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好笑，我平生最恨自己不是一个美人，特别不是一个古代的美人。一想起那鬓发如云，气质如仙，长裙曳地，再伴着珮环叮当，款款而行的形象，不禁悠然神往，心仪如屈原了。　

屈原也许是第一个对香草美人大感兴趣的。他爱香草，甚至要“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更爱美人，宓妃、简狄、有虞、二姚都是他苦觅的佳人。当然，屈子自有其喻意，“善鸟香草，以配忠贞”，“宓妃佚女，以譬贤臣”，都是显自己高洁不凡的。我虽然因为自己貌不惊人多少有些不平，但也不会强求屈原去喜欢随处有的贱草和平凡女子。因为我自己也极羡慕那些可爱的香草美人。　

历史上最出名的女人都是美女，而对当时历史发生巨大影响的女人，也大多是美人。如战国后期的西施，东汉末年的貂婵，西汉时的王昭君，盛唐时的杨玉环，鼎鼎大名的四大美女，千古传颂下来还不够，到如今，电视电影都拍了几十回了。武则天也该排在大大有名的美女之列，可她的手段太强悍了些，古时候那些评出四大美人的男人多少有些怯意或敬意，也可能还认为武氏太不够孔子温良恭俭让的女子礼仪规范，便将她极美丽的容貌一笔抹去不提了。还有个叶赫那拉氏，把个中国闹了个沸反盈天的慈禧太后，最初可不是凭美丽得宠的？她的美丽自然不能说是用在正途，不过抛开她祸国殃民的罪过，即便用现在的眼光看她年轻时的画像，也不能不承认她是个美人呢。　

不过羡慕之后，难免去考究考究她们的出身来历、成名经过和最后归宿。这一考究可吃惊不小。也许其中大有享过荣华的吧，可最后的归宿实在是都不大妙呢。　

王昭君、杨玉环正史有载。一位怀抱琵琶，吟唱着连鱼儿也不忍卒听的昭君之怨，客死蛮荒之地；另一位更有名了，“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　

貂婵、西施初见于小说《三国演义》、《吴越春秋》，正史没有明确的记载，对于史学家来说，她们只是工具，能将工具妥加利用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她们完成美人计之后的结局只能是小道消息，自然众说纷纭了。貂婵的命运以央视版电视剧《三国演义》中编得最好，说是她抛开了血与火的战争飘然远引，随风而去，倒也浪漫。我只不知在三国纷争的年代，貂婵一弱女子能走到哪里去，又有哪里没有战争和血腥！况且她的义父王允能让她走吗？能不继续用她牵制吕布使他为自己做事吗？罗贯中便实实在在让她跟了吕布，吕布死后就不见消息了，根据民间的一些传说看，她当是为曹操所掳，当作礼物赠给了关羽之类的将领一一如此，我宁愿相信她完成任务后自尽的说法。西施被勾践夫人以红颜祸水的罪名沉了江。与范蠡泛舟西湖的鬼话大约是后人一厢情愿编出来的，范蠡挂冠而去无罪，拐美人而归，岂非授吴王以把柄，等着被烹么？　

这些身份尊贵的贵夫人们下场悲惨也就罢了，谁叫她们倒霉，被卷入了帝王将相的纷争中去呢。去瞧瞧那些平民美人吧。　

唐朝的关盼盼，才貌双全的佳人，为大诗人白居易的一位老友所买，居于燕子楼中。不幸其夫老迈，伸腿归西。关盼盼独守空闺二十年，白居易来探，竟然嫌她还没死，赠诗道：“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这话自然有道理，你既受了人家深恩，便不具有独立的人格，人家死了，你怎能不死？当夜关盼盼即悬梁自尽。　

关盼盼死了一了百了，倒也罢了。明代的名妓严蕊可惨了，超级大理学家朱熹要诬她与前任太守有私，严蕊不肯连累无辜，结果被打得死去活来，关了起来，一直折磨到朱熹调任别处，来了个新太守，才算熬出了头，新太守于大堂之上命她赋诗述愿，她作了一首《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风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论奴归去。”真是一字一泪，痛彻心肺，虽含冤抱恨多年，依然不敢高声，只怪“前缘”所误，想重见天日，还得依赖新太守这个“东风主”哩。　

