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落伍而温柔的华尔兹,如水流动。寂寥的蓝光轻漫地洒在舞池中央。空气中飘浮着灰尘和情欲的味道,像在潮湿的泥土里开出来的糜烂花朵。他始终一个人,独坐一隅,无人对谈,无人共舞。黯淡光线掠过,是一张冷峻漠然的面孔。
是这样感觉孤立无援的时分,他便看到了她。一个眼神清冷的女子。坐在暗中,隐约黯淡的光线照耀。欲言又止的眼角眉梢,细长拖延。周身闪烁着孤独蓝光。对于这一刻的繁华喧嚣,始终静默相对,遗世独立,似是毫无感知。发梢垂落,遮挡住内心之外盛大诱惑的世界。此刻他看到她的美,是倒映在河流之中的水仙,自觉自持,却不知晓这美会令人动容。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看到她与这个世间的距离,间隔一步之遥。是这样的女子。恍若断崖独坐凝望蓝色海面心如平镜。
似乎绝处逢生,于这样的境地,看到与自己落寞心境等同的女子,是一件让人觉得安慰并为之欣喜的事情。
音乐再次响起,他起身走向她。
她微微仰起脸,清透而直接地看着他。对着闪烁不定的灯光微眯着眼睛。有隐约牵强的笑意。他伸手过来的时候,她的眼神似一小束洁白的月光,带着可靠近的温度。粗糙而优雅。
遥远陈旧却依然被多年传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他执起她的手,有略微迟疑。面对这样的女子,他竟不知该如何相待。
将宽大厚实的手掌环在她腰间的时候,她有短暂轻微的颤栗。即使在这样彼此相拥,肌肤相触的时刻,脸上仍有疏离,并且拘谨不安。不经意地轻触到她脊背后面突兀凛冽的蝴蝶骨,他一阵惊慑。不知这样单薄纤弱的身体里,蕴藏着怎样深厚庞大的力量,使她得以用如此冷傲漠然的态度与这世间岿然对抗。
我凝视你多时,你始终独自一人安坐一隅,你让我觉得有种共鸣,因此对你有无限好奇。他对她说。他低俯下头,嗅闻某种难以被捕捉的清香,仿佛正蹑足走过一片花朵怒放的偏僻树林,带着不可置信的真实。
再多的事,从何说起,又如何说清。我只觉得自己日益静默,亦没有什么话再可以对别人说。她轻声回应着。她几乎不做任何尝试,来拒绝他的探测与需索。来自胸腔深处的叹息将惊天动地的过往陷入一片空洞的沙土,不复回升。
我想我低估了你。我感觉你是处在我生活界限之外的女子。你的内心让我有隐约畏惧。
她沉默不语。只是略微地靠近他的肩膀。白色棉衬衣上有淡淡青草香味。他是典型的工科出身,在企业从事高级管理层职业。
你一个人来到这里,也仅仅如众多庸俗男子一样,只为猎取年轻女子的芳香吗?她发问总是不留余地,言辞尖锐。因此显得干净直接,丝毫不矫揉造次。
连绵多日的雨天让人阴郁沉堕。走到大街之上,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无处可去。我从来没有来过此地,只是希望在接近黄昏的时刻能有一个有音乐有人群的地方,得以释放。仅此而已。
于是,她的心里一点一点地静下来,如同纷飞大雪之后的寂寥原野。所有的假象幻觉和妄自猜测,在逐渐退却和消失。裙摆在脚步移动的时候,像花朵一样盛放,拍打赤luo出来的小腿。
良久,她突然抬起头认真地看他,这般专注凝神令他措手不及。似是冒然的审视,有片刻的慌乱。
你让我觉得信赖与诚实。你掌心灼热的温度告诉我,你是如此小心翼翼,谨慎节制地与我有短暂接近。这将会是一个多么亲切的男人。适合对谈甚至彼此交付。她说。
曲毕,影绰人群渐散。她冰凉柔软的手指仓促地脱离他的手心,就像一只濒死的蝴蝶,无声地飞离。她回到最初的状态的速度让人惊讶。转身离开,纤弱的身体像一片单薄的剪纸。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发出轻轻的撞击声,叮叮当当地响着。
他兀自站在原地,似有挽留,终于欲言又止。
(二)
他再见到她,是在一个月之后。
深夜加完班独自去酒吧喝酒。年轻的人群。昏暗的淡黄灯光。jazz混乱的节奏和烟草的气息刺激着神经。还有年轻女孩潮湿的红唇。在洗手间对着镜子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失去了白天日光下的面具。空洞得没有任何表情。
他忽然想起她。像微明的光,若隐若现地照在瞳仁上。那日在舞厅与她初见,是上帝短暂匆促的一次垂青。那个烟花寥落的女子,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亦不清楚她的来处。分别时看着她秋风落叶般独自离开,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正是这种无所知和不甘愿,让他对温软清香的她始终心有遗憾并且一直念念不忘。
