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元推着自行车,急急匆匆进了院门。因为临时请了两小时假回家,时间紧,就把车子随便往大门里一靠,一步三跳地往后走去。这个院子是个狭长的大院,左右不过三间宽,前后却有三进之深。李金元的家,就住在中院的西厦房里。
李金元见自家的房门锁着,忙掏出钥匙开了门。他知道他妈这会儿去买菜,说不定又与街上谁家的女人啦起了闲话。这一啦,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了结,于是只好自己打开落了一层灰尘的板柜,翻找他交给妈收着的那件新衣裳。
李金元换上一身簇新的深兰色红卫服,取一顶新军帽扣在头上。他挪动身子,对着墙上一面缺了角的小圆镜照了照,嘴里正哼哼的歌忽然停下了。他发现自己这身兰衣服与草绿色的军帽配着很不协调,伸手把它摘下来,又扔回了原处。他在柜里重新翻找着,扒出妈妈那些破布烂絮,翻来找去,板柜里除了父亲一顶早该扔弃的破火车头帽外,再没有任何帽子。李金元这才后悔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茬儿。他“啪”地一声合上柜门,就听“哗啦”一声,墙上的小圆镜被震落下地,摔成了碎片。李金元恨恨地看着碎镜片说:“该!早该摔碎你这烂玩意儿!”
李金元平日最烦妈妈往家里拣些破烂货。他一见那些个缺了口的瓶子、裂了缝的罐子、脏成地皮色的破布烂棉花,就跟妈妈发急。他妈妈总是抹一把脸上的灰汗说:“我又不是偷的,你跟我急个啥?人家不要了的,我咋就不能拣?怪可惜了的,这不都还能用吗。这些人也真是,下辈子叫他啥啥用的都没有,看他咋办!”李金元有时跟妈妈翻脸,把那些破盆烂罐噼哩啪啦都摔到院子里去。他妈急得直跺脚,可是过后依然如故,好像每天不拣回几件破烂,就没完成党交给她的革命任务似的。李金元对他妈实在是无可奈何。
李金元急忙忙跨上自行车又回了厂。这个二十出头的精干小伙,敦敦实实的身板像了父亲,薄薄的咀唇、一双大眼却是来自母亲的遗传。父亲长年在外地工作,每年春节回家探亲,探亲假不过半个来月。从金元记事起,跟父亲共处的日子实在短暂,他是在母亲的拉扯下长大的。可是他从心里尊重父亲,跟母亲老是说不到一块儿,三句不到就抬杠。母子俩你一言我一语习以为常了,谁也不当回事。可是当金元胀红了脸、使性子摔东西的时候,做母亲的反倒有些怯儿子。
一身新装的李金元回到厂里,向朋友借了顶兰色的呢帽,赶忙向女朋友琳琳家奔去。
昨晚他和琳琳分手时,她冷不防说:“明天中午到我家吃午饭来!”
金元一时没听清楚,反问:
“你说明天到你家?是叫‘我’——去‘你’家吗?”
琳琳说:“不叫你叫谁?叫张三李四王麻子?”
李金元慌了,结结巴巴地说:“明、明天?是谁、谁叫我去?”
琳琳哈哈大笑,一拳砸在他肩上:“是我叫你去!你不是刚听我亲口说的吗?装什么洋蒜!”
李金元揉着被砸痛的肩膀,不解地问:“你妈不是看不上我吗?你叫我到你家干啥去?”
琳琳得意地看着金元:“你猜我妈昨儿说什么?她说她要看看,你到底比她给我找的那个对象强到哪儿?怎么放着人家那么好的条件我不同意,硬要跟你好!”
金元舒了一口气:“这么说你妈态度有了点变化。可是,她能相中我吗?”
琳琳原地转了个圈儿,竖起一根手指头,说:“你听过一句名言吗?‘苏州眼镜,各人合光’——我妈相中相不中,那不关我的事!”她点着金元的鼻子尖儿:“你能不能讨得我妈喜欢,那可全看你的了!”
“那你爸呢?”
“我爸?他老人家整天喝得晕晕乎乎的,能找着自己就不错了,还管我呢!你信不?我就是给他领一头猪回去,他也没意见。可是你别忘了买两瓶西凤酒,我爸见了酒就只盯着它看,连你是光脸麻子都分不清楚!”说着哈哈哈笑个不停,脑后的马尾辫欢快地抖动着。
李金元被琳琳的话逗乐了,分手时一再叮嘱她:“明儿中午一定在你家门口等着我,我可不敢冒冒失失敲你家的门!”
李金叶中午放学回家,见自家阶沿上摊开一堆又脏又烂的旧棉絮,臭哄哄的气味扑鼻而来。她用手捂着鼻子喊:“妈,妈!你把这烂套子放这儿干啥?还不快扔了去,熏死人了!”
金元妈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抹了抹脸上的面灰,说:“喊啥呢死女子!棉花套子再烂也能卖钱,没钱了看你喝风巴屁去!晒一晒就没味了么,我的小姑奶奶!”
她拽住女儿一只胳膊把她拉进了屋,塞给她一个热红苕:“快拿红苕捂上嘴!一回来就大呼小叫的!”
