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相与生命线”系列:
偶与禅宗弟子论心
从杭州往南的火车上,我看见一位女尼,和我间隔一排座位,顾盼自若,颇有睥睨天下之势。须臾有人来卖多功能水笔,她花十元钱买下一支,反复玩味与吆喝,如在无人之境。俄尔大叫,“这机关咋个不灵?”赶忙找来售货人,连连诘问。待掉换之后,复自欢笑,持续摆弄。
我对身旁一位朋友说:“你不妨去和她换个座位,叫她到我这边来谈谈佛理。”朋友过去道明来意,她头颅一昂,杏眼一睁,脖子一下子拉得老长。她对我冷冷一笑:“就这车上几百号人,有谁配听我谈佛法?”她兀自安坐,我哈哈大笑:“我修习也近十年,未必不能和你沟通,你最好还是坐过来。”她大惊:“你既有十年真功,我当然要讨教!”
我先听她讲自己。她说她自幼出家,一直修习禅宗,至今已二十年;现在云游四海,一边广结善缘,一边更深领悟禅机;此前和本门师父、师叔辩论,尽管他们人多势众,却无不被她骂得哑口无言;她甚至可以抓起大棒痛击,直到一个个甘拜下风,当然这叫“棒喝”,不是民间泼妇骂街的派作。
我问她修习的要义何在?她说一切皆在心中,心中空无所有,则至大成。我问如何为空?她说视一切为无物,不受任何形式羁绊。我问心中如何能空?她说修心则修心,哪里还用问“如何”?我说我已知你,你是否知我?她说知与不知,俱存一心。
我说宇宙有无数层级,每一层级又有无数单元世界,一切皆物质所存,固无“空”可言;如来讲“空”,实乃常人之心全无之意,并非物质之空;高层时空于低层人神而言,即“无”,因为低层欲见高层,绝无可能;倘能一层层突破,也就一层层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
我说欲得心“空”,必先舍弃人对外物的一切执著,并将人心中的一切计较放弃,而后按真理大道升华;心性欲得提升,境界欲得飞跃,非得更高法理指导不可,非得重视实修不可,决非仅仅只是博览经书,遍观人情,精益求精于辩论。
我说禅宗至于慧能,再无可学之处:“法无定法”是指不同层次有不同层次的法,每一层法都对此一层时空有指导作用,却非宇宙中的根本法;如果无“法”可讲,弟子从何而修,从何而悟;如果一味求“空”,那达摩、佛陀若何,吃饭、喝水何故。禅宗所传乃罗汉法,达摩能成就正果罗汉,到慧能就只能成就初果罗汉;再往后者,能出三界者几近于零。正因禅宗之理最与人接近,故最易被人接受,但它并非佛法。
最后我说她只有为空而空、为空而无所顾忌的形式,并没真正在心性上下功夫,更没在各种矛盾、困惑与机缘之中提高上来,这就十分危险:徒耗一生精力,却根本不得正果;天马行空而心高气傲,心性却与寻常人并无两样。
她渐渐无言,只是听我谈论。我将到站,便起身和她道别,她亦起身合什相送。我走出几步,又听她在叫我,“我得问问你是什么学历。”我说我虽是研究生,这却与我对佛法的理解毫无关系。她大叫:“难怪你如此厉害,原来你有这么高的学历!”
我下得车来,禁不住对疾驰而去的火车长叹:她已是出家人中专注修行的了,决非政治、酒肉和尚可比,但她在当前状态,又如何入道得法?
我记起一座山上的道士。道士从东北来,在群山环绕的江南道观修炼。道观的一组建筑群颇为壮观,其中太上老君与太乙真人的塑像极其华丽;还有一面刻写了《道德经》的墙壁,墙壁对面有王羲之留下的硕大一个“道”字。我与道士攀谈,他说他阅读佛经比阅读道经为多,他想佛道其实是一样的,甚至可以糅合在一起来,叫做佛道双修。我问他每天的活计,他说主要就是管理这十几号人,然后设法多招徕些香客,好让此处香火旺盛。他带我到老子殿前,说门口那人用《周易》算卦特别准确。
我很快走出来,也无意再和谁个议论。我看到墙壁上的《道德经》,笔误到处都是。山岩前雕塑的八仙过海、王母贺寿、七仙女下凡等等,大多妖气十足,黑气弥漫。出口还有一重大殿,以张天师镇鬼为主题。我想如果张天师与老子真有无数神体,绝不会光顾这里;这里与他们的“道”,不啻相差十万八千里。
2008-7-17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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