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茄烟
第一次抽烟,是在一辆行驶的公共汽车上。吸前两口的时候,把眼泪和鼻涕都弄了出来。吸的太猛了。现在我还记得点烟时,我的手直打哆嗦,烟和嘴和跃动的火苗都非常僵硬。 这些我一样也没想到。
包括我在内,一切都在运动。不管有没有觉察,在那一天,我绝对是一个中心,我在带动一切,最终形成一个绝望的旋涡:我只是在旋转,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力量在哪里,我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猛一看都由我决定,其实不是。我自认为很明白,实际上完全是一厢情愿;一旦真的明白了,我不可能还在这里想来想去。
那时我19岁。常常想到死亡 ,不知不觉中陷入弥留状态:恍恍惚惚地看,恍恍惚惚地抚摸,恍恍惚惚地倾听。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从那样的死亡中发展而来的。
一种感觉没有了,或是变了,这些就是死亡。
左右的乘客很安静。我低头用手掌悄悄来回抹了抹鼻涕。一个戴着墨镜坐在发动机盖上的高大男人冲着我说道:“不会吸就别吸。”他的穿着十分考究,语气震慑人心。
他说的对。后来我对烟厌恶致极,烟叶焚烧释放出来的气体包含着一股暧昧不清的臭味。每次从瘾君子的身边离开,那种暧昧那种臭味都会几天不散。洗澡、换衣服都难以根除。它们闯进了我的记忆:只要想起某个烟雾缭绕的场合,就不可避免地要闻见那些龌龊的东西。我厌恶那些记忆。
戴墨镜的男人只说了那一句。我坚持把那根烟吸完,吸的很慢,大部分是那根烟自己在焚烧。好象是更单调了。车内全是一声不响的乘客,公路两边永远是白杨树,田野的冬春是小麦,夏秋是玉米,这些也好象是永远的。那些轮子也是永远的,它们跑过来跑过去,直到自己不再是一只轮子为止。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一生都要在这些永远中渡过。 一只蠓虫,被蛛网困住,是理所应当的,出于逃生的本能,它难免要没头没脑地挣扎几下。理智的做法是安静,承认失败,假设自己早就该死了。
没想到我第一次抽的是雪茄。雪茄是根据英文翻译出来的名字,说不清楚的唯美,如果不是英文,恐怕没人会把那两个汉字组合在一起。但是,烟民都叫它黑烟,如果叫它雪茄,好象会有些不好意思。
我兜里的雪茄烟和火柴是我给的一个棋友准备的。他至少比我大30岁,极爱干净的一个高个老头,头发有些稀疏,天天一丝不苟地向脑后梳着,又黑又粗的雪茄噙在他嘴里,似乎是恰到好处;那些被染黑的牙齿,竟然让我有些向往。
他在一家纸厂看大门兼管那些运送麦秸的农用四轮车。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根本想不到一辆四轮能装那么多的麦秸,为了尽量不妨碍交通,它们一般都赶在天亮之前到达,一辆接一辆,在厂前排成很长的一排,等待过磅,看起来不像是运送麦秸的机械,倒像是一个个背负着灵魂的生命。
有人喊他老张,有人喊他张师傅,我喊他张老师。除了雪茄,他还随身带着象棋。我们直接把棋盘摊在地上,在麦秸车傍下;我们在他的值班室里下,在他家的客厅里下,在他的卧室里的床边下——卧室的窗台上,摆着一盆枝繁叶密的文竹;文竹的细枝长到一定的高度,就从顶端向下微微弯垂下来。
我瞧见那盆文竹时,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下午,天色阴沉,窗帘开着,窗台是卧室里最亮的地方。那种形势下的文竹,可以说有些佝偻,可以说有些楚楚动人,有些婀娜,有些气定神闲……
我仍然在看着它:绿色的,没有性别,在一个小盆里,就能长出许多自己的东西。
有一天,我无意中听见一个抱着小孩的妇女喊她小萍。我也可以那样喊,但我没有。在能见到小萍的那段日子里,凡是用得着的东西,我都会到她的售货亭里去买。她没有的,也一定要先问问,才肯去其他的地方买。后来不见她了,我还是到那个售货亭里去买东西。直到我离开了那个城市。
还有一天,我看见了她的单衣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小片嫩白腹部。她在一张窄得可怜的小床上睡着了。我靠着售货厅,默默站了一会儿,什么没买就走开了。
雪茄烟也是在她那里买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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