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无知的我,曾经伤害过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四年过去,我依旧无法释怀,当天的一幕幕,如此清晰,将我钉到了良心的十字架上。虽然爷爷早已听不见来自尘世的声音,但我仍要说一句:爷爷,真的,真的对不起……
一张假钞引发战争
2001年我考上大学时,爷爷已经81岁了。
曾做了大半辈子大队支书的爷爷非常高兴,逢人便夸,“我孙子有出息,考到北京上学呢。”这样的夸赞,我听来却很不受用。整个高中三年,我都为考上最好的大学而努力,不料败北,只上了一所普通高校。等待开学的那段日子,我烦躁不安,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火,弄得家人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我。
那个暑假,爷爷整天忙着用竹篾编制各种漂亮的器具。父母劝爷爷多休息,但爷爷口头应承了,依旧捣鼓那些篾片。爷爷在家乡是远近闻名的编织高手,能编扎家用器具和各种小玩具,卖得便宜,很受镇上居民的喜欢。
终于背起行囊离开家乡,我依旧郁郁寡欢。那天,我们全家都起得很早。父母要送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到省城坐车,爷爷坚持要送我到镇上。
一路上,我保持沉默,气氛有些压抑。
等班车的时候,爷爷喜滋滋地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崭新的100块钱,随意地递给我说:“我听别人说,北京的消费贵着呢,这100块钱是我这几天卖东西得的,你拿去,买点好吃的。”爷爷粗糙的大手,还有被竹篾扎出的血痕,可我装作视而不见,只觉得那100块钱色泽黯淡,不大对劲。我拿到手中,对着光亮仔细查看,果然是张假钞。父母神色紧张地看着我。我不忍心当面伤害爷爷,就懒洋洋地把钱递回去,说:“爷爷,爸给我的钱够了。这钱您留着自己花吧。”
爷爷平时的零用钱都是父母和姑姑给的,不过各家都穷,也只能是十块八块的。
爷爷却把钱塞回,握紧我的手,几次推让之后,父亲也示意我拿着。
那一刻,我郁闷到了极点,居然神经质地冲着爷爷大吼一句:“拿什么拿,这根本就是一张假钱,拿了也用不了!”我用眼角瞥见,父亲正严厉地瞪着我——他早已知道那是一张假钞吧。
“那天快收摊时,城里的一个小伙子买篮子给的啊,换走了我一大堆零票。不可能骗人,一个挺实在的小伙子啊……”爷爷可怜巴巴地喃喃自语,举着钞票左右察看,满头白发分外刺眼。
初次离家的恐惧,对前途的迷茫,使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冷笑着说:
“怎么不可能?别人就是看你老实好骗,就是欺负你,跟当年把你从支书的位置上赶下来一样!”当年爷爷生性耿直遭人算计,被迫辞掉职务,但是大家仍然尊称爷爷“老支书”。
爷爷完全惊愕了,拿着钱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眼睛泛起泪光。那是爷爷心中难言的痛啊,却被我如此轻易地将伤疤揭起——此刻回想起来,我的心都在抽搐,只想狠狠抽自己一顿!