一听说能卖钱,金叶不再言语了,一边咬着甜丝丝的红苕,一边嫌恶地关紧了房门。金元妈见女儿皱着眉头,忙出去抱起那堆破棉絮,放到对面厦房的台阶上,用手扒拉扒拉铺散开来。弯腰干活的时候,金元妈嘴里信口编着词儿,唱道:“雪白的棉花赛呀赛云坨,啊赛呀赛云坨……”
金叶嘴里嚼着红苕,语声含糊地纠正道:“是云朵!不是云坨。”
她妈不理,继续晃着她那满头的灰发,唱着:“啊赛呀赛云坨……一坨呀,一朵呀,一呀一球样……啊一呀一球样……”
金元妈的歌词虽然随着心中所想、手中所干而千变万化,但她所用的曲调却是她那一成不变的、唱歌不像唱歌、念经不像念经的“哼哼调”。她有个习惯,只要心中没有犯愁的事,嘴里便老是唱个不停;要是突然有了紧要的事,她的歌声会嘎然而止。
金元妈举止随便,衣着更不讲究。她常常穿着丈夫宽大的旧衣或女儿嫌小了的花花绿绿的衣衫,提着个破麻袋,专拣人多的地方钻出钻进。在人们眼里,这个满头灰发乱乍的脏兮兮的老妇人,总有些疯疯颠颠的样子。其实金元妈并不老,也不傻,她不过四十多岁,只是邋里邋蹋蓬头垢面,显老罢了。
下午,李金元家住的中院里风波骤起。
住在他家对面的东厦房的胖婶,从街上一回来,就看见自家门前的阶沿上摊着一堆臭棉絮。她立刻发作起来。李金元兄妹还没跨进二门,就听见胖婶的大嗓门嚷嚷着:“他娘的!又脏又臭的烂婆娘,你黑油迷了心!你的臭棉絮为啥不晾在你自家门口?嗷,你也知道嫌臭?!你个缺德鬼!恶心死人了,脏婆娘……”
金元和金叶没听到她妈一点声息,以为家里没人,推开屋门,却见妈妈躲在门后的小凳上,双手捂着耳朵、,两眼盯着顶棚,嘴里“嘎嘣嘎嘣”嚼着花生米,一脸的满不在乎。
金元皱着眉头推了妈妈一把,十分生气地说:
“妈!你这是干啥呢!”
金叶忙走出去,对胖婶说:“胖婶,我妈在屋里呢,你说了那么多,她都没吭声——我看你就消消气吧!不就为这堆破棉花套子吗?我现在就把它扔了去!”
胖婶气呼呼地说:“你以为你妈不出声就完事了?我完了她可完不了!前些天她把你家的两只鸡拴到人家文老师的窗台上,拉得满窗台都是鸡屎。你去看看去看看,现在窗台上还白花花的哩!”胖婶越说越来气:“糟蹋人也不是这么个糟蹋法!赶明儿保不住连屎盆子都扣到别人门口去了!你个脏婆娘,还当别人都跟你一样?真真恶心死人了!”
前院也听见了争吵声,有人进二门观阵。听到这儿,住在大门口的赵妈插了一句:
“金元妈也太不像话了!买菜回来,不说到家再摘,一路走一路摘,烂叶、菜根跟着她扔一路,从大门口直扔到她自家门口!就跟那仙女散花似的,还唱喝白道的!”
看热闹的小孩举着拳头喊道:“自私自利!叫她‘斗私批修’!”
听见这句话,金元妈“蹭”一下子从屋里跳出来,对围观的大人小孩们大声喊道:“日你娘的脚!谁敢叫我‘斗私批修’?!知道吗?我是贫农,三代贫农!我苦大仇深,旧社会我……”
孩子们不听她说,齐声喊:“毛主[xi]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要斗私批修!’”
金元涨红了脸,冲到他妈面前,大声质问:
“谁叫你一路扔菜叶!?谁叫你把鸡放人家窗台上!?”
胖婶嗓子更大:“哪天看我买包老鼠药,药死你那该死的公鸡!天天黑麻咕咚就扯着嗓子喊丧,聒得人睡不成个觉!”
李金元三步两步跑到他妈的鸡窝前,伸手抓住那只公鸡,两手握着鸡脖子一拧——公鸡一声没响就断了气!金元提起死鸡怒冲冲地扔在他妈妈脚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去你妈的鬼鸡!”
金元妈见她喂了两年的肥鸡被儿子弄死了,怒不可遏,跳起来指着儿子骂:
“你个狗日的瞎货!你害公鸡干啥?这鸡我都养了两年了,就等着过年了你爸回来了再杀,这下看你爸回来吃啥呀!你个小狗日的,看你爸回来不打死你!你个狗日的瞎货……”
金叶冷冷地说:“我爸才不稀罕吃你的烂烂鸡!”
这场风波本是邻里之争,想不到转化成了李家内部的口枪舌战。围观的大人小孩渐渐散去,李金叶也拉着妈妈进了屋。
金元妈嘴里仍在“狗日的长、狗日的短”骂着儿子,她实在心疼那只肥大的公鸡。李金元的火又上来了,双手插腰站在妈妈面前,轻蔑地说:
“别再丢人现眼了好不好?你骂我是‘狗日的”,都不嫌丢你的人!”
“我丢啥人?丢啥人?”
“你还不丢人?那你说说,我是‘哪个狗’日的?我是‘哪个狗’日的?”
金元妈噎住了,半天回不上话。她忽然大声哭着喊:
“谁叫你拧死我的鸡?我的鸡……我的肥公鸡哟!”