仿佛经历了漫长久远的时光,含苞的花蕾终于在瞬间得以纵情盛放。他捋着下巴的水滴经过铺着厚重埃及蓝地毯的狭仄过道。然后就看见了她。恍若隔世。
头发略微拢起,在脑后盘成越南髻。可以看到光滑的脖颈,以及凛冽突兀的锁骨。穿着黑色纺纱吊带裙子,右侧的肩带滑落下来,肌肤清透白晳。她坐在角落趴在桌上喝酒。昏暗的光线中她的脸像蔷薇盛开,泛着醺然的光泽。身体始终瘦仃仃,单薄清瘦如同少女的轮廓。
忽然间心生怜悯。他穿过人群走向她。
她抬起头来看到他。像上次初见那样对着光线微眯着眼睛。
好久不见。她说。似与熟识已久的朋友偶然邂逅。面容平静。我记得你。喜欢用青草香味香水并且喜欢独处的男人。
他先是惊讶,然后是迅速弥漫上来的欣喜。这个理性节制的孤傲男子,在瞬间忽然清晰看清自己。原来他的感情一直就在那里,不曾改变。寂静,稀薄,但是剧烈。一如她的明亮创伤却又不动声色的气质。
好久不见。很高兴你还记得我。他礼貌微笑,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显现。
来去自如的生命是一个不断消失,改变,湮没的过程。包括其中的人与事。我记得你却又是一件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我在那间舞厅持续地坐了六个夜晚。你是那段时间里唯一没有被我拒绝跳舞的男子。你的冷漠和孤独与我共鸣。即是如此。因而对你印象深刻。
他慨然。或许我该知道你的名字。他在她身边坐下来。
若——兰。她一字一顿,认真的神情。舌尖在口腔微微卷绕,似浩瀚天空云卷云舒成就的美。多么和悦。
喧嚣背景里彼此伸手交握。此刻冒然呈现,亦觉得惶恐。
每次看到你,你始终都是独自一人。像兀自在山谷里盛放的洁白梨花,让人不忍惊扰。天知道我这样靠近你,是耗费了多大的勇气。
若兰。那天在舞厅看到你的第一眼,你给我的感觉就是惊艳之后的平和,很容易让人坠入一种心神俱宁的状态。你仿佛是我一直在猜测探索中的想像中的女子。在时光的黑暗中,抚摸你的轮廓其实已经漫长无期。
他伸手,替她将滑落的肩带重新拉上去。她的皮肤冰凉,婴儿般柔滑细嫩。服务生过来将散乱摆放的空酒瓶撤去。光滑平展的大理石桌面映照着两张年轻面孔。
只有那些心理和感情上一样都有欠缺的人,才会互相走近。因为彼此之间太过熟悉,并需要互相映照。我想你亦如此。我相信我们都是对爱有疾患的人。因此你如此想像我,亦是值得原谅的事。
有人说我是个始终带着伤口出现的女子。我不否认。其实没有人知道,这些天我的心里承载着怎样盛大的哀伤。
一个月前,我被解雇了。此后,应聘多家单位连连碰壁,多么可悲。
忽然就有眼泪轻轻滑落。渐渐失控。她环住自己哆嗦的肩膀,张着嘴大声喘息着哭泣。仿佛积蓄已久。
对于这些在内心涌动着的巨大潮汐,她一直保持静默,并努力克制压抑。是这般强悍而迅猛的力量。因着她对他的信赖,终于获得机会释放。
他明白,此后,他有得担当。
(三)
从酒吧出来,已是凌晨时分。整座城市已经陷入疲倦之中,阒然无声。雨后的街道蔓延着水汽,在路灯的照射下似是悠远山林的黄昏薄雾。空气中有清新的桂花香。
他们走在街上,身影被昏黄灯光寂寞地拉长,在映着光影的潮湿地面投下暗影。
若兰,你住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家。出来的时候他侧过脸问她。酒吧已逐渐空落寂静。独留散乱脚印和弥散的衣裙香味。已经有过两个多小时的相处,虽然并无太多的言语的对谈,更多的只是碰杯,喝酒,偶尔望着对方彼此哑然失笑,至少他们已经渐渐熟络起来。叫对方名字不再觉得别扭生疏。
若有可能,我希望你能陪我走路回家。在南黎,有些远。她一边将黑色大花暗影的披肩围在裸露的背部一边说。
没有问题。晚上出来走走是最好不过的事,喜欢这种夜的安静。
宽阔的马路有路灯的陪伴,在他们的面前无限地延展,一对孤独的灵魂也许会从此拉开了故事地序幕,共同演绎青春的感动。
爱情的这个过程是什么?一个朋友说过,像云一样飘过,像风一样席卷,像旋律一样变幻,像果实一样成熟……;我说是漫长漫长而又特别特别短暂的过程,甜蜜甜蜜而又特别特别艰辛的过程。这也是泪光中欢笑,别离中渴念,孕育中深痛,拥有时甜蜜的滋味。
这就是偶然,偶然成就的必然,必然的命运和心路历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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