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几日前,我就感觉心口疼痛,且疼痛的程度与日俱增。于是,我对老公说,最近千万不要惹我,心情郁闷透了,且非常的糟糕,这种症状与父亲十年前瘁死的境况大致相同。他骂我迷信,还骂我神经质。
昨晚恶梦不断,今早切菜心跳莫名加速,冷不丁还切破了手指!他嬉问我想吃肉?说完后,未到吃饭时间,他的朋友上门换厨房的龙头,才告知我大伯惨遭车祸!撂下碗筷,甚至来不及对质,他便开车拉我和妹妹前去医院探望。途中,首先想到的是大伯怎么样了,病情轻重?有无大碍?随后想到的是大伯的年龄,六十六岁,一刹那间,又想起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六月。还有一个更巧合的事情:明天,按阴历算,是六月十一日,也是我的奶奶去世整整二十二年的日子。尽管我心里不住祈祷大伯安然无恙,可分明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这是大伯的定数,奶奶在天堂叫大伯了。
从去年弟弟筹备婚礼起,大伯就乐颠地跑前跑后。倒不是因为家族没有逢过喜事,而是父亲匆忙走时,撇下他十岁的儿子,大伯是在替父亲、替我们整个家族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婚前头天,弟弟带着未来的媳妇去父亲坟前点纸,大伯领头,他一边用木棍拨拉着纸钱,一边低头念念有词:这下你大可以放心,你的香火断不了了,看见了吧?你儿子要结婚了,这么好的媳妇那里找?多看两眼,他们这一走不知何时才来,恐怕再来就是抱着孙子了。有点耐心,等着我,我很快就会给你作伴,不然谁接替你照管父母?
弟弟回家后,对全家说了大伯的疯言乱语。还对大妈说,大伯把他的坟地都踩好了,在父亲的紧南边。他说他为大,本该他先孝敬爷爷奶奶,谁让父亲先他之前……
大妈当着我们的面,说大伯疯得简直不成体统了,真是越老越糊涂!母亲接上说,大伯好端端的,身体也健朗,今年怎么老是提死?大家更是感到莫名其妙,大伯却说爷爷奶奶,还有父亲托梦给他了,说很想他,要接他回家。大家都笑大伯有趣,只有我和妹妹默不出声。
默不出声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大伯很清醒,他从不无缘无故说这些话。一个是人的第六感觉,他之前很随意说,死了让狗刁走,他才不注重死后的惨状!可今年,他不止一天两天安排他的后事。用他的话说,他怕大妈和堂哥乱花钱,他怕人家安置不好他,他要将一切料理妥当!
妹妹生了二胎,是个女儿,可谓如愿以偿。大伯兴奋地赶上门,给了孩子五十元,并说他来不了了,以后就是孩子看他了!我明白大伯说的意思,我记得我当时伤感地宽慰着:大伯,父亲死的早,你替他留胡子,你替他多活二十年的寿数吧!他高兴地摇头,喊着不,不!嘴里却道明说,活多了是害儿女!妹妹笑着说堂哥和堂妹若嫌弃,就到她们家来,她养活大伯!我附和着说,我也要他,我们轮流养!大伯激动地唾沫星乱飞舞,气得大妈用眼睛瞪他,用脚狠劲踢他!
弟弟的婚礼如期举行,我们谁也没有在意大伯,任他逢人诡秘地絮叨,任他三番五次奔走于他的坟地。
弟弟结婚半月有余,大伯死缠大妈要钱,大妈问他买什么?他说他要死了,死前有许多心愿未了,其中一个就是要去一趟河南老家,好把亲人安好的消息带给阴间的父母。大妈以为他开玩笑,加上他连日来都在忙活他的‘死事’,大妈烦躁的要命,就随手扔给他一百元!
他是极舍不得花钱的人,可他为了他‘死前’的心愿,真的走了,而且有人看见他徒步行走在老家的方向!
爷爷奶奶去世二十几年,早和老家中断了联系,他自己也已经四十多年没回老家了,冒然前去,会找到老家的路吗?老家的亲人记得他吗?大妈和堂哥这才着急起来,堂哥心急如焚一路找下去,出了县,市,直至出了省,大伯还是毫无踪迹。
一个多月了,大妈急得如热锅的蚂蚁,白发都添了不少。可她只能耐心地等,在堂哥没有回来之前,她只有在家不分白昼地苦熬。
和爷爷一起从河南挑担逃荒而来的本族亲戚——老孔爷爷在这关键时刻出现了。他比爷爷小不了几岁,身体差劲,腿脚不灵,不过脑筋还算清醒。他说他有老家的电话,这个消息无疑令大妈喜上眉梢。大妈赶忙求他拨通,接连上了,河南那边说大伯没有来过,他们相隔几里路,要是大伯一来,他们会及时通知。大妈迫不及待问起那里的发展情况,他们说好多了,交通方便,生活水平提高,住的也宽敞明亮。
大妈挂断电话,如释重负。
五十天后,在一个热闹喧嚣的大街,堂哥发现路边一个熟悉的身影酷似大伯。待堂哥走过去,大伯惊呼起来:儿子!儿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堂哥悲喜交加,他看着叫化子的大伯,禁不住泪如雨下。大伯全身上下脏兮兮的,脸上擦破了皮,裤子烂了,鞋底磨了两个大大的窟窿。他手里拿着人们吃剩的烧饼,喝着罐头瓶里浑浊的水。堂哥二话不说就把他连拉再拽推上了车。他赖在地上,嘴里倔强地喊着,他不回去,他还没有找到亲人!堂哥训斥他不怕死在外地啊!又质问他,谁人给他收尸?大伯象做错了事的孩子,低头无语。
买了一身换洗的衣服,拉他到饭店吃饭,他悻悻地跟随堂哥回来了。乡亲们来家探望,问他找到亲人了吗?他说找到了,大家又问他,怎么去的?他说坐火车去的,大家打破砂锅问到底,老家处境怎么样?他神采飞扬说,好的不得了,比咱们这里发达几十倍!大家一哄而笑,大妈气得指额谩骂大伯:丢人不知深浅!堂哥拉过大妈,劝慰别计较,再怎么说人平安回来就好!