胖婶余怒未消,站在自家门口听金元家窝里斗。听到金元和他妈理论“狗日的”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突然“哈哈哈”大笑起来。
大杂院里人口众多,难得有安静的时候,每到傍晚,家家外出的人都像鸟儿归窠一样,陆陆续续回了家,院里就更加嘈杂。今天,中院却相当的安静。上房的文老师一家本来就很少有声息,金元家白天闹累了,也没人嘻笑打闹。
胖婶戴着老花镜,一边就着二门道的路灯剥蚕豆,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一声不响的金元妈——她正手忙脚乱地烫剥那只死鸡。前院的小辉辉走过来,向金元妈要几根鸡毛做毽子。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哪撘娃到哪搭耍去!”胖婶发现,这是今晚金元妈说的唯一的一句话,连平日不离嘴的“哼哼歌”,也咽到她肚子里去了。
接下来几天,金元妈没再拣什么东西,可也没闲着,她把前些天拣的破烂归了归类,提到大门外,等收废品的过来。
杂货铺的媳妇隔着马路叫她:
“金元妈,你这么些袋子里装的都是些啥呀?”
金元妈回答:“装的啥?装的全是宝贝!你没看见收破烂的过来么?咋这会儿一个也不见来,都死到哪儿去了?”接着她摇头晃脑唱道:“卖破烂来……卖破烂来……宝贝破烂谁来买?卖破烂来,卖破烂来,买破烂的死光咧……”这回不是“哼哼调”她这回倒正经哼的是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里的调调。
金元妈卖完了废品,喜恣恣地数着手里的票子,数了一遍,又数第二遍。
小铺的媳妇喊她:“金元妈,别数了!就那几张票子,还会错吗?要买啥快过来吧!新进的湖北变蛋,还有葵瓜子、五香蚕豆、鱼皮花生、怪味胡豆……”小铺的媳妇知道,金元妈每次卖了废品的钱都会花到她的小铺来。
金元妈正要抬脚过马路,忽然迟疑了:“他嫂子,今儿个这钱可不敢胡花。我家金元星期天要领对象回来,我得买些肉呀菜呀的。再说娃的事也比吃零嘴要紧得多呀!”说完背着手往回走,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票子,嘴里唱道:“瓜子花生怪味豆儿,这一下可吃不到嘴儿……变蛋夹馍香死个人儿,没有钱也吃不到嘴儿……”
星期天上午,李金元陪琳琳步行往自己家走。他俩本想看场电影再回家,琳琳临时改变了主意。她说第一次去金元家,赶到午饭做好了再回去,显得她不懂规矩,还是早点回去,帮着金元妈一块儿做好。他们在大街上买了点东西,就转到金元家住的小街上来。过了街口,金元忽然想起什么来,犹豫了一下,对琳琳说:
“琳琳,有句话我想先跟你说说……我妈那人性子有点怪,说话说不到点儿上,做事也不大妥贴。她知道你要来高兴得不得了,你见了她,可别嫌她没水平……”
琳琳嬉笑着回答:“哈,我还没见你妈呢,就怕我对你妈不好?没想到你还有这个小心眼。”
金元不好意思了,忙解释:“不是不是——是我妈那人颠三倒四的,我怕她惹你不高兴。”
“我就那么爱不高兴?别忘了我是出了名的‘哈哈琳’,想让我不高兴,还不容易呢!”
俩人边说边行。
突然,路旁的垃圾台上“腾、腾、腾”跑下来一个混身灰尘的“土人”,从他俩身边飞快地擦过,直奔前方而去。李金元大吃一惊!他一眼就认出这个手提破袋子、佝偻着身子、被灰尘遮得看不清面孔的人,正是他的妈妈!他猛地停住脚,满脸通红,不知怎么办才好。
琳琳问:“金元,怎么不走了?”
李金元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他怒气冲冲,仿佛自言自语说:“不回家了!不回家了!”拉着琳琳就要往回拐。
琳琳瞪着眼睛问:“哎,哎,为什么嘛?”
李金元也不解释,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拉着琳琳急急就走。
深夜,喝得醉熏熏的李金元摇摇晃晃回了家。院子里的老老小小早已沉入了梦乡,敲门声惊醒了街房的赵爷爷,老头儿裹着棉祆起来给他开了大门。
赵爷爷嘟囔:“金元啊,你小子成夜游神了。这么晚干啥去了?”
李金元不答话,只管“嘿嘿嘿”傻笑。
赵爷爷闻出他嘴里的酒气:“嗳——原耒不是什么神,是个醉鬼!”
冬夜的寒气袭来,老头儿不禁打了个冷颤,他迅速裹紧衣服回家去了。
金元向后走的时候,前院几家黑洞洞的窗口里,有人咳嗽,有人低声埋怨:“谁这么缺德,半夜三更了打门,害得人睡不成觉!”
金叶不知哥哥喝多了酒,见哥哥推门进来,就压低嗓子说:“你是咋的了?哥!你叫我们准备了那么多饭菜,你和琳琳为啥不回来?”
李金元拉亮灯,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含含糊糊说:“回来?我能回来吗……我能回来吗?”
金叶一惊,坐起来说:“咋了?出了啥事了?”
金元忿忿地指着里屋的床:“你问她!”他指的是睡着的妈妈。
金元妈早醒了,她用被头捂着脸,不敢接儿子的话茬儿。
金叶不明白怎么回事,小声对哥哥说:“哥,你小声点!院里人都睡了。你说,妈到底又怎么了?”
李金元气哼哼正要张口说话,床上的金元妈突然一掀被子坐起身来,“哇”地一声放声大哭。她连哭带抽,断断续续说:“你说你跟琳琳中午才回来……中午才回来,为啥早上就回来了?我只说还早着呢,叫我先出去拣点东西,谁知道就碰……”
“拣!拣!拣!你就知道个拣!全世界的破烂你都去拣!”李金元脸红脖子粗地对他妈怒吼着:“把人都丢尽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我可咋丢了你的人了?我就是去拣了点破烂,一没偷二没抢,咋就不要脸了?”金元妈拉起被角抹了把泪,开始反击:“别人不要的东西扔了,我才拣。拣回来还不是为了换几个……”
李金元打断他妈的话:“就为换几个钱,买些个瓜子花生,给人家院子嗑一地的瓜子壳?你就那么嘴馋!咋不自己抽自己几个耳括子!”
