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年前的冬天,父亲去买过冬的白菜,回来时在路边的小饭
店里要了一碗牛肉汤泡馍。父亲刚拿起筷子,忽然听到有人低低地叫
了一声“大哥”,是很浓的外地口音。父亲抬起头一看,眼前站着一
个衣衫单薄的女人,头发凌乱,面色青白,手中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
男孩。小男孩又黑又瘦,一双眼睛紧盯着父亲那碗冒着热气的牛肉汤。
女人怯怯地低着头,手局促不安地摸摸衣襟,又放开,没有说话,眼
泪却已盈盈欲滴。父亲起身把男孩抱到椅子上,把那碗香气四溢的牛
肉汤推到男孩的面前,转过身,又跟店主要了两碗。
两碗牛肉汤,让这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变成了父亲的妻子。那时父
亲已丧妻三年,因为女儿还小,一直没有再娶。四口人,一个家,贫
穷而温暖的日子就那样开始延续。
母亲来的第二年冬天,生下了她。她六岁之后,就再不肯和母亲
一起上街。她听不惯母亲浓重的外地口音,怕听到别人说母亲是“外
路人”。母亲的性格和举动与别的女人完全不同,她像男人一样抽烟,
喜欢盘腿坐在床上,嗓门粗大,说话的语气总像跟人吵架。最让她无
法忍受的是母亲身上的味道,又酸又臭。
后来她知道,原来母亲有狐臭。她在懂事之后,便开始远远地避
开母亲,没有在母亲的怀里撒过娇,没有让母亲帮她洗过澡,一张桌
子吃饭,她总是离母亲最远。
她十岁那年,父亲从二楼摔下来,伤了腰椎,瘫痪在床再不能起
来。父亲一倒,家便塌了。母亲变得急躁,烟抽得越来越厉害,脾气
也越来越坏。有一次,她切菜时不小心切破了手指,母亲不仅不帮她
包扎伤口,反而对她破口大骂:“你把手指头当脚趾使吗?怎么会笨
成这样?”然后留下泪眼汪汪的她,摔门而去。但是对父亲,母亲完
全判若两人,即使父亲对她大发雷霆,她也永远是温柔体贴、小心翼
翼、端茶送水、接屎倒尿……把父亲伺候得细致妥帖。不管她发多大
的脾气,只要父亲轻轻咳嗽一声,她便立刻噤声,默默地陪在父亲身
边,再无二话。
后来,母亲在菜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卖鱼,一年四季忙着进货卖货。
本来他们兄妹三人中应该留一个在家照顾父亲的,母亲却不准。
母亲说,父亲可以帮她去守摊算账,而且有父亲陪着说说话,心里不
发慌。每天早上,她把父亲抱到三轮车上,带着他一起去卖鱼。常来
买菜的人都知道,这个带着男人卖鱼的外地女人,手脚利落,性格泼
辣,鱼新鲜,从不缺斤短两,所以,母亲的生意一直不错。
每天晚上母亲收摊回来,安置好父
二十九年前的冬天,父亲去买过冬的白菜,回来时在路边的小饭
店里要了一碗牛肉汤泡馍。父亲刚拿起筷子,忽然听到有人低低地叫
了一声“大哥”,是很浓的外地口音。父亲抬起头一看,眼前站着一
个衣衫单薄的女人,头发凌乱,面色青白,手中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小
男孩。小男孩又黑又瘦,一双眼睛紧盯着父亲那碗冒着热气的牛肉汤。
女人怯怯地低着头,手局促不安地摸摸衣襟,又放开,没有说话,眼
泪却已盈盈欲滴。父亲起身把男孩抱到椅子上,把那碗香气四溢的牛
肉汤推到男孩的面前,转过身,又跟店主要了两碗。
两碗牛肉汤,让这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变成了父亲的妻子。那时父
亲已丧妻三年,因为女儿还小,一直没有再娶。四口人,一个家,贫
穷而温暖的日子就那样开始延续。
