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宽宏的老天生了闷气，将脸憋地灰蒙蒙的，斜睨着熙攘街上的每一个行人，鄙夷他们每一张冷漠的脸。

幻生瑟缩在路边的灯杆旁，迷茫地望着过往的行人。多忧悒的眼！身后是美轮美奂的面包店，不时有喷香淘气地逃逸而出，钻入他的鼻孔，化作口水，涌入喉咙，发出咯咯的渴望。好饿呵。

这时一个穿着纯白连衣裙的小女孩背着书包走了过来，像只欢快的鸽子。幻生忘记饥饿，出神地望着女孩。女孩很是厌恶，白了他一眼，说：“看什么看，小乞丐，当心我找爸爸来揍你一顿。”幻生没有生气，他喜欢这个每天从这儿路过的女孩，喜欢她白色的裙子和那翘起的小马辫。被骂理所当然，谁让自己是乞丐呢。

“走走走，到角落去。”高大的警察用警棍敲了敲他的胳膊，不客气地说道。他抱起地上的毯子，往角落走去。想，谁让我是乞丐呢。

二

他重新坐下，思忖着如何餍足。遽然，他听见上边传来声音。是年轻男子的声音。

“小孩，跟我来。”男子伸手要将他拉起。

他有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双手揪住毯子，狠狠地搓了几下。干净了吧，他想。

“干什么？”他问。

“你不饿吗，我带你吃面包去。”男子将手伸近他，他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终于将小手稳当地放到男子的手上。

男子拉着他，走进那间美轮美奂的面包店。他们相对坐下。男子问：“要吃什么？”

他没有听清男子的话。他端详着男子的脸。平头，剑眉，褐眼，高鼻梁，还有青色的下巴。多像父亲啊。

爸爸带我走进麦当劳。托着菜单一张张地给我挑。幻生幻生，点吧点吧，开心就好。我吃着喷香的甜筒，对着爸爸甜甜地笑……

“要吃什么？”男子再次问道，稍重的语气打断了幻生的思路。

“随便吧……你很像我父亲。”幻生感到久违的亲切。

“是吗？呵呵。”男子笑了笑，显然挺高兴。“慢点吃，小心咽着。”

幻生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咕咕地将果汁喝完，问：“为什么要请我吃东西？”

男子收起笑脸，严肃起来，严肃得有些邪恶。“帮我一个忙。”

幻生觉得有些可笑，一个食不果腹的小乞丐能帮别人什么忙。男子看出幻生的嘲讽，说：“帮我送东西。送完后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可以不用再做乞丐，你会成为一个小富翁，以后爱吃什么就可以买什么。”

幻生很高兴，有了钱后，他可以不再挨饿了。可以上学，对，要和那个鸽子般的小女孩一起，让她叫他幻生同学，而不是小乞丐。呃，还可以买好多好多的书，可以将《木偶奇遇记》的结局看完。然后努力读书，以后也要像卡洛•科洛迪那般，做个了不起的作家。

想到这儿，幻生咯咯地笑，男子安静地看着他，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到底送不送？”

“送，送……不过，送的是什么呢?”

“这你别管，帮我送了，我会给钱你。”男子真的不耐烦了，最后问道：“送还是不送啊？”

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东西吧。幻生咬咬牙说：“好吧。”

男子静下心说：“明天凌晨我会将东西给你，然后你就像平时那样坐在路灯杆旁等待。看见一个穿着黑色毛衣，白色运动裤的人，你就将东西交给他，任务就完成了。”

“那我的钱呢？”

“事后再给你。记住，此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男子顿了顿，终究没有说下去。他瞬时隐匿在川流不息的大街里。

面包店的老板见男子走了，便过来撵幻生走。“我可是给了钱的。”幻生振振有词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但你已经吃完了，快走，别影响我的生意，瞧你身上那股味。”

三

为什么他不嫌弃我身上的味，他让我送的究竟是什么呢？幻生餍足了，浑身都是劲。他在河边悠闲地散步。夜，多美啊。洁白的云浮在漆黑的画布上，像小学生的水彩画。密布的星像破碎的钻，深深印刻，熠熠闪烁。弯弯的月牙，那是天狗的杰作，它亦在轻轻地乐。

幻生走近岸边的小亭。他听到男人的声音。借助皎洁的月光，他看清了亭里的人。一个不就是今天请他吃饭的男子吗。另一个，噢，黑色毛衣，白色运动裤，明早要来取东西的人。

“我被条子盯上了，东西今晚三点才到，我无法亲自给你。但我会让人送给你。”今天那男子的声音。

“谁？哪里？”

