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高二,还没有分文理班,班主任还是h老师。同学们还和高一一样,但h老师却变化较大——或许是为学生的“浪费生命”而痛惜吧,几乎每天早读,他都占用大部分时间讲讲我们的不是。跟着我们早读的语文或英语老师,起初还礼貌地留在教室,后来便常常“识趣”地呆在教室外面,或等h老师走开后进入教室督导大家早读,或伴随下课铃声离开。
开始的时候,h老师的话还有些激励的作用,可慢慢地,大家越来越沉默,他在上面讲,大家只低头盯着书本。别的班里书声朗朗,我们班真是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在h老师停止讲话的间隙。
“一潭死水!”定语再下,好长一段时间,h老师的说教有了新的主题。早读上,同学们都默不作声地听h老师说教;课间闲暇,“还我早读!”“无聊的说教!”“到底是谁在浪费谁的生命?”“h老师是不是男的?”……同学们却围绕这些主题议论得热烈。“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所有的人都能将鲁迅先生的这段名句激情朗诵。
“‘先生可曾为我们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们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我们以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同学们群情“振奋”,促使直性情的我萌生了向h老师进书的冲动。很快,一篇文章、几幅漫画在我笔下诞生。文章的名字现已忘记,内容是向h老师告知同学们的心声,希望他对学生多些鼓励、少些打击,并尽量不要占用大家的早读时间。漫画只记得两幅,一幅是几个学生背着超大的书囊向远远的一条分数线爬行,老师、家长等一大群围观者在高呼加油;一幅是一个学生沉在深水,念念有词地吐着气泡,气泡内有文字“语、数、外……”,但气泡却冒不出水面,岸边一位老师模样的人望着这池无波之水,口吐:“死水一潭!”这些东西,若私下交给h老师,或许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同学们却谁都不愿意将其呈给h老师,于是,最终呈现在h老师面前的是教室墙后的一期图文并茂的黑板报——我和t等几位同学牺牲了周日休息时间。
从周一开始,这期黑板报在学校产生了重磅炸弹的作用,不少学生、老师有意无意地到我们班“参观学习”。最大的影响者当是h老师与我:h老师早读不再出现,上课时只盯书讲课不再正视学生、不说任何题外之话,他的面色和精神都不大好;种种信息反馈,我冒了大不韪,h老师认为这是文化大革命性质的大字报。历史、政治教课书上好象对这十年一闪而过,当时的课外读物基本是金庸古龙和琼瑶,所以“大字报”是什么东西我并不很清楚,但戴在前面的“文化大革命”,据我点滴的获悉,当是“政治+犯罪”的同义词。从黑板报到大字报,这一跳跃让我恐惧,学生对老师的怯懦促使我选择了逃避直面现实,我告诉同学不想念书了,并不假而离校。
周六中午,与我同租一室的同学s放学归来告诉我,h老师让他下午带路到我家。s到过我家,他也无法推辞。此后,我的心开始忐忑。作为长子,从小受苦受难的父母寄我希望很高,他们对我基本上采用“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方式。与同龄人相比,我算懂事得多,同伴们玩时我多在帮干家务活,可我的老实呆板又常让困苦的父母痛恨,所以到县城读书之前,我常常享受父母“皮鞭加身”的待遇;但这并不是我的担心,我害怕我的“文化大革命性质的大字报”沉重打击他们,我不敢想象他们的担心和伤心。
想不起当时的时间是怎样流逝的,当父亲随s来到我们的租住地时,已近傍晚。s透露,他和h老师已到过我家,我的父亲又随他们到了学校,到我家的情况他知道,h老师讲了我的大字报和不想念书、不假而走,我的父母亲一直陪着不是;到校后的情况他不知道,他和他们分开了。
“明天星期,回家吧。”父亲的声音很平静。我始终不敢正视父亲的脸。
回家的路三十里,出城向东,上红土岭,进资峪沟,一路蜿蜒走高。平日我与父亲的话本就不多,现在想着可能随时降临的暴风雨,想着可能真的无法念书,我更无语,只是埋头用力地骑着自行车;或许出于愤怒,父亲也一语不发。就这样,我们一路沉默,直至资峪岭下。翻过资峪岭,到我家仅有四五里,且全是下坡路,所以只要上了资峪岭头,基本上就算到家了。可资峪岭的坡度,如同一道“下马令”,到这里,机动车爬着走,自行车只能推着走。
“文章写得还不错——”行到岭腰,父亲突然说。我听得很清楚,因为我一路都竖着耳朵,但我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啥?!你说——”我惊奇地抬头望向父亲。
“文章写得不错,”父亲再次确认,“板报也办得不错!我到你们教室看了。”父亲正视着我,很正常。
我该怎样表达我当时的心情,——我是准备着接受训话甚至打骂的,并如过去一样不辩解不哭泣;而且从小到大,我也从没听到过父亲对我的欣赏之词。
“我,我——”我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我想流泪,但忍了住。
“不用说啥,通过h老师的反映,通过你的文章,我已知道事情的大概。我知道你是想让老师知道你们的想法,想和老师谈心交流……”父亲说。
父亲啊,我要对你说什么,我又有什么不能对你说。于是,我把事情的经过,自己的想法、作法等向父亲详细地做了交待。“我知道我的作法有些不妥,伤了老师的脸面,可我不认为这是大字报。”我对父亲说。
“大字报是以批斗为目的的,这咋会是大字报!它只能算是一封信,一封学生写给老师的交心信,只不过犯了公开送交的错误。我已向你h老师道了歉,并做了解释。你h老师也想通了,说没得啥……板报我读过之后就擦了,让它过去吧。今后安心念书……”我突然发现,父亲和我并不寡言,我还发现,资峪岭并不难上,因为,不知觉中,我们已站在岭头。
阵阵山风迎面吹来,是那样的清爽,我的身心一片轻松。回家的感觉真好!
父亲的一番宽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与长辈间关闭的门,从此,在人生路上,我不再孤单。2008-7-17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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