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了好些年的迁村移民,夏收一过就真的实施了。
小水库建设的移民,只是挪个十里八里的,离开经年未修的旧屋老宅,对年轻人来说并不困难,唯一让我不舍的,是院里那口搬不了,带不走的井。
这不是一口传世老井,我还记得家里挖井的动静。父亲和叔叔弟兄几个,在爷爷的指点下,忙了十天半月,终于见了水。
井不很深,离地五米左右,就已经碰底了。听爷爷说,井有两种打法,一种浅井,取的是岩层上面的地表水,一种深井,要打透岩层,才有真正的地下水。可深井光靠锤子是打不透的,要爆破。那年头无论是费用,还是技术都不是件易事,所以我家就放弃了打深井的想法。
井位是爷爷选的,说是看准了泉脉,从后面山上渗下来一支暗泉,才几根手指般粗细,曲曲弯弯,恰注入我家井中。这水就不一般了,叫泉井可以,叫井泉也对,而且应了爷爷的理想:“细水长流。”
山里人过日子,不必大富大贵,不求高功厚禄,就靠山吃山,靠水喝水,吃胞喝胞,便荷锄养山,筑渠养水。只有细水长流,才会生生不息啊。我就是伴着如此涓涓流淌的生命之水,长大了。
山村有井的人家不多,用井水喂大的孩子也不多,与井有深交的女孩子更不多。
那是井打好的第三个夏天,大旱。山里的溪泉都渐渐地缩了身影,许多河床见了底,或只剩猪尿般的一洼浅水。
连着二十多天的大太阳了,没下一丝雨,持续的高温使地里的作物几乎遭殃,祖父天天从井里挑水浇灌,也如杯水车薪。更另人担忧的是,我们的井,也开始时不时地断水了。
平时,手腕轻轻一抖,水桶便落了井,立刻能听到水波溅壁的清脆的回声;井绳直提,一泓涟漪,顿时能感受扑面而来的凉爽清新。可是,现在水桶坠底,井下传来的只是一声干涸的撞击,勉强打起的水浑浊不堪,里面还游动着一些不识的小生命。就是这样的水,还时断时续。
祖父一连几天闷坐在井边,静心听辨着,像一位久别风浪的渔夫,在等待着迟到的潮汐。他不信这山水会从此断流,他相信水是山的脉,山活着,水就活着。
一天傍晚,晚霞映红了大半个天,祖父说:“待到太阳下山,我们给井好好洗个澡。”
“给井洗澡?”我不解地问。
“是啊……”祖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接着说,“用了它几年了,牲口得喂着,就算是机器,也要清理上油了。这井也有灵性的,平时它养了我们,旱了,该我们为它做点事了。”
洗井,就要心诚诚地下井。
我身子小,在井下活动方便,于是就成了全家的代表。一家围到井边,放下长梯,我穿着奶奶的雨鞋,拿着全套的勺子、刷子、抹布,脖子里挂着爷爷的手电,顺着梯子一级一级下去,越往下越是凉快,全然不是在暑天。到底了,用手碰到井壁,甚至有些冰冷,我迅速地抽回了手。听着井口爷爷的吩咐,蘸着井下的积水,开始洗井。井壁真的有爷爷所说的青苔和泥沙,我用心清除了那些污垢,还淘洗了井底的各个角落,最后分几次用小桶掏干了洗井的污水,爷爷在上面接着我的桶,直到淘出的水已经基本变清。爷爷才叫我:“上来吧,差不多了。”
说也奇了,爷爷嗡嗡的喊声,真的震出了井壁石缝里的几出清冽的水珠和细细的水帘。我在井下大声欢叫着:“有水了!清水诶!”井口传来了爷爷连连的几声干咳,这是爷爷极度兴奋时的声音,远比笑声还爽朗。
从井下上来,全家人象见了送水娘娘一样围着我问这问那。身后传来爷爷不紧不慢的叮嘱:“少讲闲话,去把灶台上的姜汤喝了吧。”
第二次洗井,是好几年后的事了,我长高了些,但还是全家最纤细的个,弟弟想着下井新奇,要跟我争,爷爷不依:“你个毛猴能与姐姐比?井有灵性,要用心洗,才会细水长流。”
弟弟不懂,也不信,但爷爷的权威是不可挑战的,别人都没有过洗井的体验和感受。我懂爷爷的心思,所以洗的更仔细,更干净。在井下,自己的心也会平静些,清明些,我甚至相信,人与水,水与井,井与人有一种互通的东西,互相善待着,就和顺了。
为修水库,我们要迁往高地。井会被淹了,我有些难过,为井,也为自己。但想到从此井至少不会再干涸,我的心稍稍宽了许多。
不用再细心地去洗,活水之中,它会清冽永在吗?
-全文完-
▷ 进入于安伯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