大石龟,便安卧于洞中了。
谁也不知道为了眼前这一切,老闷搬动了多少石头,除去了多少荒草荆棘,用坏了多少镢头凿子,折断了多少铁锨撬杠!谁也不知老闷手上打了多少血泡,脚上砸了多少处伤;谁也不知道这个山沟的草叶上,滴落过老闷多少汗水……
一位老者拍拍老闷湿漉漉的背说:“老闷兄弟啊!你真是个有心人。”
另一位说:“老闷哥,你还有啥新鲜点子,说出来给我们也听听。”
老闷直起腰,“嘿嘿”地憨笑着,说:“再没啥了。我是闲得发慌,把这荒沟整一整,兴许有人来游玩哩!”
这可是老闷有生以来,说得最长、最完整、也最自豪的一句话。
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8-7-20 17:58:39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西山彤云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