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梦里飞正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拿着一封信发呆,这封信是写给学院纪检书记胡哲学的,寄信人地址栏写着“内详”二字。
这封信让梦里飞回想起不久前学院的一次会议,就是在那次学院全体教职工大会上,院长成思想说收到一封人民来信,检举某位老师在授课过程中存在思想不良倾向的问题。现在,这位老师已被调整到学院图书馆做管理员了。
梦里飞继续发呆:这是否又是一封检举信呢?要检举谁?检举的内容会不会与自己有关?
于是,梦里飞开始忐忑的自我检讨起自己来。
二
梦里飞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在他的记忆里,童年的时光没有多少快乐,尤其是在落后的农村地区。因为那时的人们还每天为用什么填饱肚子而发愁,但他从小接受母亲的做人教育原则是诚实守信。
梦里飞就是一边饿着肚子一边坚持上学的,八十年代中期大学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一所地方学院任教。由于他为人诚实,工作认真,教学业绩突出,连续十三年被评为先进个人。有时还会收到学生家长的公开表扬信,这让梦里飞在工作中更加废寝忘食。
然而,梦里飞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弱点,那就是由于诚信而产生的所谓正义感。他看不惯某些同事工作上的懒散,听不得某些领导所讲的外行话,更不懂得观颜察色,做一些令同事和领导高兴的违心事。所以,在别人的眼里,梦里飞始终有些天真,有些幼稚,有些孤傲清高,有些不服从领导。
就是因为他给人们留下的这种印象,终于,在2002年,给他带来了麻烦。
2002年秋季开学之前,教育单位试行教育体制改革,学院根据上级主管部门的会议文件精神,参考兄弟地区已试行的方法,经学院改革领导小组办公会研究决定,先从改革人事管理制度入手,变人事管理为岗位管理,具体措施是竞争上岗,末位淘汰。先淘汰一部分人,剩下的再上岗。
这次改革,上级部门分配给学院末位淘汰的指标是全体教职工的5%到10%,根据每位教职工所得分数进行排名。个人所得分数由下列方法取得:每一位教职工给全体教职工所打分数的平均分占个人所得分数的50%;学院改革领导小组给每一位教职工所打分数的平均分占个人所得分数的30%;教工所教学科的全体学生给对应的每位教工所打分数的平均分占个人所得分数的20%,总分施行百分制。职工因没有自己的学生,就由主管的中层管理人员给打出那20%的分数。
这个看似人人参与、人人平等、人人都有决定权的改革方案,在那个微妙时刻,没有哪一个教职工站起来表示不能接受。明哲保身,全院在编教职工有560多人呢,怎么说被淘汰的名额也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吧——人们都这么想。
梦里飞却反复掂量:每一位教职工都要给他梦里飞打一次分,是560多次;领导小组成员各打一次分,有20多次;他所教学科是公共课,四个班有270多人就是270多次。这样算来就有850多人次给他打分,而他所拥有的权力就是能够有机会给自己打一次分,1人次对850多人次啊。梦里飞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个人的命运已经完全被掌控在别人的手中了。
几天后,结果已经公布在公告栏。梦里飞看到自己的排名是倒数第35名。怎么办?按5%计算不在被淘汰的范围,按10%计算就要被淘汰。
这时,他看到,一部分人笑逐颜开,一部分人愁眉苦脸,一部分人开始偷偷忙碌起来。
那些忙碌的人们,有的给家里人或朋友打电话,问他们与院长或书记的关系怎样;有的开始琢磨拿什么样的礼品,准备登门拜访有关领导;还有个别教师已经去了院长或书记的办公室进行理论。
梦里飞知道,他除了自己,没有任何可以调动的社会资源,于是,他只有无奈的等待。
又是几天之后,那次改革的结果是28人被淘汰,在家里等待下一步的安排;25人重新回到原来的岗位;3人被调整岗位。其中梦里飞被调整到收发室负责给每个办公室分送报刊和信件。
三
梦里飞还在呆呆地看着眼前那封信,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了:自己勤勤恳恳工作了18年,在最富活力的生命阶段,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而这个玩笑是真的。梦里飞想到这里,突然间,他有一种想拆开这封信看个究竟的冲动,他不愿再让一些来路不明的所谓人民来信使得不幸再次降临到自己或者别人的头上。可是,他不能拆,他知道私拆或匿藏他人的信件那是法律所不允许的。而自己所崇尚的职业道德也告诉他:无论这封信是检举谁,或对自己有多么的不利,也要把这封信送到纪检书记胡哲学的手中,并做出准备,与纪检书记沟通,澄清检举的有关问题。
四
自从梦里飞亲手把那封信送给纪检书记之后,他就焦虑不安的等待纪检书记找他谈话。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都一个星期了。每次他看到纪检书记的身影,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胡哲学还是那样昂着头、挺着胸、背着手走他的方步。于是,梦里飞决心一改往日躲避领导的惯例,主动接近胡哲学,从他的口中探求一点那封信的内容。
一天上午,梦里飞又看到纪检书记的身影在校园里度着,他放下手中的活,迎着胡哲学走去。当他与纪检书记的目光碰触的一刹那,胡哲学突然转了身,像故意逃避梦里飞一样,快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纪检书记的这个动作,让梦里飞增加了对那封信就是检举自己的怀疑。
梦里飞很想知道,那封信到底检举了谁?列举了哪些方面的问题?也很希望纪检书记给他一个沟通的机会,以澄清事实原委。
于是,梦里飞利用一次给纪检书记办公室送报纸的机会,鼓足勇气走到胡哲学的面前,脱口而出:“信……”,书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以为梦里飞有信送给他,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梦里飞的手。而这时的梦里飞已经把报纸放到书记的文件桌上,手里并没有什么信件。梦里飞怔住了,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直跳,他又顺着书记的目光也看了一下自己两边的手,都是空的,就下意识的从发涩的嗓子里蹦出了“不信……”两个字。书记没有听明白梦里飞的意思,就问:“你在说什么?”这让梦里飞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下面的话:“我今天无法吃饭了。”书记听着梦里飞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想等待梦里飞继续说下去。可是,梦里飞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已经一溜烟转身走出了纪检书记的办公室。
梦里飞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内,坐在椅子上发呆,他想整理一下已经混乱的思绪,然后诘问着自己:我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封信吗?至于让自己这样紧张吗?可是他又想:如果不能澄清那封信检举的问题,将有可能影响到自己的生存状态。如果因为那封信使自己下了岗,之后的生活怎么办?妻子的工资收入刚够养活她自己,孩子需要交纳不少的学费,住房贷款还欠着银行18万。不能啊,不能下岗,一定要向纪检书记问个究竟。
梦里飞又一次鼓起勇气,像上次一样,利用送报纸的机会,走到胡哲学的办公桌前:“信……”,可是他也像上一次一样又停了下来,随后的话是:“不信……”,“我今晚无法睡觉了。”书记仍然莫名其妙,只好应付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健康最重要,还是按时作息的好。” 梦里飞听完书记的这番话后,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就明白了吗,那封信果然就是检举自己的啊。
梦里飞不知道怎样走回到自己办公室的,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发起呆来,揣摩着书记刚才说过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下岗吗?“健康最重要”——不就是提醒我好好活着吗?说得轻巧,下岗之后怎么办,同事同学们怎样看我?亲戚朋友们怎样评价我?妻子孩子怎样对待我?
五
半年后,听别人说,梦里飞没有下岗,可也无法正常上班了,满大街乱窜,见到像领导摸样的人就说:“信……不信……”,“信……不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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