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古人类研究的露西小姐,盯住“南方古猿”化石“露西”的头盖骨,出神地注视了很久很久。因为同名,露西小姐凑上去,在那头盖骨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一吻不打紧,她发现眼前的“露西”竟裂着嘴直对她笑。她一惊,但很快镇静下来,也向它报之以微微一笑,然后朝它摆了摆手,轻轻地说了一声“拜拜”,便“的笃的笃”跺着大理石地面,出了博物馆的大门。
当天夜里,露西做了一个十分离奇的长梦。
梦的开始,是地球上发生了一场天塌地凸的造山运动,维系了几千万年的自然生存秩序,如地老天荒的深山古庙,一夜之间被十万雷庭霆击得粉碎!大地万劫不复,自然界的生存规则再次重新洗牌,一切侥幸存活的生灵,都面临重新选择。它们各自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生存尝试和探索,在大地上顽强地展示自己。
在这些生灵中,有一群天性冥顽的森林猿,也踏上了命运探索之路。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们的后代,来到了一个千里荒原。
这是一个落寞季节,秋风无边,苍凉无边。秋风,把一切都囊括干净。稀疏的乔木孤零零、光秃秃地支楞着;灌木丛多已枯死成尸,难得几丛活力顽强的也是无精打采耷拉着,叶片全被秋风啃光;从平野、坡地到山头,鲜亮的色彩早已褪尽,显得十分单调而枯燥。远处、近处,一切能显示生机的迹象,几乎都被枯叶和衰草覆盖了。血红血红的秋阳,极度疲乏,悬在西天边陲,有一种英雄落难的惆怅。
暮色渐起,野山寂静。夜的边缘,偶尔能听到几声秋虫的哀鸣,十分无力。枯树上久久呆望的老鸹,无聊之极,突然惨叫几声,极尽凄凉。这时候,断断续续的猿啼之声,遥相呼应,从远山隐约传来,在这千里荒原平添几份伤感。
这里几乎是一座空山。树上的干果早已采尽,大地上能够果腹的东西,早让四出觅食的各类动物,梳搜过多少遍了。大地已被掏空,涧水也已断流,万物都在挨饿,饥色笼罩了一切,就连岩石,也显得面黄肌瘦,缠绵岩体的青苔,早已风干剥落,悬兮兮地在风中瑟缩。
一天的采集和追猎,所获无几,猿人们陆续回到这片栖居山地,就象一张张风干的毛皮,晾在树上、瘪在树下,瘫在岩缝和涧边。
山顶的岩石上,猿王的身躯,在夜空透出一副沉思的剪影。在他的手中,
攥着一支木棒。那支紫檀木棒上面,钻有北斗七星和候鸟标志。在这个神伤时分,他茫然地望着漫无边际的萧条季节,愁肠百结,十分沮丧。但是,从深凹的眼窝中射出的两道目光,依然十分犀利,写尽神韵,显出他的干练、机警和坚毅。他的身边,那只朝夕相伴的山鹰,似乎也是满腹心事,一直默默地望着它面前的
朋友。
这支南方古猿群体,本是一个旺族。很久很久以前,它们就在亚热带温湿的原始森林中谋生、栖息、繁衍。世世代代,它们以采集野果、根茎为生,间或也捕食虫鸟之类的小动物,为妨避猛兽的侵害,它们在树上构木为巢。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大森林,曾经是它们的伊甸园。那里,有取之不尽的干、鲜野果,有鲜嫩的植物根茎,有清冽甘甜的流泉,有百鸟竞巧的歌声和猛兽角逐的奇观。它们无忧无虑,没有劳作之苦,饥饿是一个陌生的东西,烦愁还没有问世。它们有十分充沛的精力和乐观惬意的心情,终日攀援嘻戏,生活极富诗意。尽管也时常突遇天敌侵害,种族的生存地位却是十分稳固。
森林,是他们永远也不能忘怀的一个温馨之梦。
也就是在它们家族最鼎盛时期,天妒其美,竟然会在它们美丽的家园,爆发一场该死的造山运动,把一个好端端的清平世界,————————————————————
※南方古猿是人类的一支近亲,存在于大约500万年至100万年前,其体质构造接近人类,脑量大,能直立行走,有说话能力,会使用工具,有的甚至已制造工具,曾被认为是“正在形成中人”的晚期代表。由于在向人类进化的过程中误入歧途,大约在100多万年前,种族被自然淘汰而最后绝灭了。
闹得唧唧歪歪。原本一派和谐的原始生态,被活生生扯烂,成了一张补不起来的破网;绵延不绝的绿色植被,也被地火烧成一片焦炭,就象一个绝世美女,给劈头盖脑浇了一脸流酸,落得满面歪歪腻腻,呲牙裂嘴,非人非鬼。在那个倒霉透顶的年代,大地上恐怖升腾,鬼门遍设,死亡象风一样流行,怨魂挤满了世间,一切生灵命薄如纸,漏网逃生的概率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一个庞大兴旺的家族,几乎被弄得倾巢颠覆、断子绝孙。总之,天理荡然无存,丑恶强j*了一切,美好的物事都被遭塌得不成样子,一切活物都被收拾得没了脾气,就连向来撒野惯了的猛兽,也被制服得小猫一样,整个丧魂落魄的倒霉样儿,全都患了“迫害妄想症”。昔日那个阳光明媚、熏风祥和的世界,在它们的眼中、心中,直至每一根神经、每一根骨头里,都分明变成了一个阴森森、惨兮兮的地狱。
猿们无家可归了,只好浪迹天涯,就象是一群纨绔子弟,沦落为一群沿途讨生、霉气十足的叫化子。不过,失之东偶,收之桑榆,逆境折磨它们,同时也造就了它们。在落难的日子里,它们再也没有信手取来的方便了,得直接面对极端恶劣的环境,和应对四伏的生存危机。哪怕丁点的惰性和疏漏,都要付出生命甚至灭族断种的代价。漫长的流亡岁月,教会了他们直立行走与奔跑,视野开阔了,肢体也灵巧了;过去十分可怕的野火,也被它们用来驱兽、御寒、照明和烧烤食物;起初是只凭牙爪功夫,同兽类进行零距离搏斗,那样苦头太甚,代价太高,于是它们学会了使用石头、木棒和藤条;许多事情独力难支,得要群体分工协作,于是它们又学会了用简单的语言来沟通。这样代代进化,它们不知不觉就跨出了动物界的圈子,“它们”变成“他们”了。当然,初人并不明白这是迈出了划时代意义的伟大一步,他们并没有现代人那么张扬,芝麻点大的事也要满世界招摇,好象拯救了人类似的。他们天性敦厚朴实,一代一代,总是埋头埋脑、实实在在做着与生存直接相关的事情。
生命延续到这一代猿人,造山的梦魇已经渐走渐远。