大伯的精神愈来愈差劲,夜半起来,往往大汗淋漓,嘴里还一个个地念叨着:大妹忍性好,妹夫通情达理,日子也安稳,是最让他欣慰踏实的。二妹被妹夫打惨了,他要去救她,不然她会命丧黄泉。三妹又生了女儿,哎呀,年近不惑了,都四个女儿了,还生,这不是自找罪受么?二弟去那里了,怎不见?噢,瞧我这记性,忘了,他在医院受了重伤。我得赶去伺候,迟了门卫那个老怪物就关门了。三弟四弟一年没有回家了,麦黄秋收了他们不牵挂家里吗?听说他们在外面混的还不错,这就好啊!
大妈蒙住被子,懒的听他陈年烂谷子的芝麻小事。
这才几个月啊,大伯就惨遭车祸!
据老公的朋友说大伯是在回家途中被一辆摩托车撞伤的,大家都以为伤势轻微,孰料胳膊腿断后,脑颅出血,致使大伯没有生还的希望!
到医院了,见到了伤心欲绝的大妈。她说她以前把大伯的话当耳边风,她没有想到大伯会以这样的方式跟她告别,也没有想到大伯会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她说医生分析病情后,做出的建议是:一,动手术,大伯身体虚弱,难免经受不了这样的折腾,最坏的结果就是死在手术台上。二,置之不理,要不了三五天,淤血会化脓,直至病情进一步恶化,不过是这种死法稍微能轻点。
大妈和堂哥商量后,一致决定:等待奇迹的出现。尽管医生下了最后通牒,说大伯的日子不多了,但要我们一天天的等待死亡,这多少让人在精神上有些承受不了。
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医生同意我们探望小会,但只能是一个人进去。
推让来去,母亲走近了大伯身边。好在大伯这刻清醒着,母亲问:大哥,你认得我是谁?大伯费劲地思索,仍然无一点印象。母亲接着问,你知道你在哪里?大伯神智又变得异常清楚,他说他没有生病,干嘛要把他送到医院,这不是成心花孩子的钱,让他不得好过吗?母亲帮他挪动身子,擦把脸,问他想不想回家?他不说他想回家的事,却转变话题说他前些年积攒了些槐木板,桐木板,做棺材够用了!
我们几乎泣不成声。大伯又自顾自讲他的心事了:油菜花金黄灿灿,玉米黄澄澄,小麦颗粒饱满,雪白的棉花让人笑逐颜开。五谷丰登,来年不缺吃穿啊!看,椿树发芽了,燕子垒了好几个窝,院中的石榴又开花了……噢,娃娃开学了还是放假了?那不是几个孩子拿着奖状吗?是玲的,还是红的?别打孩子,也别给孩子施加压力,现在的孩子比不得我们那会。如今只有一个啊,给孩子说好好学习,将来不用下地劳动。学到知识就脱离农业,农民最苦,生活在最低层,还让人看不起……
平时大伯郑重其事,高谈阔论,谁都拿他开心。这会我们站在监控室外,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护士要关门了,母亲恋恋不舍,她看着大伯的嘴唇蠕动,揪心不已,我们也跟着母亲暗自滴泪。
上车挥手,嘱咐大妈一定要保重身体,叮咛大妈照看大伯到最后的日子。大妈点头会的。
母亲哀叹了一声,说大伯死不瞑目呀!我们疑惑不解地说大伯不是去了老家,见了亲人吗?怎还会……
母亲说哪里去了啊,走到半道钱就被人抢劫了。他回来那么说,不过是他的心愿而已。
我和妹妹同时愕然!
母亲又问我们知道大伯最后的心愿是什么?我们摇头不知。母亲说:你们大伯的女儿要是在的话,也四十好几了。现如今的大妈是和你们的三姑换亲的。先前那个大妈嫌弃大伯穷,远嫁他乡了,走时带走了八岁的孩子。算不得带走,应该是偷走,大伯从那后神情有点恍惚。上次他专程去找失散多年的女儿,无奈天下之大,大伯毫无头绪,纵使孩子从他身边走过,他也不认识了。所以他说他心结难解,气数已尽,我们没有当回事。他此刻心还不甘哪,一条儿女一条心,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怎能割舍得了——四十年的思女之情啊!
我和妹妹不单是震惊,更多的是替大伯遗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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