母亲来的第二年冬天,生下了她。她六岁之后,就再不肯和母亲
一起上街。她听不惯母亲浓重的外地口音,怕听到别人说母亲是“外
路人”。母亲的性格和举动与别的女人完全不同,她像男人一样抽烟,
喜欢盘腿坐在床上,嗓门粗大,说话的语气总像跟人吵架。最让她无
法忍受的是母亲身上的味道,又酸又臭。
后来她知道,原来母亲有狐臭。她在懂事之后,便开始远远地避
开母亲,没有在母亲的怀里撒过娇,没有让母亲帮她洗过澡,一张桌
子吃饭,她总是离母亲最远。
她十岁那年,父亲从二楼摔下来,伤了腰椎,瘫痪在床再不能起
来。父亲一倒,家便塌了。母亲变得急躁,烟抽得越来越厉害,脾气
也越来越坏。有一次,她切菜时不小心切破了手指,母亲不仅不帮她
包扎伤口,反而对她破口大骂:“你把手指头当脚趾使吗?怎么会笨
成这样?”然后留下泪眼汪汪的她,摔门而去。但是对父亲,母亲完
全判若两人,即使父亲对她大发雷霆,她也永远是温柔体贴、小心翼
翼、端茶送水、接屎倒尿……把父亲伺候得细致妥帖。不管她发多大
的脾气,只要父亲轻轻咳嗽一声,她便立刻噤声,默默地陪在父亲身
边,再无二话。
后来,母亲在菜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卖鱼,一年四季忙着进货卖货。
本来他们兄妹三人中应该留一个在家照顾父亲的,母亲却不准。
母亲说,父亲可以帮她去守摊算账,而且有父亲陪着说说话,心里不
发慌。每天早上,她把父亲抱到三轮车上,带着他一起去卖鱼。常来
买菜的人都知道,这个带着男人卖鱼的外地女人,手脚利落,性格泼
辣,鱼新鲜,从不缺斤短两,所以,母亲的生意一直不错。
每天晚上母亲收摊回来,安置好父亲,人早已累成一摊泥。她给
母亲烧一盆洗澡水后便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可是最终还是被母亲喊出
来:“死丫头,来给我搓背!”她磨磨蹭蹭地不愿意出来,母亲便破
口大骂。她只能憋着气去给母亲搓背。母亲身上浓烈的鱼腥味加上难
闻的狐臭味,使她几乎无法呼吸,一阵一阵地反胃,胡乱搓几把,便
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天,同桌的女生和她吵架,吵完后女生跑到老师那里,强烈要
求跟她调换座位。女生在全班同学面前指着她鄙夷地说:“她身上有
那么臭的咸鱼味,我不想和她坐在一起!”
她的脸“刷”地白了,羞惭的泪水流了一脸。那天晚上,她躲在
卫生间里把自己洗了很多遍,用完了大半块香皂,她看着自己搓得发
红的皮肤,终于“呜呜”大哭起来。
她读高三那年,哥哥和姐姐已经相继考到外地读大学,家里只剩
下父母和她。五十多岁的母亲已经像个老太太,尘满面,鬓如霜。母
亲变得温和了许多,有时候吃完饭,父亲会对她讲他和母亲当初怎样
相遇。父亲叹息着说:“真真,你高考时不要报外地的大学,你妈一
天天老了,我们都需要人照顾,你就留在我们身边吧。”母亲在旁边
抽着烟,眯着眼睛望着父亲笑道:“我照顾你还不放心啊?我巴不得
他们一个个都走得远远的,省得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招人烦。”
母亲身上的味道淡淡地飘过来,她心想:不用你逼我,我也不会
留在家里。她要远远地避开母亲的味道。这么多年她惟一的梦想就是
离开母亲,有一方属于自己的纯净天空,再也不用去闻母亲身上的味
道。
那年冬天,那个菜市场被拆除,母亲失业了。母亲的失业,意味
着这个家失去了最坚实的支撑,也意味着她的大学梦将成为泡影。有
一次,她被母亲的咳嗽声惊醒,她走到母亲的房前,房门虚掩着,她
听见母亲对父亲说:“真真这丫头从小心气就高,不能把她给耽误了