天上的太阳依旧,溶溶的月光依旧,满天的星斗还是那么精神抖擞,天边的风还是那么激情奔放,只是时过境迁,流水无情,万物皆非。逝去的森林时代,给他们留下了一个永远的千千心结。在他们家族的精神领域里,有一个永远的“老太太”,永远都在向后辈述说“很久很久以前”。尽管表述的语言简单,但借助于表情、眼神和手势,故事总是渲染得十分逼真和迷人。环境、气氛、事件、心理都描述得恰到好处,每一个情节都打磨得委婉曲折精巧动人。天性聪颖的后辈,对那些奇谲变幻、瑰丽迷离的森林故事,都能心领神会。不象现代的演艺明星,废话成堆,心态、神态、语态与体态,常常同特定环境分离,弄得人满头雾水甚至大倒胃口。
绘声绘色、绕有趣味的往事回顾,是唯一能够让他们的精神世界得到陶醉的吗啡。这些美化、神化的森林故事,让他们魂牵梦绕,望穿秋水,渐渐地,就潜移默化成一种“唯美”的森林情结。这种情结代代传承,愈久愈醇,永远也抹不除。但凡季节更替、风雨变幻,以至一草一木,都会随时触痛他们的内心世界,勾起他们对森林家园的追思和遐想。尤其是在这样千里月明、秋风萧瑟的夜晚,他们更是九曲回肠,缠绵在森林旧梦之中。
猿王和他的家族,是那样地渴望没有凶险和饥饿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只有永不枯竭的大森林才能赐予他们。为了找回心中的乐园,他们已经付出了千秋万代的努力。从第一个率众逃难的猿王到他被拥立为王,已经不知多少代了。他们在大地上经受的苦难和跋涉的山水,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模糊不清了。雁飞千万里,心在芦苇荡,在他们心里,唯有森林之梦,千秋不朽,永远清晰。实际上,森林乐园的年代,对当今的猿王而言,已经十分遥远,是先辈们在他头脑中复制了一个鲜活的森林乐园,久而久之,也当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样,篤信不疑。
因此,向往森林生活,是他们共同的心迹;寻找森林,也就成为家族的一面精神旗帜,是代代猿人追求的终极目标。
不知什么时宸,一声孤雁,象流星穿过黑暗一样划破寂静,整个夜空都泡在莫明孤独的情绪之中,就象现代地球人,面对浩渺无垠的宇宙,找不到外星知音而暗生孤独之感一样。
茫茫大地,除了永远也挣不脱的凶险和死亡,就是漫无边际的荒凉与寂寥。天上的星星成群,地上的蚂蚁成群,可是在天地之间,似乎只有他们这一个部落在蝺蝺独行。据说,他们的先辈在穿越一个大荒原时,曾经与另一个猿族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双方都十分惊讶,同时也都视对方为野猿群,相互起了戒心,用冷眼对峙、斗胆,最后是谁也没有发起攻击,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无声无息就那样相互脱开了。避开了一场厮杀,当然是一件幸事,但事后他们总感到错过了什么,心里总留有那么一点意憾。自那以后,他们再也没遇上过一个同类。其实,他们很愿意、甚至很渴望有那么一天,能够再次重逢,能够沟通和融合,那怕就是物伤其类,发生一场火併,也比在这个世间独往独来,势单力薄,孤苦伶仃要强。
逝去的岁月,记载了太多的不幸、太深的伤痕。他率领的家族,仍然象先辈们一样,就象是一群逃亡的死刑犯,常常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们在凄风苦雨中挣扎,在满目疮痍的野地求生,在生与死的边缘走索,没完没了地与死神掷骰子,从万死之中寻找一线生机,几乎尝尽了天底下所有的苦头。他们始终弄不明白,任凭怎么努力,总也挣不脱连环的厄运,所发生的一切,都好象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操纵,事先预谋好的似的。他们何止千回万回,问苍天,苍天冥冥;问大地,大地冥冥。他们开始萌生神的观念,推想神的存在。神啊,为什么要如此惩罚我们!
那时的“神”,还只是一种模糊的意念,“诸神”还没有形成谱系一一就位,祭神的习俗还没有形成。不然,猿王也会象后世的成汤祈雨那样,白茅束身,登上柴垛,祷告上天,以一已之罪折抵万民之罪,然后点火自焚,牺牲自己以救苍民。
猿王的风骨,本是粗犷劲健的,但长年累月,处在饥饿、疾病和死亡如影随形的困境中,且又孤独无助,内心深处也常常悲凉暗生。一声断魂的雁鸣,在他的心弦上轻轻一碰,万般苦楚一齐在心的原野上轰鸣起来。
望着茫茫夜空,猿王此时的心态非常落魄。他的胸中,郁积了百门心事千盅苦水万段忧愁。他想反抗地冲着苍天和大地,发出一声绝望的吼叫!他想找到一个目标,发起一场鱼死网破的殊死拼杀!可是他知道,那都是徒劳的,没有谁能够理会他。
他万般无奈,从心底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两瓣忧伤的月光,从深不测底的眼眶中悄然涌出,汩汩淌向腮边,又被夜风吹落。
他是在十分险恶的环境中长大的。虎唇拔须、与野狼争骨头,一切凶险都吓不倒他。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一路跟随先王,穿越毒蜂追袭的荒原,翻过饿狼惨嗥的野岭,雷电劈杀、狂飚袭击,洪水、岩崩、火山爆发以及饥饿、瘟疫都没有能够征服他,什么惊险他都经历过。在同命运的抗争中,他磨练得不仅慷慨激昂、威猛异常,而且精明干练、足智多谋,具有一种令人仰慕的大气。他的勇猛和机警、体魄和操行,都出乎众猿之上,加上他屡次在危难之中,冒死协助先王,把家族从死神手中拖回,因此,他深为先王倚重和众猿叹服。
大约在他喉节变硬的第三个落叶季节,他的家族又一次遭遇了灭顶之灾。那时,他们在一个大山深处穴居。日出,即上山采集、狩猎;日落,则回到洞穴栖身。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生活尽管也是苦苦涩涩、皱皱巴巴,可与往常相比,也算安定,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也算美好了。在那里,如果不遇飞来天祸,他们原先的信念,也许会发生一点动摇。如果他们的信念真的发生动摇了,那就好了,最终的绝灭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