“扬州路，乐园面包店门前。你明早七点过去，会有小乞丐将东西给你。”

“小乞丐，安全？”

“放心。那贪财的家伙。”

幻生有些生气，他并不贪财，他要的只是梦想。他觉得另外那男子的声音很熟稔。他仔细地望。白森森的月光下，那蜈蚣般的疤异常狰狞。

是他！

爸爸撕扯着床单。可怖至极。我躲在墙角，不敢吭声。这时，门开了。印着蜈蚣般疤痕的男子闯了进来。爸爸好似看见菩萨，饿狼般扑去，扯住男子的裤脚，叫道：豪哥，再给我一包，一小包就好。男子将爸爸踢开，像踢只病犬那样轻易。他吼道：给你！？谁给我钱。再不还钱，我帮你抄家。

男子扬长而去。我看着鼻涕横流的爸爸。我开始怀疑，他是我爸爸吗？他是那个带我上麦当劳，不断叫我点东西的爸爸吗。现在的他像条虫子，生病的虫子。

那男子，那东西。莫非是——

海洛因！幻生差点失声叫出。

他向警察局跑去。

四

夜深了，警察局里只有几个警察，在喝酒，吃花生。喝得满口胡话。看见幻生，叫道：“哥们，来，来喝一杯。”

幻生很焦灼。他朝那几个警察喊道：“叔叔，有人贩卖海洛因。”

红脸的警察呵呵笑，“什么海，你看，他就是地中海。”那个被称为地中海的秃头胖子推了幻生一把，说：“去去去，再捣乱，我锁你进牢房。”

幻生绝望极了。他朝黑暗的夜走去，只能靠自己了。

五

翌日。幻生抱着沉甸甸的破包，等待。

他多么想将那破包里的毒药送去警察局，但请吃面包的男子在暗地里盯着他。他知道男子有枪，他乱动，男子会开枪。灼热的子弹会让他的脑袋开出鲜红的小花。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毒药会重新回到男子手中，会让许多人变成小虫。在疯狂中死去。

黑色毛衣，白色运动裤的刀疤男人出现了。太早了太早了。那巡逻的高大警察还没来呢。他必须拖延时间。

刀疤男人向他伸手。

“干什么。”幻生说。

“给我。”男人恶狠狠地说。眼里冒着凶光，像锋利的刀具。

“我不认识你。”

“快给我，我就是那个人。”

“还没到七点呢。”

男人看了看表，无奈，无法在街上动粗。再等五分钟罢。他从口袋中取出烟，点上。

幻生焦灼地望着路的拐弯口，心里暗喊道，快出现啊。

时间很快逝去。男子露出胜利的笑，“看，都说了是我，快给我。”

幻生真的绝望了。

这时，他望见那绿色制服的高大警察走了过来。男子见他走神，一把抢过袋子，欲跑。

六

“该死的，给我放开，不然老子打死你。”

幻生紧紧抱住男子的裤脚。有点像当时的父亲。

幻生幻生。爸爸对不起你，爸爸答应你，以后有机会，定会带你去吃麦当劳，讲小木偶的故事给你听。爸爸现在很累。爸爸睡会，养足精神再陪你玩。

沉重的眼皮盖住了爸爸的眼睛。我拼命地摇晃他的手，那只如同干柴般嶙峋得微火便能让其殆尽的手。

爸爸是不会再醒了，我知道。那该死的毒药。

“你杀死了我的父亲。”幻生朝那男子喊道。话音未落，幻生遽地感到左胸一阵麻胀，烧焦的味袅袅升起。他无力的手松开了。

他倒下。他闻到腥浓的气味，他听见汩汩的流血声。他觉得自己好轻好轻，像羽毛。他飘起来了，他再也无能为力。

不，并非如此。

俯瞰。

他看见高大的警察将刀疤男子的手扭了起来，他看见好多好多的警车。他看到高大警察折回路灯旁，将小小的苍白的他抱了起来。他看见那鸽子般的女孩同他爸爸路过，他听到女孩的声音：“爸爸，我怪错他了，他原来是那么的勇敢。”他笑了。咯咯的，像风的声音。

他再也上不了学，看不成《木偶奇遇记》，也永远无法圆作家梦了。但他觉得，他重新获得了爱。他那样轻，飞得那么快，朝圣洁的天堂飞去。

老天也终于气消，一股金灿灿的暖光射向大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