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礼拜天的早晨,我站在故乡的公路边等车。节令已是冬天,地上下了一层厚厚的霜,风拂过脸颊有些生疼,我缩起脖子,双手不停地搓动并伴之跺脚,还是没办法驱走寒冷。
无聊又无奈,便抬眼四下张望,远处有三个人向我这边走来,近了一些,看清是三个女人,再近一些,是一个老女人,一个中年女人,一个女孩。那个中年女人手拉着十三四岁的女孩,边走边和老女人说话,偶尔抬头看见了我,楞了一下,脸颊泛起红晕,踌躇了几秒钟,将女孩交给老女人,又说了两句什么,向我走来。
我认识她,小学时的同位同学。有那么几年,学校里的男女同学不说话的,班主任偏偏安排男女生同位,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事,我招惹了她,脸上捱了她重重的一巴掌,这是迄今为止我唯一一次被女人打,现在想起来脸上还火辣辣的。我们有差不多二十年没见面了吧,看上去她很显老,生活的艰辛在她曾经俊美的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皱纹。
我微笑地看着她,她有些羞涩,但很快就自然了,近身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一直都好吧?我回答了她的话,随口问她这是去哪儿?她告诉我,那个老女人是她的婆婆,女孩是她第三个女儿,这是去教堂做礼拜。我询问她这些年生活的情况,她的眸子马上黯淡下去,对我说,丈夫原来在砖瓦厂开车,车祸卧床不起了,三个女儿,一个出嫁了,一个读高中,还有一个就是奶奶拉着的,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我问她什么时候开始信仰基督教的,她马上一脸的庄严,对我说,丈夫瘫痪后,实在没办法过下去了,经人引领入了教会,只是想祈求上帝保佑丈夫早日康复,保佑一门平平安安。我说你信吗?她有些嗔怪地看着我,很认真地对我说起一个故事:
一个教友去教堂忘带雨伞,出门时下雨了,他体质很弱,为了不淋冷雨生病,顺手牵羊,拿走了别人的雨伞。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件事就像一个摆脱不掉的魔鬼,时时攫住他的心灵。他为此茶饭不思,竟病倒了,药物治疗无效,最后,上帝引导他带着一颗忏悔的心,把那把雨伞悄悄放回了原处…他的病自然奇迹般好了起来。
她说这个故事时,一脸的虔诚,让我也很感动。正好太阳升起来了,金灿灿的光线投射在她脸上,我第一次发现她其实很美,是那种圣洁的美。我的心像是被重锤敲了一下,寒意似乎减弱了几分,全身有暖洋洋的感觉。
看着她纯净如春水一般的眸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婆婆站在不远处,多次朝我们看,我说,你们该去教堂啦,别着急,慢慢来,生活会好起来的,这次就算了,下次我再回来去看望你们。她的眼里刹那间点燃了火苗,似乎又回到几十年前,我确记得当年她抬手打我那一巴掌时,眼里就闪着这样的光芒。
老少三代走了,阳光在她们的身后留下三条长长短短的影子,而我的心却再难宁定。看得出,三代人出门前都仔细收拾过自己的衣着,虽然不时尚不名贵,但一样的干净素洁。想象着她们把灰尘拍了又拍,又对着镜子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微笑着轻松着,如淡雅的菊花般向教堂走去,我的内心便也在这虔诚中,被荡涤得清新如晨。
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发生着幸福或不幸的故事,一个人一生中难免经历各种磨难,最终能够依靠的不是虚无的上帝或菩萨,而是自己。这些道理我懂,但我没办法告诉她们。我知道她们行走的是一条心灵的朝圣之路。这条路对于她们来说,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已经被她们迤逦成最动人的风景,她们籍此穿越苦难,在虔诚的祈祷中,将苦难蒙上一层神爱的光芒,于是,生命得以平和的延续,希望和憧憬一点一点地在脚下明亮地泛起。
我想起了另外一个故事。那年我在普陀山,见一僧人一路匍行,跪拜观音,当时我的心里一样充满感动。人活在世上,心灵应该有可以寄托的东西,信仰也好宗教也好,那是心灵的朝圣之路,好比同学给我讲的这个故事,也许只是虔诚的基督徒用来作见证的一个带有隐喻的故事,我无从考证故事的真伪,这些其实不重要了,拿伞和还伞,是一个灵魂挣扎升华的过程,也是一次心灵朝圣的过程,只要是虔诚的,劝善的,可以带来希望与光明的,谁又能真的忍心去考证这些故事的真与假?
汽车驶过来了,招招手停在身边,我轻快地上车,一路上,我的心充满感动和虔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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