可是,历史并不会按照我们的假设来演绎,它可是固执地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展开的,该发生的还是照样发生。
那个时候,他血气正旺。也是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秋夜。带着一天捕猎的劳累,他回到洞穴倒头便睡。梦中,他惊喜地发现一群羚羊,十分兴奋地一路尾追,追着追着,竟然发现前面出现了一望无际的大森林,他欣喜若狂,正要回头招呼后面的族人,一个巨大的山怪拦住了他,嘴里呼呼地喷出火焰,他在难耐的阵阵燥热中醒来,懵懵懂懂,神智还没有理清,就听到洞外守哨的山鹰一阵凄厉的尖叫。他一惊,本能地迅疾坐起。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到一种十分古怪而刺耳的地鸣声和剧烈的齿咬声,瞬间,地动山摇,洞穴中碎石如雨,万雷轰鸣,震得两耳生生作痛。洞中的松明火已经熄灭。他飞身跃起,黑暗中摸索到满身是血的老猿王,一把拽在背上,借着滚石撞击的微光,踩着象要烧红的地面,从巨石翻滚的缝隙中夺路,向洞口狂奔,身后,隆隆的声响和灼热的气浪一齐向他挤压过来。冲出洞口后,就近找到一处平坦地带,他刚把猿王放平身子,只听得岩洞那边闷声如雷,回头一看,洞穴已轰然坍塌,沙石泥浆喷着热气向外涌流,大部的家族成员都已葬身。
一群鲜活的生命,刹时已成阴阳两隔。他痛不欲生,神智失常,用十个指爪狠命朝空中抓去,似乎是冲着天神,歇斯底里,仰天长啸。
老猿王命悬一丝,手中仍紧攥着那支紫檀木棒。这支木棒是历代猿王传承下来的。他们家族最初的逃亡本是无目标的,后来,他们从候鸟南来北往的自然现象中得到启示,认定北方是候鸟的故乡,那里一定有他们期待的大森林。不知是哪一代猿王,就象现代人制定国家宪法一样,用锐石精心在这支木棒上面钻了北斗七星和鸟形图案,寓意非常明确。这支“七星棒”,不仅记载着他们家族的全部信条,而且也是原始王权的象征,更进一步说,它赋予执棒者一种神圣责任,也是维系家族生死存亡的一个符号。此后无论是那一任猿王,也无论是遇到何种危急情况,这支“七星棒”都不会脱手,一直到弥留之际才会移交后人。此时,老猿王自知大限已到,目光迟滞地巡视了一遍身边哀泣的众猿人后,拼尽余力,颤颤地将“七星棒”指向茫茫夜空,然后将它递在他心目中的继承人手中,惨叫一声魂已归去。他郑重地接过“七星棒”,轻轻阖上老猿王的双眼,守在老猿王的遗体旁,久久地呆望着天上的北斗。
老猿王的葬礼程序简单却庄严肃穆。他的遗体被放置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面,家族所有成年猿人依次亲吻逝者的天额,然后用一张阔叶,覆盖住他的脸部。“七星棒”在前面引路,众人把遗体抬至一片向阳地,用石头刨出一个土坑,垫上植物枝叶,将遗体放进去,又把其他遇难者的泥偶放置在他的周围,再用枝叶严密覆盖起来,将竹筒中的山泉水,用指头弹洒在坑中,最后填上泥土,族人三呼“呜呼!”后,洒泪离别。
按照家族的原始规则,猿王继承人由公推产生。受领王权符号——七星棒的人,只是公推活动的临时召集人,当然,这个人一般也是老一代猿王意向上的继承人。就在那时候,他被幸存的众猿人推举为王,正式执掌“七星棒”。他在领着众猿人按照原始礼仪,在老猿王墓前安抚和告别了亡灵之后,作为新任猿王,率领残存的部族,离开了那个死亡之谷、伤心之地,再次踏上了北进的征途。
天上的候鸟,南来北往都不知穿梭了多少个来回了,他们还是没有能够找到它们的故乡。这些年头,生里赴死,死里逃生,一路跌跌撞撞,他的家族总算熬过来了。可是眼前,他们又一次陷入生存绝境。往后这个漫长的死亡季节该怎样渡过?满目的贫瘠、荒凉,饥饿象瘟疫一样蔓延、扩散。在饥饿面前,一切雄心大志都会变得脆弱无比,哪怕是山一样雄壮,也会颓然崩塌。可怕的饥饿能消融一切抗争能力,如果不尽快找到生计,待众人都饿翻在地,病患缠身,就算是上天掉下享用不尽的食物,他们也无力去捡了。他的家族,曾经被饥饿夺走过无数生命,饿殍遍地的惨象,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永远也平复不了的痛。相传,他的家族曾经有一群老者,在极端无奈的饥饿绝境中,采用毁灭自己以供婴幼充饥的极端方式,来延续种族的生存,这段让人揪心的往事,至今让他一想起来就泪流满面。
眼前,不祥征兆又露端睨,这里几乎所有能够接济的食物都被掏空,就连野生动物也不再光顾、一去无踪了。储存的干果、浆果、蜂蜜、禽蛋、山枣、植物块茎之类,所剩无几,维持不了几日。为了选择合适的越冬居留地,他们已经奔波许多时日,再度转移,家族怕是无力承受长途跋涉的艰辛了,更何况在这个遍地饥饿季节,一旦遇上猛兽群,他们四肢无力,活路就彻底玩完。
家族中那班身手不凡的健壮后辈,尽管各怀绝技,此时也一个个束手无策了。“倒提腿”可以十分敏捷地闪跳在野兽的背后,冷不丁猛地提起兽的后腿,将它掀翻在地,可是这儿连野生动物的影子都不见了,上哪儿提腿去?“抽地筋”善长用神奇的忽哨,诱引地穴动物出洞,象抽筋一样将蛇、鼠、穿山甲之类从地洞中抽出来,可是,这儿的大地已经无“筋”可抽了;“抄窝鸠”能神不知鬼不觉攀上树梢,连窝带鸟一齐端下,能从兽窝中抱出兽崽,能从草丛中捧回满窝禽蛋,如今也无业可操了;“叉鱼杆”是只要有河流湖泊,就准能扛回满杆满杆的鲜鱼,可是这儿几乎所有的池塘都已干涸;“惊天嚎”如今也是虎落平川,他本是捕猎的一把好手,能一路呼叫着将动物逼上悬崖,然后发出一声惊雷般的咆哮,吓得它们纷纷跳崖坠死。家族的母性猿人中,也不乏能人巧手,“百草灵”能一眼识别出大地上能食用的或有毒的瓜、果、藤、叶、菇、草、花、籽;“神爪凤”总能透过荒芜的地表,准确地从某处地下刨出成堆成堆鲜嫩的块状、茎状食物,并且能将这些食物妥善地窖存起来。她们这些功夫,无一例外也都闲置起来了。
更让他惊心的是,家族中老者,已经开始拒绝进食了;母性猿人也开始节食,尽可能把食物留给婴幼。饥饿的恐慌,已经悄然在猿人们的心中传染开来,莫非目不忍睹的悲剧又要重演么?真想不到,什么风浪都闯过来了,竟然会在这里阴沟翻船!
