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里很穷,于是她尚未初中毕业就到了南方某个沿海城市打工。
在那个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地方,空气中满是腐蚀的味道。
她起初很看不惯周围打扮得很妖艳、穿着很暴露的女人,她觉得这些女人很暧昧,肯定不是什么好女人,好女人是不会化着黑黑的眼影像只熊猫一般,好女人也不会将头发烫得蓬松老高像个鸡窝,好女人也不会将香水洒得浑身都是熏死人,好女人更不会暴露得像肉铺上摊陈的白花花的肉一般······
每当她在枯燥乏味却又繁重琐碎的制鞋车间走出来时,都会觉得灰头土脸的,连身上都粘着一股腐朽不堪、难闻至极的皮质味道,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宿舍在离厂子一里多路的地方,她茫然地走着,这路上经过了很多的发廊,很多的美容院,很多的酒吧,很多的餐馆。无一例外的是那些地方的女人都是穿成了她眼中坏女人的样子,都有一双妖娆魅惑、勾魂摄魄的眼神,懒懒地又好似充满期待地满不经心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她们连头发都烫成了一个样子,当然,也有长发飘飘、白衣翻飞的女子,那清纯秀丽如同春天里的杨柳碧荷,让人觉得销魂噬骨。
到了宿舍区,这里附近有个高档住宅区。她经常能看到那些衣着光鲜亮丽的年轻女子开着或坐着她连牌子都叫不出来的高档车出出入入。她们都是长裙曳地,珠光宝气,都爱戴着一幅大大的墨镜,仿佛见不得人一般,当然,无一例外,她们都划着浓妆,偶尔也有一两个不化很浓,那是特别年轻如同粉荷刚开的样子。
她那时就对这些女人充满了好奇心,不知道这些衣着女人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她们能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为什么她们都开着这么高档的车,为什么她们都穿着如此秀美华丽的服装,为什么她们身上都散发着熏死人不偿命的香水、为什么她们都戴着硕大无比的墨镜?
她只是在心里偷偷猜测,只是用她尚且天真的眼神去猜测她们的身份。她从来不敢走进去看她们,她那时候除了好奇之外,并没有羡慕过这些女人所拥有的豪宅名车、珠光宝气。因为她的眼神尚且单纯,她的心也如同一池碧水,不经人世的风尘,所以纤尘未染。
可是有一点最让她好奇,那就是这些女人被厚厚大大的墨镜遮盖着的脸庞上似乎并没有流露出多少笑意,并没见到她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偶尔见到一个女人笑都是那么勉强,那么皮笑肉不笑的尴尬,丝毫不似她宿舍里辛苦打工的姐妹们的开怀畅快、明媚如风。
每当看到这些女人似乎很高傲很冷漠地开着车或坐在车里经过她身边时,她看不出那些女人脸上有任何表情,或者干脆当她不存在一般,她便下意识地立在那儿,扯扯自己那有些不合事宜的衣服下摆,看着那高级轿车绝尘而去,眼底是说不清楚的淡淡惆怅,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后来,厂主的儿子金帆看上了她,可是她早就爱上了另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何远。
金帆的爹是台湾商人,在大陆做了多年的生意,除了这个皮鞋厂还拥有多家酒店等生意。这金帆也还算长得清秀,就是太纨绔了,一幅富家子弟的浪荡气,听说厂里有个叫明秀的女孩还曾为他寻死觅活过,就因为他玩弄了明秀的感情,还害得她怀了他的孩子,可是他却把人家一脚踹开了。自从知道了明秀的遭遇后,她就很是同情那个叫明秀的女孩,听说这明秀后来跳楼跳残了也就伤心地被家人领回去了。
她很讨厌这个玩弄别人感情的公子哥,所以当他来挑逗她时,她起初还忍耐着,毕竟她要在人家手下吃饭。她本在最底层做着最累的活,他一见这厂里还藏着个这么秀丽的小美人,就找个借口把她调去当秘书,她几次三番推脱,说自己文凭低,没那本事,还是另找他人吧。可那金帆哪里会听她这等推脱之词,于是就强行将她要来当自己的秘书。
她没办法,毕竟厂里还欠着她三个月的工资呢,如果这个时候离开厂子的话就拿不到那辛辛苦苦干了两个月的钱了,可如果真去给那花花公子当秘书的话岂不是羊入虎口?