严蕊因其出色，一不小心成了官场倾轧的牺牲品。还有因美貌直接引起诸侯大动干戈的，春秋时期的息侯夫人妫氏，美丽绝世，楚王遂灭息国，夺息妫，妫氏投井不得，遂成了楚夫人。历代卫道士纷纷斥骂不已，怪那息妫竟没死成，即便是死了，也要骂她是个亡国的祸首，何况不死！理所当然是个y*妇荡娃。　

这也难怪，别说小小的息氏灭国了，就是夏、商、西周的灭国也都与女人有关，桀有妹喜，纣有妲己，幽王有褒姒，真是无一遗漏，都能拎出个罪魁祸首的漂亮女人！还有张丽华、赵小怜一流的妃子夫人们，因为不小心找了个亡国之夫，受尽了夫子们的唾骂。只有个前蜀的花蕊夫人被俘后不甘受过，毅然题诗道：“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好！好！痛快，几千年来终于有个女人敢为自己说句话了。真正愧杀天下男儿！也亏得胜利者不是明清时的理学大师，竟能钦服地放她一条生路，没有恼羞成怒把她大卸八块。　

可其余那些投井的，悬梁的，服毒的，撞墙的，自刎的亡国夫人妃子们呢？从古至今，这些美人被活活逼死了不算，身后还留下个蛊惑君王，亡国祸水的骂名。　

屈原以美人喻贤臣，实在是抬举美人了。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很可能不会有好下场。但贤臣是不会落骂名的。没看见吗？“孤愤何关儿女事，踏青争上岳王坟”，岳飞死则死了，却成了千年来忠臣孝子的榜样。屈原自己也是年年有棕子吃，阴灵有知，当颇不寂寞。　

以香草喻忠贞，倒也合适，香草其实与美人是一样的，可赏玩，可令人心旌摇荡。于是屈原想“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江离和辟芷都是香草名，屈原是要披上香草制的衣裳，串起秋兰来作佩带的饰物。呜呼，江离何辜，辟芷何辜，秋兰又何辜，只为它们是香草，便被他采了来作他一日或几日之用，然后失去光泽，失去香味，干瘪，枯萎，弃之与臭虫垃圾同伍。于心何忍哉，屈老夫子！即便你种上几百亩香草，也不够你这般糟蹋呢。你因忠贞被弃逐，与香草为香美被蹂躏，不是一回事？　

香草不该香，因为贪香的人会忍不住采摘；美人不该美，因为贪色的人会忍不住受迷惑。贪香贪色的人并不会错的，因为他们是强者，是主人；那有罪的自然是香草与美人了。尽管他们是美好的，可谁叫他们是弱者，是婢仆，依附于强者呢。鲁迅称之为“罪责转嫁”，真是合适不过。这样数落过去，王昭君、貂婵的奴役地位，杨玉环、西施的被杀，关盼盼的自尽，严蕊的受虐，无不是理所当然，只能满眼含泪，满脸无奈了。只有武则天、慈禧太后，不管身后评价如何，最起码她们生前攀到了权力的顶峰，是强者，是主人，翻转了历来女人的地位对他人生杀予夺，最终竟安安稳稳得以善终。可惜，她们也只顾得了自己，对于天下的女子，就无暇爱惜了。于是天下其余的女人，只能永远凄凄惶惶地活在男人的阴影和争斗中，随时可能成为牺牲品。　

这些可怜的女子，她们即无法自救，也不懂自救，只能按照古时的社会规范，无声无息地活着，死去。只有无意中卷入历史的一些女子，被历史无意作为不起眼的配角记下来，无意留下些悲惨的故事。其实悲惨的故事何止这么多？悲惨的故事又何止发生在美人身上？　

西晋惠帝的皇后贾南风便是特别的一例，据说她长得又矮又黑又丑，只为其父当权，走后门当了个皇后，从此掉进永无完歇的宫闱纷争中。她也着实厉害，杀太后，杀太子，杀汝南王，杀楚王，努力建立自己的势力，可谓是武则天与慈禧的先驱了，可终究逃不过砍向她的一刀。她的白痴丈夫救不了她，也不会救她，为了自保，不牺牲她牺牲谁呢？　

美人的命运和一般女人的命运都是草一样的命运。只不过美人如香草，一般的女人如野草，香草更引人注目一些，更容易朝不保夕；野草一般的受人和畜生的践踏啮咬，却引不起别人的注意罢了。于是那些古典美人的画像中，如仙的气质中，总透着一股不自知似的忧郁。是因为充满了不安全感，而对无力主宰自己命运感到悲哀么？　

细想想，也许我该庆幸，自己不是个美人，更该庆幸自己不是古代的美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