他忧心如焚,虚火上升,六神无主,眉骨间隆起一个硬硬的疙瘩。
——山鹰啊!他无奈地将目光移向身边的忠实伙伴。
这是一只灵气十足、善解人意的生灵。全家族都把它奉若神明。它是猿王当初从恶狼口中夺下的。那时,猿王还是一个半大毛猴,整天风风火火满山遍野乱转。那回,他一头钻进白茅丛生的坳地,正巧遇上老山鹰与一条野狼恶斗。老山鹰为了保护它的孩子,扑打着翅膀,尖叫着上窜下冲,与野狼周旋,最后被凶残的野狼咬住翅膀撕得粉碎,死得非常壮烈。正值野狼再次扑向小山鹰时,情急之中他操起手中的木棍,狠命砸在狼腰上,“咔嚓”一声狼腰断了,趴在地上哀嚎着动弹不得。他捧起小山鹰头也不敢回,一口气跑回了宿地。当夜,他们的宿地就被狼群包围了,全家族出动与狼群恶斗了半夜,最后是老猿王亲手毙杀了在大树边坐阵的母狼,狼群才一哄而散。自那以后,他与小山鹰就没离开过。
这只山鹰,知恩图报,堪称侠肝义胆。那回,他在草丛与一条巨蟒不巧相遇,绞在一起,他被缠得动弹不得,危急中,只听到他的山鹰尖叫着从高空俯冲下来,一下子啄瞎了蟒蛇的眼睛,他才得以脱身。这么多年,这只山鹰也成了家族的一员,跟随他们一路北征。它是家族的保护神。每居一地,白天,它必在远近天空高低盘旋,搜索周围动静,发现险情旋即惊叫着飞回宿地;夜晚,它会安静地守候在居地附近,一有异常便会尖声噪叫;家族启程,它会一路前锋侦探,引领家族绕开危险地带;如果家族断了食物,它能神奇地帮助家族找到生计。更为蹊跷的是,当饥饿严重威胁家族生存时,它竟然会把大伙引入猛兽出入地进行生存决斗。
山鹰见猿王用无助的眼神瞟着它,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扑楞楞飞上他的膝头,轻轻叫唤了两声,它用这种方式给他的朋友以宽慰。
果然,翌日一早,山鹰就冲上蓝天,消失在远方的云层中。
它在外面寻觅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回到宿地,看上去情绪非常热烈,根据迹象,似乎摸到了命门。猿人们的心里,似乎也升起了一线希望。
象输尽赌本的赌徒最后掷出一粒骰子,一个大早,他们出发了,山鹰一直引领在前。它时而折回招呼他们;时而落在前面某个醒目的地方等候他们;时而冲他们叫唤几声,又象是鼓动他们。
他们一路蹒跚,进入的是一个旱魃扫荡的中心地带。沿途尽是一派衰败景象,水流枯竭,河床干涸,大地生烟,倒毙的野生动物到处留下一堆堆白骨。尽管时令已入深秋,阳光依然毒辣如火。这里的饥饿之色,比身后的出发地更为惨烈,早已超出极限,根本看不到任何能动的东西,那怕只是发现一只虫豸,他们也不至于那么绝望。他们的心态,整个走上了穷途末路,如果不是对山鹰的信赖还在心理支撑着,他们也许绝望得不能前进一步了。
直到第二天的晌午时分,他们的处境仍然不见一点转机,似乎在无底的沼泽中越陷越深,死亡的阴影向他们越逼越紧,心底的恐惧也越来越大。
一路前行的山鹰,在前面一片荒凉的山地停留下来,轻盈地落在一棵枯树杈上,静静地朝这边张望,他不再窜来窜去,也不再叫唤,显得有些神秘兮兮。当他们陆续到达山地之后,一个个喘着粗气七歪八倒瘫倒在地。山鹰并不理会他们,只是立在树权上自顾自地东张西望。
这种鬼不下蛋的地方,哪里还有生路?他们的心理和体能,也跟这片土地一样,超出极限了,他们不可能向前再走一步了。几乎所有的猿人都心灰意冷了,只有猿王静静地坐在地上,张着嘴巴出神地盯着山鹰的一举一动,象是猜灯谜一样猜想着他们的命运。母性猿人已经在轻轻啜泣了,有的一声不吭躺在地上就打算那样静静死去,有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倒提腿”、“抽地筋”、“百草灵”、“神爪凤”他们,几次试图挣扎着爬起来,去为家族找点生计,刚撑起身又沉重地跌在地上。“惊天嚎”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的折磨,憋足平生最后一股气力,对着山野死命地咆哮一声。巨大的声响,震得连垂死的人都会猛然跳起身来,就连山鹰也打个趔趄,差一点失足从树杈上掉下来。
这一声咆哮,竟然引起山坳那边一阵骚动。这种骚动的声音,他们真是太熟悉了,惊奇的目光一齐追过去,骚动声从山旮旯里挤了出来。所有的猿人不由得一阵狂喜,想不到这个绝地,居然麇集了一大群野山羊!
这是一个误入迷途的野生种群,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就闯进了这个荒漠地带。它们拖儿带女,挤挤挨挨,似乎也是在绝望中寻找生存之路。正在徘徊难进之际,突如其来的咆哮,吓得它们心惊肉跳,四腿哆嗦。它们紧张地竖起耳朵,四处张望。紧接着,慌乱的动静就大起来,它们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十分恐惧地往前挤成一堆,似乎这样才能保全自己不受伤害。
象是鳄鱼牙下醒了梦,猿人们顿时从地上翻身跃起,病塌塌的身子一下子全都灌足了精神。他们一齐叫着、嚷着追过去,满山遍野地围追堵截,野羊群顿时乱作一团。“倒提腿”可是找到得心应手的活计了,“排头儿砍去的”黑李逵一样,挨次“提”去,紧随身后的猿人,配合得也恰到好处,前面提翻一只,后面捕捉一只,用藤条绑个结实,流水作业一样,在他们身后,留下了一路猎物。一时,野羊群被冲得七零八落,一堆堆、一伙伙,忽东忽西,晕头转向,到处乱窜。侥幸突围的,自顾自头也不回地逃生去了;倒霉的被弄得四蹄朝天乱蹬乱踢,悲哀地挣扎着、低鸣着;还有体质孱弱的、天生胆小怕事的早被吓瘫了,屎尿流得一团糟,趴在地上束腿就擒;更有怀了身孕的,四蹄发软,歪歪仄仄象跑在棉团上一样,最后再也无力跑动了,前腿一屈,乞怜似的跪在地上抖成一团,弄得母性猿人心生怜悯、不忍下手,悄悄地网开一面,放它们逃生。
意外捕获,绝处逢生,心空一片晴朗。猿王吩咐:先把那些度命的食物拿出来,聊解饿极之急;然后,年长的一概留下,给猎物松绑,用藤条重新拴好,放开四腿;其余的,该找水的带上竹筒找水去,斫藤条的上山斫藤条去,母婴除外,剩下的全部出动,找草叶饲猎物。正是背运时胯下生出毒虱,行时时脚下绊了宝石,竟然有人不知从哪儿接上了野火,猿王大喜过望。
傍晚时分,全族围坐一起,篝火已经点燃,火光把每一张脸上的饥饿和疲乏,都燎得无影无踪。他们已经许久不闻肉香了。