她就去找何远商量,其实她还没怎么跟何远说过话,只是在进厂不久,他作为主管教过她一些最基本的流水线操作。那时,她就用一双未染尘世的眼神热切而矜持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阳光的男孩,觉得他实在像一轮明丽的太阳,不那么强烈而是柔和地照耀着她。何远对着这个小巧而秀气的女孩也有种说不清楚的好感。只是两个人平时都忙着各自的岗位,而很少有交谈的时间。
她是苦苦挣扎了好久才决定去找何远商量的,因为她觉得这事情本来跟何远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此刻在她心里,在这个陌生的都市里,她只有他可以依靠。
她鼓足勇气约了何远出来,何远还根本不知道她遇到了金帆的纠缠,听她这么一说也很是犯难,毕竟金帆臭名昭著,可这三个月的工资对她来说也很重要,她当时找到这份制鞋的工作都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她的年纪还没达到法律规定的最低用工年龄,又没技术,又没学历。离开这里再去找份工作谈何容易,家里生病的母亲和正上学的弟弟妹妹还等着她的工资呢。何远抽了一根又一根烟,两个人在河边站了好久,也没得出一个好法子。
傍晚,何远来找她,将三千块钱塞到她手里,要她先用着,不要受这份委屈。她万般推脱,感动得泪雨纷纷,也对这个善良阳光的大男孩充满了更深的感情。何远深锁着眉头,抽了一根烟走了。她拿着那三千块钱待在原地好久好久。
何远的家庭负担也很重,家在偏僻贫穷的小山村,母亲早逝,就靠着有严重的心脏病的父亲艰难地种着那点薄地维持生计,两个妹妹都辍学了,只有一个弟弟还在上学。何远还是找朋友和老乡好不容易给她借来这三千块钱的。
正当她准备离开厂子到另外的地方去找工作时,一个姐妹叫她快去传达室接电话,原来老母亲的脑溢血犯病了,非常危险,已经送进了县里的医院,正等着她的钱做手术呢。
她欲哭无泪,第二天起个大早就把这三千块钱给家里汇了回去。可是那边说不够,还差三千块呢。她这个时候才觉得尚且年幼的自己人生几乎走到了边缘,一分钱急死英雄汉啊,更何况是等钱救命的老母亲。想起母亲,她的泪水就像短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母亲太可怜,父亲在世时打骂折磨她,父亲酒精中毒死后,母亲辛苦拉扯他们几姐妹,老累过度才留下了病根。母亲为他们付出得太多了,却不想在她尚且无力报答她的养育之恩时她就要离开她了,不行,一定要想办法救活母亲。
她去找宿舍的姐妹们借钱,可是大家都是苦孩子,微薄的工资在这个消费高的城市里实在是很容易就花光了,更何况都要接济家里的,而且厂子里都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呢。
她东借西借只借到了五百块钱,拿着这五百块钱,颓废悲痛地往银行走去,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到银行里的。汇钱的时候,她填错了好几张单子,险些把帐号填错。
汇完了钱,暮色已经有些苍茫了,她走出银行大门,无限凄凉地在银行门前的阶梯上坐了下来,泪水漫过了她苍白的面庞。远处的灯火霓虹璀璨无比,喧闹的人群里男男女女笑嫣如花,他们都是那么地幸福啊,都是那么地充满了温馨和浪漫的气息啊,那些闪烁的华灯里却没有一盏是属于自己的。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生计都难以为继,可如今连可怜的母亲都要离开她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悲戚,瘦弱的肩膀止不住地抖动着。
两年后,她在一辆超级豪华的跑车里妩媚地对着一个男人笑着。那个男人就是这个银行的行长,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连女儿都比她大上快十岁了。
母亲在那次手术后还是在世上多活了两个月,是行长给她钱的。母亲的走让她觉得人世间实在太痛苦。
她沉沦着,挣扎着,却怎么也走不出如今的境地,或许她太无奈,根本也不想走出来了吧。
这个行长不光是有她一个情人,他有几个情人,她也管不了,也不想管。她每天根本不知道做什么,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样生活才算是有些许意义。她就这样麻痹着自己,恋上了烟和酒,每天把自己沉醉在烟酒当中,青春和光华在这烟熏酒醉里慢慢蹉跎着、耗噬着,她却怎么也找不回原本单纯如水的自己了。
她也成了那个高档小区的一份子,她也戴着大大的墨镜,只是她那尚且光洁青春的面庞不用那么多浓妆艳抹来修饰遮掩罢了。
后来她有一次开着车进别墅区时碰到了何远,她想赶紧躲开,无奈他已经看清楚了是她。何远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静静地站住了,看着她,紧锁着眉头,狠狠地将刚抽了几口的烟丢出老远,她极力地装作很镇静的样子开过他身旁,装作没有看到他,可是等她刚刚开过他旁边,她猛踩油门就冲了过去,泪水在她眼前肆意飞扬,她知道她年轻的爱情还没开始就要永远谢幕了。
当她开着那辆名贵的跑车出入那片曾经她驻足过的地方时,她仿佛看到两年前清纯如水、干净透明的自己就站在那里好奇天真地打量着如今笑颜如花却心如死灰的自己,两年前的那个清纯女孩分明在那里不屑地嘲笑着她。那一刻,泪水无声地漫过了她尚且年轻的面庞,她知道她永远回不到从前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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