“啊……啊……”金元妈的哭声又响起来:“你就这么跟我说话?你个崽娃子!我是你妈哩!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你是我妈,你咋不做妈做的事?”
“我咋没做妈做的事!?没给你吃饱?没给你穿暖?”
“吃饱穿暖是党的恩情!你干啥了?你叫我丢尽了人!”
“我做下啥事啦,丢了你的人?我一没偷野汉,二没杀人放火,我丢了啥人了?”金元妈连哭带抽地说:“……你个没良心的货!我受苦受罪生下了你,把你从一尺二寸养……”
“谁叫你生我了?我又没叫你生!”李金元和他妈抬起了硬杠。
“谁家儿子这么跟他妈顶嘴!是我生下的你,还是你生下的我!?”
“谁知道谁生的谁!你不是骂我‘‘狗日的’、‘狗日的’吗?你说是‘谁’生下的我!”
“啊……啊,你个狗日的!你个白眼狼……生下来我咋没把你掐死、没把你塞在尿盆子里淹死呀!”
“你现在掐也来得急,你来掐呀!”
“哥,妈,别吵了!看你们都说些啥嘛,不嫌丢人!”李金叶听不下去了,跳下床,拉着哥哥走出房门。
其实院里不少人早被他们吵醒了,都没动,躺在被窝里听。听见母子俩的对话怪有意思的,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转眼间到了农历腊月。一年中的这段时间,人们翻看日历时常常更关注当日是农历初几,对公历月日似乎根本不注意。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铺天盖地的白色覆盖了整个世界。大街上一层一层的积雪,经过车轮子一遍又一遍的重压,变得像镜子一样光亮滑溜,人简直站不住脚。别说行人,就是汽车这种庞然大物,四只轮子走着走着,也会打起滑来。司机们小心翼翼把着方向盘,蜗牛般地行进着。自行车就更惨了,一捏闸准倒!每天都有几起摔伤了人、车撞了车的新闻,在人们中间传说着。
金元妈手里攥着肉票、蛋票、糖票等等一沓沓购物券,一步一溜、一步一滑,趔趔趄趄地走在大街上。商店前到处都排着长龙队。金元妈排完了这个长队又去排那个长队,忙活了三四天,才把凭票供应的年货买到了手。她仔细想想遣忘了什么没有,忽然一拍脑门子,想起了购物本上还有春节特供的东西没买,便愉快地唱道:“木耳粉丝黄花子,花椒大料碱面子,还在我的购物本本子……”
腊月初,金元爸给老婆孩子寄来了生活费,金元妈惊喜地发现竟比平时多了一倍,这使得她着实兴奋了好几天。她搓着冻红的手艰难地在大街小巷奔波,把平日不舍得买的各种各样小吃食装满手提袋。这一向她顾不上去拣破烂,但走路时看到脚下现成的弃物,如酒瓶、牙膏皮之类的东西,就弯腰拾了,顺手扔进手提袋里。因此她的手提袋里面五花八门的食物总和脏兮兮的废品混在一起。女儿见了提出抗议,她满不在乎地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李金元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搬到厂里工人宿舍去住,每逢星期天回家看看就走,再不提领琳琳回来的事了。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五,金元提着两只白条鸡和几条带鱼回了家。妹妹金叶说:“哥,你都快成咱家的稀客了!难怪咱妈唱:‘灰麻雀,尾巴长,有了媳妇忘了娘’——咋这时才回来?”李金元没理妹妹的揶揄,放下手中的东西,吩咐妹妹:“金叶,这鸡挂到屋外去,挂高点,别让老鼠啃了。带鱼要收拾净了再挂——记下了?”
金叶撅着嘴说:“那你呢?你又要走?我的作业多着呢!这鱼难洗死了……”
“你不想洗,叫咱妈洗吧!咱爸一两天就回来了,你把屋子收拾一下,东西归置归置。见了咱妈的破烂就扔!别可惜!”
“咱妈才顾不上洗鱼呢!这些天她天天不沾家,不把咱爸寄的钱花光,我看她是不会老老实实呆家里的!”
“花就叫她花吧!咱妈也怪可怜的,一年到头就这一次大把花钱,你就别数落她了。”
“不是我数落她。你想咱爸回来知道她这么花钱,不恼火才怪呢!”
李金元听妹妹这么说,就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给了妹妹:“这钱你装着,别给咱妈。咱爸回来要是真生气了,你就拿出来,说是咱妈叫你存着买书交学费的,行不行?”
李金叶把钱小心地装进内衣口袋里,对哥哥说:“后天你可要早点回来呀,咱爸……”
“我知道,我知道,咱爸后天肯定到家。”李金元截住妹妹的话头,提了空袋子就走。
“屁股还没坐稳呢,你又走呀?”金叶不满了:“你还没见咱妈呢!”
“我今儿事多,给咱家送了东西,还要跟琳琳一块儿去给她家买礼物。琳琳她妈叫我们到她家去吃饭,我得赶快走。”
“唉——”金叶轻轻叹了口气,手捂着冰凉的脸蛋说:"这屋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多寂寞呀!”