猿王毕竟是猿王,不象“倒提腿”那班馋痨饿鬼,性急不等肉烤烂,就那么夹生夹熟,连毛带血、连土带灰一起吞下去。他有那么一种“军食未熟,将不言饥”之风,很儒雅地坐在那儿,好象自己已经吃过了似的。族人早就打开牙祭了,他却还在那儿津津有味地欣赏什么,那些吃相叫他感到实在有点儿滑稽:“倒提腿”总是习惯性将骨头一撇,似乎那根骨头就是奔跑中的一只后腿;“抽地筋”则是口中打着忽哨,从筋节处瞄来瞄去,一下子抽出那根筋来,再把它放在仰天张开的“洞”中去;“叉鱼杆”又别具一式,他用一根小竹棍在肉上叉来叉去,一块块串稳当,生怕蹦走了似的,然后再放在火上烤一阵,这才顺着竹棍一块块撕咬下来,烤羊肉串的创始吃法;“抄窝鸠”的兴趣全在翻找母羊肚中的胎儿,在那儿烤乳羊呢;而“惊天嚎”呢,一面大块朵颐,嘴里又总是含混不清地大呼小喝个没完;“百草灵”就比较斯文一些了,她反复把玩着手中那片羊耳,好象琢磨一片植物的叶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品个半天;生性泼辣而精明的“神爪凤”,一直在忙乎扒开羊肚,从里面取出植物茎块一样堆在一边,手脚煞是麻利……嗨!吃相各异,习性使然,猿王觉得挺有意思,会心地笑了笑。然后,他才抓起“百草灵”早就搁在他身边的一只肥大的后腿,顺着肉的纹理一片一片撕下来,象分理家族事务似的。
他棒起山鹰,抱在怀里,十分慈爱地往它的嘴里填塞肉块,他恨不得把整只羊腿全填到它的嘴里去,直填得它哽得不行,紧急地拍打着翅膀,示意他动作慢一点。他从内心感激它。是它,帮助他们在大自然的生存竞争中,又一次转嫁了自身的死亡危机。
这个绝命的地方,当然不能久留。所有的猎物,都被绑架上路,解押囚犯一样。起初,这些猎物不很配合,甚至乱踢腾,得推着搡着,有点费事。它们嘴里似乎诉说着自己的无辜和委屈,弄急了,有的似乎还不干不净地咒着什么。慢慢地,它们也就认命了,垂头丧气地应付着,要走要停,要死要活,反正,都随便。
这群猎物到手,底气足多了,再说,绝路总不会没尽头,沿途或多或少总还有些采集和狩猎所得,走出眼前困境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了,说不定再碰上一回好运,那日子就可以说得上是红火了——猿王想。——不过,松明火一定不能再给人弄熄灭了,有时十天半月都接不上火种呢,那还不又得茹毛饮血,他又想。——“百草灵”那班大肚蝈蝈什么时候生产呢?要能捱到走出这个倒霉地带就好了,否则,家族的小毛猴们一出生,岂不是全都尖嘴猴腮?——什么时候能够找到大森林呢?那时候也许他们一个个都撑得脑满肠肥,能不能找得到减肥草呢?沿途心闲得很,他的脑子里,总有那些七荤八素的事儿蹦出来。
一路风风火火,走走停停,这样过了一些时日,他们甩脱了旱魃,终于又找到一个还算合意的地方居留下来。
这是一个丘陵地带,成片的竹林仍然是清醒的,其它植物虽然也被秋风剥得一丝不挂,一副昏睡不醒的样子,看得出来那只是暂时的休眠,呼吸和心跳还存在着,精气没垮,不象先前那个倒霉的地方,所有的植物都象是遭瘟似的。这里各类动物时出时没,从地上的粪便可以看出,有野兔、獐子、山麂、豪猪等,也有一些野禽类。野地上遗弃了许多被啃碎的动物骨头,有的同一个体的骨骸,被弄得四散,那显然是成群的猛兽干的事。不过他们也没什么害怕,害怕也没用。绝对合意的地方哪儿找?除非找到了大森林!混迹江湖,能凑合则凑合,糊涂心事不能有。在这里凑合些时日,度过眼前就要到来的冬季和次年春荒时节,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事情正如他们所料,虽然被猛兽袭击伤害了几条性命,就整个家族而言,还算是安然度过了死亡季节,比先前预想的要强多了。“小毛猴”们一个个或早或晚都顺利出生,一群毛茸茸的小东西,落地不要几天,就会四肢乱蹭乱爬,眼珠子都是贼溜溜到处乱转。
春荒已过,万物复苏。几场春雨一过,这儿很快就繁华热闹起来了。一夜功夫,春笋冲破尘封已久的岁月,遍地探出笔尖,在大地书写生命的张力;植物的腰身都舒展开来,披上迷人的时装,在风中迈着猫步向你款款走来;各色野花,猩红的、洁白的、淡蓝的、金黄的,轰轰烈烈开了个漫山遍野;蝴蝶和蜜蜂都繁忙起来,在花丛中挑来挑去挑花了眼;山泉也咕咕地吐露出积久的心思,思念汩汩地溢出眼眶,化成小溪追求自由去了;远近的蛙声此起彼伏,阵阵呼应,赛歌一样热烈;叫天子在轻云中窜上窜下,把一个冬季的郁闷都发泄干净,快嘴快舌地道出心中的乐事。所有的猿人,心情都云开日出,通身明朗。他们的山鹰,情绪也是格外地好,整天在空中流连往返,让这美丽的春天陶醉得晕晕乎乎。
这么美丽动人的地方,竟然也没有让他们动摇。他们的心,在梦中,在那个遥远的乐园,那里才是四季如春,才是他们的归宿,主题之外的事,都是过程,而过程都是悲喜交替的。“梁园再好,不是久留之地”,春天毕竟留不住,就算是留住了,也难保日久不会生变。乐极生悲的事,他们经历过多少回了,以至于他们每逢遂心的事,都会习惯性地生出某种忧虑。他们也不是绝对没有闪念过随方就圆,顺河打淌,但结局都叫人后怕,硬是用条条生命来受过,好象猿王手中的那支“七星棒”,是祖先神灵的化身,违逆了它的意志就会受到惩罚。
如果用我们的猿族祖先的思维方法来选择,那他们也许就留下来了。那样的话,其后代也许就与我们这些人你我不分、共享天下了。可是不,他们自有他们的思维方式。我们不能事隔百万年后,还要把我们的观念强加给他们,再说,哪种思维和生存方式能够成功,当时还是不确定的。
他们还是依依不舍离开了那片土地。沿途的情况和细节,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露西小姐的梦里,这段过程都给省略了,况且,读者对那个时代、那种环境中可能发生的事情,也能大差不离地想象出来。
露西小姐继后的梦,展开的是他们北进途中的一个奇遇,事情非常蹊跷,也非常惨烈。
早先,南猿祖先生活在森林中,但凡猛兽角逐,都与他们无关无涉,他们只作“树上观”,那怕是再血腥淋漓的场面,他们也视同儿戏。而离开森林之后,就没那么潇洒了,时常要直接面对十分残酷的人兽相搏。