“啪”,父亲重重地甩了我一巴掌,抬起脚就向我踢来,幸亏母亲拦得快,抱住了父亲。班车刚好也来了,我逃也似的上了车。坐在车上,看着父亲扶着爷爷的身影,我忽然哭了。车渐行渐远,爷爷枯叶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爷爷不停地编制篾具
到了大学,换了新环境,我变得逐渐开朗,喜欢上了大学生活。但是每个夜晚,我的脑海都会浮现出爷爷那张可怜巴巴的脸,心中很是难受。
放寒假时,我带着赎罪的心情来到西单,特意买了北京特产茯苓饼,准备送给爷爷——他一直喜欢吃甜的。
经过30多个小时的长途奔波,我回到了熟悉的家。母亲欣喜地接过我的行李,父亲却面无表情,只淡淡地招呼了声,继续埋头写他的对联。每年春节,父亲都要卖对联,补贴家用。
我大踏步走进爷爷的房间,却发现爷爷躺在床上,神色异常憔悴。一见我,他徒劳挣扎,想坐起来。我上前扶住爷爷,不解地看着母亲,母亲扭转了头,眼中分明噙着泪水。
爷爷可能感冒生病了?我把茯苓饼拆开包装,送到他嘴边,看他吃下。爷爷吃了一口,笑眯眯的,突然说了一句,“谢谢领导来看我,还没有忘记我这个当支书的。”我以为爷爷开玩笑,一抬头却看见旁边的母亲已经泪流满面。
“你去读大学了,你爷爷好像就变了一个人,整天不说话,就是不停地编织篾具。我们怕他累着,可是怎么劝都没用,甚至你爸爸假装发火,骂他一通,也不顶用。因为这个,你姑姑也回来过,苦口婆心说了好久,你爷爷才放下篾片。但是你姑一走,他又开始忙上了。”母亲哽咽地说着。我简直心如刀绞。爷爷在一旁,安静地吃着茯苓饼,好像母亲说的是毫不相干的外人。
“你爷爷织了半屋子的篮子,只说了句,‘我去卖钱给我孙子’,就出了家门。我跟你爸爸看爷爷挺精神的,就没注意,让他出去散散心也好,谁知……”说到这里,母亲哽住了。
原来年事已高的爷爷在赶圩的路上摔了一跤,虽然父亲心急火燎地把爷爷背到医院,但从此爷爷瘫痪在床。同时爷爷的记忆力也越来越差,不认人,手中始终握着一张100元假钱,任是谁,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拿不走。
因为母亲天天照顾爷爷,爷爷对她还残留一点印象:
“阿嫂,你哭什么,去倒杯水给这位领导啊,人家大老远的来看我,不容易。领导啊,待会儿留下来吃饭,我叫阿嫂炒几个菜。”爷爷吃着茯苓饼,很诚恳地对我说,如同与我初次相识。
我哭着冲出了房间,站在大门外,任泪水肆意地流。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旁,眼睛也是红红的。
假钞背后的真情
春节里,我整天陪在爷爷的身边,给他讲大学里的故事,讲北京的风景,爷爷如同孩子般虔诚地聆听。好几次,我以为爷爷记起了我,让他把右手的假钱给我。由于爷爷攥得过紧,钞票变得皱巴巴的,如同废纸。
可每到此时,爷爷都会毫无顾忌地哭起来,“领导也不能抢我的钱,那是我给我孙子的,他在北京读大学,我要等他回来。”爷爷如此挂念他的孙子,却不认识我,每每此时,我都忍不住流下泪来——又有什么比亲人近在眼前,却不相识更令人心痛的呢?
爷爷连忙说:“你不哭。我孙子人好,到时会分给你一些……”爷爷孩子气的安慰,只会让我哭得更加伤心,并用力地捶打自己。
家里还有爷爷编制的竹篮,我把它提到了自己的房间。每次看到,都忍不住摩挲半天,想像爷爷是怎样伤心地、沉默地坐在小板凳上,编制那些篾具给曾经伤害过他的孙子。爷爷也曾感到屈辱和失望吧?他的孙子,简直就跟那个假钞犯一样,狠狠把刀插进他单薄的胸口!
寒假结束,我即将返校。那天,爷爷终于展开了右手,将那张百元假钞,慷慨地塞给我,恳求地说:“领导,您也在北京,把这钱捎给我孙子吧。”我曾经拒绝过这张假钞,痛恨过它——它几乎就是全部的罪魁祸首!此刻,一股柔情却油然而生,我强忍泪水,笑着说:“您把钱收好,一定要等孙子回来,亲手交给他啊!”
爷爷恍然大悟似的,呵呵笑了,一脸的皱纹,没牙的嘴,笑得特别开心。
6月,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爷爷已经走了,走时手中还紧紧地攥着那张假钞,呼唤着我的名字……
那一天,北京罕见地热,我躺在床上,脸上却整夜地冰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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