李金元哈哈大笑,拍着妹妹的后脑勺说:“唉呀呀,不得了了!小金叶也知道寂寞了!”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把一切旧风俗、旧习惯都破除了,唯独没撞动中国人每年一度的农历新年。年关越近,人们越忙碌,忙碌中透着喜兴和期待,仿佛年后和年前不同,肯定会过上更幸福的日子似的。腊月二十七这天,天气格外晴朗,立冬以来总是淡淡的阳光,忽然红艳艳地铺满了大地。阳光所照之处,积雪已开始融化,但背阴处依旧是严寒坚冰。
金元爸还没有归来。
金元妈并不十分在意丈夫哪一天到家,她只顾忙着准备过年的食物,样样都得从生的做成熟的,够她忙的了。她把炉子搬到窗外太阳地,支起了油锅。锅里的油冒起了烟,金元妈把做好的面果子一只一只放进油里,用一双长筷子不停地翻转着。伴着油锅“吱吱”的响声,她情不自禁地又唱了起来:“油果子,吱吱吱,咬一口,甜丝丝,油果子,吱吱吱……”
后院郭老太的儿子,提着一袋红薯经过这儿,不小心被廊下的薄冰一滑,“嗵”一声摔倒了,红薯袋子也撒了手。这个四十来岁的单身男子,白净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急忙爬起来,一只手扶正眼镜,一只手拖起那袋红薯,逃也似地向后院走去。
金元妈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嗨!姓郭的,走路咋不长眼色?没看见你撞倒了我的垃圾筐么?还说走就走了哇,架子真大呀!”郭文成立刻停了步,回转身来,脸色变得煞白。他是个摘了帽的右派分子,和他的老母亲住在后院,母子俩平日很少和同院人来往。这个大院以前全是他家的产业,现在只有他住的后院三间房归他所有。金元妈一嚷,他赶快回转来,扶起歪倒的垃圾筐,口中连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金元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对不起就完了?把垃圾给我扫干净,倒到街上垃圾台去!没长眼珠子是咋的?怪道人家要专你的政!就你这号人,还住着咱院最好的房子,我们无产阶级反倒住着西晒房。太宽大你了!这阶级路线是咋搞的嘛……”
话没说完,对面屋里冲出了怒气冲冲的胖婶。胖婶手里晃着炒菜铁铲,对着金元妈道:
“闭上你的臭嘴!真真‘狗咀里吐不出象牙来’!你也有资格骂人家郭文成?尿泡尿照照你自个儿那熊样子!”
她转身对楞在那儿的郭文成说:“郭文成,你只管走你的!别理那条老疯狗!”
金元妈正在兴头上,被胖婶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顿时收敛了满脸的得意,低下头小声嘟囔:“说我是‘老疯狗’’,想莫你还是个‘嫩疯狗’?”
胖婶没听见金元妈这句话,她快步走向郭文成,推着他就往后院走。胖婶折回身时,见金元妈从锅里捞出已经炸成焦黑色的果子,倒进另外一只盘子里。她余怒未消,紧走几步,抓起那只盘子,手腕子一翻,焦果子全落地上了!
金元妈大叫:“嗳,嗳!那还能吃!还能吃……”
“能吃个屁!都成‘焦赞孟良’了,还吃他娘的!”
“吃了‘焦焦’拾银子哩,你知道个屁!”
“你才知道个屁!拾银子?拾你的羊屎蛋蛋去!听好了:吃了‘焦焦’得癌症——这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那是粮食,一点儿不敢糟蹋!我这人受过苦,跟你说,就是吃进个黄豆粒儿,没克化又拉了出来,我拿清水涮涮,还会再吃下肚……”
“嗳哟!恶心死人了!你这个人哪,咋说你呢?吃你的‘屎克郎豆’去吧!”胖婶“哐”一声关了自家的门。她家的瓜子肯定也炒焦了!
胖婶一进屋,金元妈快步下了台阶,“腾、腾、腾”几步跑到院子中间,从积雪上拾起郭文成口袋里滚出的两个红薯,急忙拿回自己屋里去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人们的日子并不富裕,即是城市的工薪阶层,也不过处于温饱状态。但是,“穷家富年”——越困难的家庭,平日越节俭,过年时却越得像个样儿,就算是自个儿一年到头犒劳自个儿一回吧,毕竟现在已经不是杨白劳那个时代了。
这一日天气晴朗,风却格外凌厉。寒风吹卷着屋顶的积雪,扬扬洒洒飘落下来,好似又下着零星小雪。中午,太阳下悄悄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滴落下来,在台阶下结了一层透明的薄冰。
金元妈发了一大盆面,今天要蒸包子。她一边调馅一边问金叶:“叶儿,今儿几号了?”
李金叶正忙着给父亲织围巾,眼看大功告成,只剩下几排就收针了。她头没抬手没停,口里答道:“二十九。”
金元妈说:“都二十九了。明儿就大年三十儿了,你爸个老鬼还不回来!”
金叶抬起头,纠正她妈:“哪有三十儿?今年就只有二十九天。今儿就算是三十儿了,你还没灵醒?”
金元妈“嗳哟”了一声:“妈呀!今儿都三十儿了?怪道刚才小辉辉穿一身新衣来这儿,我说他,这么早就穿上新洋洋,过年就成脏衣裳了。他骂我‘老糊涂了’,我心里还生这个小崽子的气哩!你爸……”
金叶打断妈妈的话,说:“我爸今儿准回来!你不信咱俩打个赌?倒是我哥,保不住又跑到琳琳家不回来了。”
金元妈说:“别提你哥那个白眼狼!他不回家我倒安生!”接着,手里忙着,嘴里唱道:“我的个灰麻雀,尾巴长得个长……娶了个新媳妇,忘了他老娘……”
傍晚,街上时不时响起清脆的炮声。小孩们已经等不及了,纷纷跑到大门外,在凛冽的寒风中点燃手中的小炮,小手迅速一抛,只听“叭”一声,小炮在空中炸响了。
金元提着一串鞭炮、抱着几瓶酒回来了,一进门就问:
“我爸回来了吗?”