转眼又是一年的秋季。延绵的绝壁巉岩横际在他们眼前,挡住了他们的北进之路。此处也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裂变,其年代看来不很久远,生态尚未完全复苏。从岩壁到山岭,就是春天也很难看到几点绿色。东、西两条山脊,按理应该是贯通的,可便便陡然断裂,留下一个距离几千步的山口,象是一片豁豁嘴。这个豁口处,倒是有几份生机。那儿有清瘦的溪流和不测的深潭,也有密匝匝的植物,一般都比较低矮,但稀稀疏疏也有一些比较粗大的乔木。奇怪的是,时令已入深秋,这儿的植物好象忘记了季节,无意退出绿色。远远望去,在这千里萧条而干燥的季节里,让人生出一种很滋润的感觉。
那天,山鹰在豁口的上空盘旋一阵后,便“哇!哇!”地径直飞回了宿地,无疑是一个凶地了。可是,那是一条唯一通道,两侧都是插翅难飞的绝壁,也许只有山鹰才能勉强飞过。他们想不出能够闯关的其它办法,也顾全不了许多,还是硬着头皮向凶地进发了。
一进入豁口地带,果然就感到有些凶气逼人。这儿怪石兀立,其状狰狞恐怖,更有岩顶危石,在风中抖抖呵呵,险象环生;遍地的棘刺,拉拉扯扯让你难以开步,稍不留意就被咬住不得脱身;灌木丛墨绿得有些呆板,叶子生生硬硬,就象是用铁片剪裁出来的,边齿锋利如锯,碰上去就裂开一道血口;这儿的风也挺邪乎,阴惨惨的不知从那个方向兜来,一忽儿就绞成旋风,高速旋转的漏斗一样,一个接一个,鬼魂一样扭动着腰身,遇到什么卷走什么,只要给它逮住,软的硬的死的活的统统都被吸进去,叶片一样飘上半空,一个猿人冷不防给它擦了一下,半身的毛发竟被拔得一根不剩;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这儿的空气,始终充盈着一种腐尸的奇臭,让人疑心是自己吃下了腐尸,又从嘴里呼出尸臭,恶心得五脏六腑都在搅动。
还有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儿的水,看上去与普通的水并没有丝毫差别,但是,只要你蹲在溪边喝上一口,不胳肢就立马裂嘴怪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颠三倒四、上气不接下气,旁人喝都喝不住。起初,他们并没太在意,结果接二连三发生,猿王才感到事有蹊跷,想喝水的都被他制止了。可是制止了这边,那边又有熬不住的,捧起深潭的水喝起来,刚咽下一口,就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呼天呛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这样哭的哭、笑的笑,弄得猿王也哭笑不得,站在那儿一楞一楞的。
在这种怪癖的地方,碰碰磕磕、荒诞怪戾的细节太多,想结群行进却始终难以聚拢,想尽快通过压根就无法提速。真是忙中偏遇腿缠筋,猿王只好让众人暂停下来,让笑的笑够,哭的哭足,腐尸的恶臭,也只好强忍着点。
众人停下许久,笑的、哭的都丝毫没有收住的意思,溪边仍然是笑声震天,潭边依旧是哭声遍地。这样磨蹭了很长功夫,笑声和哭声才渐渐地低沉下来,似乎快要收住了,可是一看不对劲,那些笑的、哭的全都挺在地上,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抽筋了,急惊风似的,好象捱不到一刻就要死去。猿王急了,这边望望,那边瞅瞅,急得团团打转,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喊来“百草灵”,问有没有解毒的藤草,“百草灵”无奈地摇了摇头。刚开始,猿人们在一边围观,感到挺有趣挺开心的,这时候,他们也都预感到不妙,一个个灰头土脸,好象又要办丧事一样。
猿王一拍脑袋,好象突然来了什么灵感,冲着人群大声吼叫,让人把笑的统统抬到潭边去,灌潭水!把哭的统统抬到溪边去,灌溪水!想不到这一歪招竟然灵验,也就是一刻功夫,笑的、哭的反转过来闹了一小会,哭的笑了,笑的哭了,渐渐也就收住了,悲喜扯平了似的。他们一个个坐起身,让神志略微澄清一下,才觉得刚才象是做了一场梦。这一回,猿人们一个个都忍俊不禁,一齐都裂嘴哈哈大笑起来,压根忘记了这是个什么地方。起初,猿王看到大伙全都疯笑开来,心想糟了,怎么弄得全都犯傻了?这下可真的没治了!那时,他绷紧的神经还没松开,那歪招毕竟是他瞎蒙出来的。当他弄清了是怎么一回事,也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猿人们看到他们的大王也乐了,就更加放肆地满地打闹、逗乐子,尽情地放松刚才那种紧张的情绪,一时,喧闹声把整个豁口上空都霸占了。
突然间,这无视一切的喧闹声,齐刷刷地断裂了!从山脚那边,几声十分恐怖的嚎叫,让人毛骨悚然。巨大的嚎声,炸雷一样在大地上滚动,惊得几只小动物从灌木丛窜出来,十分惶恐地试图逃生,但四腿走软,只能瘫在地上,努力用脚乱比划着,根本跑不动;有几棵树上,不知什么鸟也被吓得“扑扑”地跌落在地,翅膀在地面扑楞了半天才勉强飞起来,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紧接着,一阵狂风卷过,几只十分凶煞的猛兽呼呼地扑了过来。
猛兽的样子非常奇特,非虎非狮,非熊非羆,野牛、野马都不是,这些兽类同它相比,都算得上是“美兽”了。它的丑陋和恶煞,没法形容,人类的词汇都不够份量。这东西究竟是什么,谁都说不上,反正从来没见过,就是屡屡同猛兽交手的“倒提腿”,也是头一回遭遇。也许这就是古人传说中的“狰”吧,不然后人为什么总是把极其丑陋和凶恶的东西,说成是“面目狰狞”。它们一路奔跑,一路狂嚎,一路又噼噼啪啪放出连串的臭屁,空气中原本那种腐败难忍的气息就更加浓烈,熏得所有能动的东西都头脑胀裂两眼昏花。这种猛兽嗜食动物腐尸,刚被它咬死的新鲜尸体,它碰都不想碰,娇气得很,那怕是再饥饿,都无视那个尸体的存在,好象生食没品位,有损身份,一定要等到尸体高度腐烂,臭不可闻并且爬满蛆虫,它才享用大餐一样,大咀大嚼吃得有滋有味,咂嘴咂舌,口留余香。一般的动物,吃饱了也就作罢,不再伤害异类。它不,贪欲永远都不得满足,非要斩尽杀绝,弄得尸横遍野。这种凶残而怪癖的东西,不天杀才怪。后来,它们在进化过程中果然就绝灭了。
猿人们遇到这种阵势,着实有些惊慌了。匆忙间,猿王大声吆喝,让“百草灵”、“神爪凤”她们立即转移所有的婴幼,迅速把他们弄上树和岩石。然后,自己挺着那根“七星棒”,领着众人大声吼叫着迎了上去。