……”
原来母亲竟一直都是在意她的啊!她站在门外,心突然又酸又软,
泪水成串地滴落下来。
母亲又在一家医院里找到了打扫卫生的工作。她每天早上五点起
床赶到医院,拖地板、洗马桶……这份又脏又累没有人愿意干的活,
母亲却做得很开心。
母亲身上的味道越来越复杂,有时是刺鼻的消毒药水的味道,有
时是清洗剂的淡淡香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熟悉的缘故,母亲身上
的狐臭味越来越淡了。
十九岁那年,她如愿以偿地考进北京的一所大学。其时姐姐已在
北京工作,姐姐说:“以后别再让妈寄钱来了,你的学费我管。”她
欢天喜地地给母亲写信,说以后不用寄钱了,让母亲辞了医院的工作。
隔了几日,母亲来信说:“你姐刚工作,收入也不高,北京的东西又
贵,你不能给你姐添累……”薄薄的信纸上,仍然是浓烈的消毒水的
味道。
大二的寒假,她回家过春节,在小城下车时,已经是夜里十点,
天下着雪,寒气逼人。她走出车站,搓着冻僵的双手,急步往家赶。
刚出车站,就听见带有陕西口音的吆喝声:“烤红薯,香甜的烤红薯
……”她慢慢走过去,那人远远地就招呼:“要烤红薯吗?买一个吧,
刚烤好的,又甜又热乎……”
直到她走近,母亲才怔了怔,扑过来为她拍肩上的雪。她很想拥
抱一下母亲,却没有。母亲把她拉到炉子旁,把一个烤红薯放在她手
里,一迭声地问她:“冷吗?累吗?甜吗?”
那天晚上,她帮母亲推着车一起回家,一路上母亲絮絮叨叨地说:
“我上了年纪手脚不灵便,医院的活人家不让做了;我现在卖一斤烤
红薯能挣三毛钱,一天也能挣不少钱呢;你哥和你姐都常给我寄钱,
你在学校一定不能替我省钱,要吃好……”
她跟在母亲身后,泪水悄悄地模糊了双眼。
研究生毕业后,她拒绝了北京好几家大公司的挽留,执意回到老
家那个小城。这时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很歉疚地说:“你留在北京发
展多好。你来这小城,真是委屈了。”她笑着跟母亲说:“北京再好,
没有妈妈,心中就会很失落。”
母亲笑,不再说什么,起身收拾碗筷,却背过身,手在脸上迅速
地抹了一下,又抹了一下。第二天她下班回来,远远地就听见母亲和
一群老太太在街口聊天。母亲说:“我家的真真从小就任性,北京那
么大的公司请她,她偏不去,非要回来陪我这老太婆……”母亲的嗓
门仍然粗大,但在那陕西口音里,分明溢满了喜悦。
母亲突然对做菜来了兴趣,每天她上班后,母亲上街买了菜回来,
仔细研究各种菜的营养和搭配。母亲一直是个粗糙的人,这么多年她
一直忙于生计,并不曾认真做过一顿饭,直到现在,她才真正像个女
人。
她每天晚上下班进门时,母亲已经在餐桌旁守着一桌子热腾腾的
饭菜等着她。她吃一样菜,母亲便在旁边不住地问:“怎么样?不咸
吧?煮得是不是有些软?哎呀,这道菜我忘了放糖……”
帮母亲洗澡时,她早已闻不到母亲身上那种刺鼻的狐臭味,闻到
的是淡淡的油烟味。
母亲被查出肺癌时,她一点儿都没有吃惊。多年来那些劣质香烟
已经重伤了母亲的肺。她没有责怪母亲对烟的嗜好,她无法想象,这
些年来如果不是那些劣质香烟,母亲将如何打发那些困苦难挨的日子。
母亲躺在医院里,她趴在母亲的病榻前,将头埋在母亲的胸前。
母亲身上的狐臭味、鱼腥味、汗酸味、香烟味、消毒水味、烤红薯味、
油烟味——这些为了养活一个家而产生的味道,此刻全都消失殆尽。
她闻到的是芬芳的香味,那种淡而舒缓的芳香,才是母亲真正的味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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