金叶噘着个嘴,冲着她哥摇了摇头。
午夜将近,金元爸肩上扛着个大包,手中提着几个小包,裹着一股寒气进了家门。金元和金叶欢叫着接过父亲沉重的行囊。金元爸憨憨地笑着,额头上横起一层层深深的皱纹,冰凉的大手从女儿的肩上移到儿子的肩上,又移到女儿如丝的发辫上:“我娃又长高了!”
金元妈又欢喜又慌乱,扯过一条毛巾前后左右拍打丈夫衣服上的灰尘,一不小心,撞掉了案板上几个包子。她慌忙拣起包子,用嘴一个个吹着。
金元爸说:“嗳呀,蒸这么多包子,要开包子铺呀?”
金元妈埋怨说:“咋这时才回来?再晚一会会儿,就到年那边了!”
金元爸接过女儿端来的热茶喝了一口:“好香呀!一年没见我娃了,还不想早点回来?车票太紧张了,等了五天才买到票——这不安全正点到了嘛!”
金元妈一撇嘴:“光想你娃,就不想我这老婆子了?”
“老婆子有啥好想的?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金元爸“嘿嘿嘿嘿”笑了起来。
忽然间,外面炮声大作,神州大地千山万水、万家千户在同一时刻点燃了数万万鞭炮!惊天动地的巨响长贯夜空,呛人的火药味在空气中飘散着——中国人的春节,终于来到了!有人这样形容我们中国人过春节:“合家团聚吃年饭,提着点心去拜年,一样礼物十家传,你来我往来回转,顿顿吃个肚肚圆,十五一过都滚蛋。”
金元妈是本地人,亲戚多,城里乡下都有。过了正月初五,她就带着女儿,提着点心一家一家去拜年,一连几天,午饭就没在家里吃过。金元爸是外地人,这里没有亲戚,他也不习惯与妻子娘家那些他不熟悉的亲戚交往,就自愿留下看家,同时接待个别来他家拜年的客人。
初十这天,又剩下金元爸一人留守在家。儿子李金元中午回来了,给父亲带回一件羊皮背心。金元对父亲说:
“爸,你试试这件皮背心合式不?内蒙天寒地冻的,穿上这能挡挡风。本来想给你买件皮大衣,怕你穿着干活不方便,就买了件背心。”
金元爸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看着和自己一样高的儿子,说:
“买这么贵的东西干啥?你爸还没老呢,就穿这么贵重的东西!”
他脱下棉外衣,穿上了皮背心:“嚯,真暖和!你小子,花多少钱买的?不攒钱娶媳妇了?”
李金元满意地打量着父亲身上的背心,学着苏联电影里的腔调,笑嘻嘻地说:
“一切都会有的,媳妇会有的,父母也一定要孝顺的。”
金元爸深情地看着儿子说:“看好了就早点成亲。别像你爸拖到三四十岁才结婚,如今都快六十了,还没抱上孙子呢!”
李金元问父亲:“爸,你们那时候不是兴早婚吗?你跟我妈咋都那么晚才结婚?”
金元爸说:“家里穷呗。你奶奶死得早,你爷爷长年有病,天天饭都吃不饱,拿什么娶媳妇?你们现在真是掉蜜罐儿里了,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又有学上,又有工作干,又……”
“爸,你又作忆苦思甜报告呀?我都听了几十遍了。”
“大妈,这院里有个叫王玉霞的吗?”胖婶正坐在屋外太阳地儿晒暖暖,二门口进来一个陌生女子,手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向她问道。胖婶指着对面金元家说:“就在那屋。”
陌生女子道了声谢,走到金元家门口,提高声音问:
“请问王玉霞在屋吗?”
李金元和父亲正说琳琳的事,听见问话声打开了屋门。他打量着素不相识的来客,说:
“我妈她没在家,请问你是……”
客人反问道:“你是王玉霞的儿子吧?”
金元回答:“我是。你请屋里坐。”
金元爸让她们坐到火炉旁,倒了杯热茶给她们。李金元进里屋端出瓜子和糖,抓给小女孩吃。父子俩一时不知对客人说什么好,因为他们从未见过这母女俩。
陌生女子看起来三十岁上下,衣着花梢土气,像是从农村来的。李金元注视着她的面容,觉着似乎在哪儿见过,尤其是她那眼白过多的大眼睛,更是似曾相识。
金元爸问:“你从哪儿来?找金元妈有事吗?”
那女子没有回答,反问金元爸:“你是王玉霞的……”
金元爸忙说:“王玉霞是我老婆,我是她的老汉。”
话音刚落,陌生女子马上站了起来,迅速走到金元爸跟前,“扑嗵”一声跪下了!她带着哭音说:
“那你就是我爸了!爸——我好容易找到你们了!”
金元爸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金元也从小凳上一跃而起!父子俩四目相对,一时都懵住了。
陌生女子此时已泪流满面,她无视金元父子的反应,只顾自己说:
“爸,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你们给了山西的那个女儿——我是金枝呀!我找了你们快十年,今儿个总算找到你们了!”