怪兽见到晃动的形影就撞,露出利齿见活物就咬,可怕的是,它还长着一对锐角,在那里横挑竖劈。猿人们有的头皮被撕裂,有的肚子被顶穿,一时断臂残肢溅得遍地血花。他们乱作一团,只能被动躲避,根本无还手之力。猿王急了,看准一只最凶的家伙,操起“七星棒”劈头盖脑狠命抡下去,岂知就象砸在铜头铁额上似的,毫无效力,自己的虎口反被震裂,胳膊全麻木了,血顺着“七星棒”向下淌。那家伙正要扑上去伤害猿王,“惊天嚎”见状,大吼一声,想镇住它,岂知这吼声与兽的嚎叫相比,简直就是蚊蝇嗡嗡,吓不着什么。要不是一群持棍的猿人涌上去,硬把它拦住,猿王此刻就遭大殃了。
“倒提腿”几次跳到一只凶兽后面,试图将它掀翻,结果不仅扳不动,反被它一个尥蹶子蹬个倒栽葱。“抽地筋”是一边躲闪,一边想在怪兽身上瞄个地方下手,瞄来瞄去瞄上了怪兽的大屁眼儿,想从那儿一把扯出它的肠子,那怪兽似乎知道他想要干什么,蹶起屁股一鼓气一作力,“砰”地一个响屁,将他冲得仰面朝天,一屁股跌在地上。那兽臀部一甩,掉头扑上去朝他的头部咬去,“抽地筋”来不及躲闪,情急中一手插进那兽的血盆大口,抓住它的舌头使劲往外拽,那兽猛地咬住他的手臂,把头顺势一甩,手臂断在里面。众猿人一齐吆喝着涌上去,逼住那兽,同时横拖倒曳把他救了出来。那边,“叉鱼杆”一竹杆扎入兽的眼睛,被喷得满头黑血,一脸腥臭,奇怪的是,怪兽一点鸟事没有,竹杆斜剌在眼睛上,它照样逞凶,扑上去用利爪一挠,“叉鱼杆”的脊背顿时被扒下一层皮肉,血喷了满地。“抄窝鸠”人影都不见了,他早向怪兽窜出的地方悄悄溜去了,想从它们的老窝中捕获幼兽,作为要挟的筹码,他这一招过去颇为灵验,这一回也抓瞎了,刚溜进洞口就被浓烈的腥臭逼了出来,让他呕了个七窍淌稀,大汗淋漓,烂泥一样瘫在地上。
那些年老的猿人、有身孕的和产后不久的母性猿人,不要说没有进攻能力,就连躲闪的能力也没有了,猿王让他们全都上树、上岩,不到时候千万别下来。其他的母性和未成年猿人,也只能不停地从地上乱摸石头,向兽们纷纷砸去。那些石头就象是砸在皮鼓上,蹦得老高老远,又无力地滚落在一边。看样子,就是把天下所有的石头都砸完,也伤不了兽们的一根毫毛。
场面上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兽的恶嚎声,猿人的拼叫声,棍棒敲打声,乱石撞击声和受伤的惨叫声绞在一起,兽们始终占居上风,猿人们始终屈居下风,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猿王见这种阵势下去,真是窝囊透顶,恐怕全都要丢命!他让大脑略微冷静一下,决定改变套数。于是,大呼隆的干法变了一种阵式,数十个猿人聚成一伙,对付一头,几头怪兽都被分别隔在一个包围圈中。这样一来,反被动为主动,局势立马好转。猿人们分别有了固定的袭击目标,攻防有序了,他们的骁勇本色立刻又展示出来。但是,要制服一头怪兽,难得很,他们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博击着,几个搏杀圈追光灯般在地上移来移去,直斗得山旋水转,天昏地暗,满场血腥。
正值人兽胶着在一起,拼得难分难解时,山鹰不知从什么地方,神奇地召来了满天救兵,黑压压一群山鹰“哇哇”地叫着,俯冲、腾起,用爪抓,用喙啄,轮番向怪兽进攻,同时,山鹰集体拉稀,拉得怪兽满头粪便。真是一物降一物,怪兽一闻到那种味道,就瘟头瘟脑找不到北,傻儿叭叽扬起脖子,朝空中睃来睃去,攻击的锐气全蔫了,只听得几声闷嚎,它们先后突破重围,带着满身伤口和满头霉气,一溜烟奔回老窝。鹰群却是不依不饶,仍然“哇哇”地紧追不舍,猿人们也一齐追了过去。
在洞口处,他们发现“抄窝鸠”仆倒在地,头颅碎了半边,鲜血和脑浆溅了一地,从他身边到洞中,留有一大滩一大滩的呕吐物。他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抄窝鸠”几次强撑起身子闯进洞去,每回又半途让钻心钻脑的秽气给逼退,最后连苦胆都呕出来了,半昏迷地趴在洞口。群鹰追击的动静把他噪醒过来,他吃力地从地上支起身子,想去拦截群兽入洞,却被头兽一口咬碎脑壳。
众猿人朝洞里面张望,想冲进洞去。洞中黑黝黝的,很是阴森,一阵阵尸臭冲出来,恶心得他们直打晃儿。猿王制止了想冒险的人,一面让人堵住洞口,以防怪兽再次窜出伤人或者逃逸,一面差人四处搜找可燃物,将草叶、树枝、枯骨堆满洞口。那时,他们已经学会利用烧剩的木炭保留火种了,一个专管火种的老猿人将一枝木炭吹醒,把它交给猿王。猿王点着燃烧物,一会儿,火光上窜,毕毕剥剥地烧起来了,浓烟被吸进洞中,里面呛出闷嚎的声音,随着火势和浓烟的猛烈,里面的闷嚎声越来越微弱,直到断绝。
群鹰已经散去,火光还在熊熊燃烧。猿人们用藤条绑住几支木棍,抬着“抄窝鸠”的尸体,一路默默无语,走出了那个豁口。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们开始有意识地琢磨搏杀阵式、攻防技巧,有意识地运用火焰、沙土等自然物作为攻击的辅助手段,并且有意识地用石块和动物的骨头、利齿、尖角以及坚实的木竹,打磨制造砍砸、切割、钩挑、远刺及手刃工具,差一步就要制造出投标、索锤、捕网和弓箭了。
闹过阎王殿,就不怕恶鬼缠了。此后,许多比较复杂的生存问题,他们好歹也都能应付了。北进途中的生存境况似乎也越来越好,母猿人的生产也越来越密,他们家族添丁增口,已经很具规模了。
他们那个在心灵上十分亲近、而在现实中又总是那么遥远的梦,竟然真的盼来了。那一年春季,当一望无际的大森林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全犯傻了,站在那儿死劲地眨巴着眼睛,直到山鹰引来大批的林鸟,在树梢嘻闹撒欢的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他们在森林边欢呼雀跃,欣喜若狂,相互吻拥,涕泪交流。就在遍地开满野花的林边草地上,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原始庆典,猿王手托山鹰,受到大伙的顶礼膜拜。
他们一鼓作气,向森林深处进发,经过一些时日,最后找到一处绝妙佳境安顿下来。这里,有大片的向阳坡地,有倒映着参天大树的湖泊,有歌喉婉啭的鸟族朝夕相伴,有奔姿柔美的群鹿献艺,林间长满吊床一般的千年古藤,空气异常清新,万物都显得精力充沛。总之,代代传诵的森林故事中所有的美妙,这里都应有尽有。他们自由了,安逸了,从此告别了最大的天敌——饥饿,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赐予。