金元爸赶忙伸手扶起她,心中升起一团迷雾。
李金元疑惑地问父亲:“爸,她、她说的是真的吗?”金元爸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转向自称“金枝”的女子,极其认真地说:
“同志,你搞错了吧?我不是你要找的父亲。我和金元妈的头生子就是金元。”他指了指身旁的儿子,说:“他还有一个妹妹。我们就这两个孩子。你……”
金枝抢着说:“我不知道我爸爸姓啥叫啥,只知道我妈叫王玉霞,这绝不会错的!刚解放那年,我三岁的时候,你们把我给了山西永济的刘家。我的名子还是我生下时你们给我起的,到了刘家就改了叫‘刘金枝’。爸,难道你真不记得了?”
李金元忽然被“金枝”二字所触动,他自言自语说:“金枝……金元……金叶,这三个名子是连着的呀!”他转向父亲,问:
“爸,到底有没有这事?你好好儿想想,好好想想……”
金元爸一脸的无奈,连连摇头:
“没有,根本没有!解放那年我还在湖北老家山沟沟里,是个光棍汉,哪来的女儿?”
李金元仔细观察金枝的面容,发现金枝的肤色、脸形都和他母亲相似,特别是那双眼睛,竟和母亲一模一样。金元对父亲说:
“爸,你看她的脸、她的眼晴,真的很像我妈!”
金元爸沉下了脸:“胡说!我的事我还能不知道!?你乱插什么嘴!等你妈回来……”
金元立刻说:“对!我马上把我妈叫回来。表姨家不远,我四十分钟就回来了。”说完立刻拉着金叶出门,推上自行车走了。
回家的路上,李金元什么都没对妈妈说。他骑车带着妈妈头里走,让金叶步行回家。金元妈见儿子火烧火燎的样子,以为是儿子的对象和她妈来了,否则不会这么着急的。
金元妈喜滋滋推开家门,一眼看见丈夫黑沉沉的脸,再一看屋里还坐着一个陌生女子和小女孩,看年纪绝不是儿子未来的丈母娘。
金元妈眼睛指着陌生母女,问金元爸:“这是……”
金元爸还没开口,金枝已经扑向了金元妈!她摇晃着金元妈的肩膀,声泪俱下:
“妈!妈!你把我给了人,现在不认我了!?我山西的爸妈还记得你的姓名,我千辛万苦才找到你这儿……妈,我是金枝呀!你咋能不认我呢?!”
金元妈霎时脸色惨白!她定定地盯着陌生女子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哆嗦着拉过她的双手,叫了一声:“我的儿呀——”便“哇”一声大哭起来。
原来,这位自称刘金枝的山西女子,确实是金元妈的亲生女儿,但她同金元爸并无血缘关系。金元妈丝毫没有犹豫,她义无反顾地认下了自己的女儿。
对金元爸来说,这事可不是那么简单。他跟金元妈结婚以前,介绍人说王玉霞跟男人离了婚,孤身一人没有孩子。金元爸当时已经三十来岁,不是挑来拣去的时候了,他只固执地坚持一条:对方不能有子女。因为他很爱孩子,他想要自己孩子。他不愿自己将来面对一个关系复杂的家庭,面对与自己不亲的孩子。当然,他也考虑到经济方面。他的工资有限,养活自己的老婆孩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养活别人的孩子,他没那力量也没那心情。在这一点上,他的心胸可不像他的体魄那么宽厚。结婚前他再三问过这个离异的女人,女人信誓旦旦,保证她没有生育过子女。他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一个自称“女儿"的人会找上家门!金元爸觉得受了妻子的欺骗,他愤怒,他懊悔,他无法冷静下来!
从她母女俩的谈话中,金元爸得知金枝还有一个亲妹妹,也就是说妻子还有一个女儿,同时给了山西另一户人家。金枝几经周折找到了妹妹,约妹妹一起来陕西寻找生身父母,却被妹妹一口拒绝了。这位仅比金枝小一岁的妹妹,痛恨父母在她那么小的时候便抛弃了自己。她说她今生今世永不见那两个狠心的人:“他们不要我,我找他们干什么!”金枝只好自己领着孩子到陕西来,辗转了许多地方,终于找到金元妈的娘家,这才打听到妈妈现在的住址。
金元妈与失散多年的女儿意外重逢,本该欣喜异常,但她却高兴不起来,或者说不敢喜形于色。一连两天,金元爸黑着脸,一声不吭,一支连一支地抽烟。晚上他一人蜷在金叶的单人床上,天一亮立刻起身,一走就是多半天;傍晚回到家,就独自坐在窗外墙角下,不愿进屋。屋内的母女仨说话压低了嗓子,做事也轻手轻脚地。家中的空气与往日大不相同,紧张而又沉闷。
李金元和李金叶急得不得了,不知该怎样打破这个僵局。兄妹俩一会儿跑进屋劝妈妈几句,一会儿又跑出屋端给爸爸一杯热茶。金叶摸着爸爸冰凉的手,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话,金元爸总是紧闭嘴巴一言不发。金元妈不说便罢,一说话就抹眼泪。
几天后,兄妹俩总算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晚饭后,李金叶对妈妈说:
“妈,有啥话你去跟我爸解释清楚嘛!别指望我跟我哥,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又说不上话。”
李金元说:“妈,你跟我爸之间的误会,只能你自己去跟他讲。你看这两天我爸的脸都冻成啥样了,你还磨蹭个啥嘛!”
金元妈愁眉苦脸,小声对儿女们讲:“叫我咋说呢?当初你爸啥都没弹嫌我,只是再三问我有没有娃,说他坚决不要有过娃的女人。我不敢说我有娃呀!你想,金枝他爸撇下我娘儿仨,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一个女人家拿啥养活两个娃娃?只有把她们给了人,让她们有口饭吃,逃个活命;我好歹找个主儿,好填饱自己的肚子……要不你叫我咋办呀?难不成母女三个硬等着饿死?”
李金元说:“这些话你跟我爸说去呀!跟我们说顶个屁用!快去呀!”
金元妈叹了口气:“唉!你爸的脾气我知道,别的都好说,就是容不得谁骗人。这么大的事我骗了他,他能饶过我吗?”
李金叶鼓励妈妈:“妈,有我和我哥呢!你怕啥?说去吧,说了就没事了——我爸难道能吃了你?”
金元妈终于鼓起勇气走出屋,扯起衣袖擦了擦眼泪,低声下气对丈夫说:
“他爸呀!这事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人,不该骗你!当时我真是没有办法了呀……今儿你随打随骂,我都受,我啥啥都不说。谁叫我做下这亏心事呢!可我把娃给了人,心里难过得很哩!看见金元金叶,就想起金枝姐俩——就是不敢言传!现今金枝找到咱家,我想认下这个女儿……他爸,金枝本来不知道你不是她亲爸,现在知道了,她说她就认你做她的亲爸……”
李金元插话说:“爸,你就原谅我妈这一回吧!妈妈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呀!都怪那万恶的旧社会,你不是常说,那时的穷人……”
金元爸怒道:“胡扯!你妈跟我是解放以后的事!新社会妇女翻了身,新社会不叫饿死一个人!你妈说的是屁话,尽他妈嘴里胡呔!”
金叶说:“爸,我妈认下金枝姐,你多了一个女儿,又添了个孙女;我有个哥,又有了个姐,还有了个外甥女,这多好啊!”
金元爸并非不容忍意外闯入这个家庭的金枝母女,而是痛恨自己的老婆。以往的二十多年里,他只感觉这个婆娘又馋又懒,是个不够斤两的混人,如今他才发现她狡猾和善于欺骗的一面。他后悔自己当初太大意,竟上了这个蠢女人的大当,半辈子来一直被蒙在鼓里。但他疼爱自己的孩子,不忍心儿女在大年节下焦急不安。
他用温和的口气对两个孩子说:“行了,你们俩该上哪儿上哪儿玩去,这儿没你们的事。出去找你们的伙伴去吧!”
金元妈听丈夫的口气缓和了下来,一时心里高兴,忙说:
“他爸,你饿了吧?我给你……”
金元爸瞪了她一眼,大声喝道:
“滚!回屋呆着去!”
金元妈像得了大赦令一样,一溜烟逃回了屋里。
李金叶搂着爸爸的肩膀,对哥哥说:“咱爸是好样的!”
李金元却回了句:“咱妈太可怜了!”他偷看一眼父亲的脸色,马上改口说:“咱爸宰相肚里能撑船……”
金元爸摆摆手,说:“行了行了,快玩去吧!要不领上你金枝姐娘儿俩,一块儿看电影去吧!”
金元金枝异口同声说:“咱爸这个主意太好了!”
金元家这场意想不到的风波看样子是过去了,金元妈大大松了一口气,几天来紧锁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
这一天,儿女们出去逛街,金元妈一人在家准备晚饭。金元爸买回许多小孩吃的零食,五颜六色堆在桌子上。金元妈一见喜不自禁,一边做饭一边哼着歌,时不时伸手捏几个糖呀果呀的扔进自己嘴里。金元爸在一旁冷冷地瞅着她。金元妈的手一次次伸向桌子,一会儿一块饼干,一会儿几片山楂片,一会儿几颗豆豆糖……嘴里咯嘣咯嘣嚼着,摇头晃脑又哼起了她的歌儿来。
金元爸心中猛然窜出一把无名火,他“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
“馋坯!那是给小孙女买的东西,你也要吃光吗?”
金元妈毫无防备,这一声吓得她倒退了几步,一个趔趄跌坐在矮凳上。矮凳上正好放着一盘白嫩的豆腐,不幸全压在她屁股底下了!金元妈站起身,心里“嗵嗵”直跳,看着一蹋糊涂的烂豆腐,摸着自己粘乎乎的湿裤子,没敢出声。停了片刻,她弯腰拾起地上的豆腐渣儿,一块一块填进自己嘴里……
金元爸冷不防冲过来,一巴掌打掉她手里的豆腐渣儿,吼着:“叫你吃!我叫你吃!”接着,一拳接一拳砸向金元妈。
金元妈大声喊叫:“妈呀!打人哩,救命呀!”一下冲出屋,跳到院子里。见金元爸追到屋外,她便扭头向后院奔跑。一口气跑到后院,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推开郭家的房门,闯了进去!
郭文成和他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正在吃晚饭。突然闯入的这个不速之客,吓得他们不知所措。郭文成哆哆嗦嗦地问:
“你……你要干什么?”
金元妈关上门,用自己的背顶着房门,颤颤惊惊地说:
“莫言传!莫言传……老鬼要打死我呢!”
她皱纹纵横的脸上挂着泪珠,眼睛里满是惊惧与哀求。
李金元姊妹三人高高兴兴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见父亲满脸不悦闷坐在灯下吸烟,母亲却不在屋里。金元妈此时还躲在后院一棵树下,不敢回屋。儿女们打着手电找到她时,她连连摆手说:
“悄着悄着,小心你爸听见了着!快给妈拿几个包子去,妈都快饿死了!”
转眼间过了正月十五,金元爸走了,刘金枝娘儿俩也回了山西。
白天,金元金叶都不在家,金元妈提着个破麻袋,摇头摆尾哼着歌儿,又出门拣垃圾去了。
本文已被编辑[燎原百击]于2008-7-17 20:50:2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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