生活与原先想象的一样轻松愉快,但在他们的心灵深处,也留有一点点遗憾,那就是,在远征途中学会的功夫和技巧,许多都已派不上用场而被闲置起来;先人的长处变成了他们的短处,树上攀援很不灵巧,时常会从树上掉下来跌得鼻青脸肿,十分难堪;一些诱人胃口的野果和菇类,吃了让人吐得翻肠抖肚,疼得口歪眼斜,泻得天昏地暗,有的甚至丧命。精神上也常遇不爽,这里的一切生灵似乎都视他们为异类,毫不含糊地把他们看作是一群入侵者,嫉恨他们扰乱了平静生活。那些有些灵性的动物,总是生着法子袭击和排挤他们。尤其是那些奇丑无比的土籍猿猴,一点不念近缘之情,时常偷食他们的食物,朝他们甩石头,在他们的窝里撒尿,更叫人懊恼的是,每当他们不慎从树上掉下来,那些丑猴就会远远地击掌嘲笑,幸灾乐祸,整个拿他们不当猿。当然,他们不跟丑猴一般见识,并不认真计较,得绕猴处且绕猴,他们可以慢慢亲和它们。这些小小的遗憾和不爽,与往日的生存危机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重新适应。他们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可是,天意不随人愿,大自然似乎是有意导演一场恶作剧。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天神即宣布他们的大限已到。
所谓多事之秋,秋季的确多事,同样还是一个秋季。老天久旱不雨,气候异常干燥,原本十分清沏明亮的湖面,也变得浑浊无光,慢慢萎缩并最终干裂。到处可以听到阳光暴晒下蜷曲和爆裂的声音,森林中的万物连同空气,都让人疑心抛一颗石头迸出火星就会点燃起来。一切生灵都显得烦躁不安、心理变态、行为变异,有的竟然绝望地嘶嚎着一头撞死在大树下。整个家族都被这异常的酷热折腾得无精打采、有气无力,那只山鹰更是魂不守舍,昼夜哀鸣,它目光惶恐,拒绝进食,大有一种不祥征兆。但是,经过多日酷热的折腾,他们已经无力走出这个大森林了,他们只有虔诚地期盼天神降雨。
老天的确降“雨”了,但降的不是水滴,而是石头,那是一团团炽烈剌眼的火球!天火所至,立刻燃起冲天烈焰,很快,整个森林都燃烧起来了。秋风起劲地刮着,满世界都是呼呼作响的声音,其间又夹杂了毕毕剥剥的爆裂声。森林秩序大乱,鸟类满天乱窜,又不断从高空跌入火海;各种兽类,凶猛的、温顺的,机灵的、笨拙的,四处逃生,最后在烈火中满地打滚,直到被火焰完全吞没。
就在大火自远至近朝他们逼来的时候,山鹰试图作出最后一次努力,突然抖足精神,一飞冲天,不知去向。
周围的一切都在提示他们:末日已经来临,他们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猿王自知他的家族大限已到,反倒显得慎定自若。他握着那支“七星棒”,用坚毅的脚步,一步一步,走上那片向阳坡地,默默地瞅着无边无际的大火,又默默地仰望着天空。就那样丝纹不动地站立着,久久地、久久地仰望着,仰望着……
不知什么时候,家族的全部成员,“倒提腿”、“惊天嚎”、只剩独臂的“抽地筋”、肩歪背斜的“叉鱼杆”,还有“百草灵”、“神爪凤”等,都悄无声息地走向坡地,向他们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猿王聚拢。年老的、年少的,阳刚的、温柔的,都象他们的大王一样慎定自若,一样默默地站立着,仰望着……
“扑”地一声,山鹰不知从什么地方归来,落在猿王的肩头,嘤嘤地叫唤着,猿王十分爱怜地轻抚着它的羽毛,一丝伤感在所有猿人的心际掠过。风风雨雨这些年,这只山鹰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他们,它是家族的保护神,他们是那样地从内心感激它。它,也与众人一样,默默地站立着、仰望着……
此时,在他们的内心,已经没有了惶恐和悲哀,也听不见风声和火声,他们进入了一个绝对静谧的世界。隐隐约约,似乎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又似乎是从他们的心灵深处,飘出一支苍凉、悲壮、高亢而又奇妙的挽歌:
太阳啊,万物之源
你点亮生命的神灯
生生不息,光焰万丈
啊……
天火已经降临
家园行将沉沦
生命就要终结
我的太阳!
月亮啊,万物之恋
你升起心中的梦幻
代代情结,九曲回肠
啊……
天火已经降临
家园行将沉沦
生命就要终结
我的月亮!
森林啊,万物之根
你舒展希望的虬枝
栉风沐雨,根深叶茂
啊……
天火已经降临
家园行将沉沦
生命就要终结
我的森林!
神鹰啊,万物之灵
你展开神奇的大翅
逢凶化吉,普渡众生
啊……
天火已经降临
家园行将沉沦
生命就要终结
我的神明!
初人啊,万物之精
你启开智慧的大门
上下求索,神思飞扬
啊……
天火已经降临
家园行将沉沦
生命就要终结
我的初人!
丧钟响了
时宸到了
生命就要回归大地
大地就要回归天堂
我的太阳
我的月亮
我的森林
我的神鹰
我的初人!
这支挽歌,从他们的心底荡开,荡向浩渺无际的天空,一直荡向神奇邃密的宇宙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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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古猿是人类的一支近亲,存在于大约500万年至100万年前,其体质构造接近人类,脑量大,能直立行走,有说话能力,会使用工具,有的甚至已制造工具,曾被认为是“正在形成中人”的晚期代表。由于在向人类进化的过程中误入歧途,大约在100多万年前,种族被自然淘汰而最后绝灭了。
联系地址:南京市白下区苜蓿园69号4幢105室
电子邮箱:shi-quan@163·com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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