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在现实中湮灭

沉闷了好些日子，父亲的去世让我至今没有缓过气来，想不通，想不通一个身强体健的人为什么会在两个月内突然离我而去。后悔没有多陪陪他，一直在外奔波，电话也很少去，如今一切都没了，看着坟前纷飞的纸屑我泪眼模糊。

我很多次试图调整自己的心情，想好起来，振作点，但我失败了，尤其是晚上一个人躺下，总是在想着亲爱的爸爸。他的笑容，声音，挥散不去。

我想拥有一个新的开始，父亲走后的生活我们仍要继续，不能停歇。我想，孩子们过好日子，干好工作，父亲会安心的。他也许会看着我，永远以那慈祥的笑容陪伴我一生。

打我记事起我就没有怕过父亲，因为他从来不打我，总是带着我玩，父亲的性格很开朗，而且很个性，因为他有自己独特的思想，他是那种浪漫主义者，不吃不喝都可以，但是不游玩就憋不住，因此家里的负担过多的落在母亲肩头。同时父亲也是实用主义者，他也很能吃苦，任劳任怨，用自己的手艺养家糊口，活多了也经常加班至深夜，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卖力工作，乐于助人，在相邻间的评价也不错，我们家的日子过的一向安逸。父亲浪漫的思维注定他的善良和怯懦，父亲怕事，爱逃避，不愿担责任，很多事情及劳作复杂时，父亲总觉得人不该那么累，于是他就消失了，消失在山野草丛间。还记得好几次家里有大的体力活，母亲喊他去做，他瞥上一眼就不见了，当我们结束劳作，晚上吃饭的时候，他骑着摩托车，载着自己从田野里的收获回来了，贤惠的母亲只能忙着端饭而来，我们都笑了，母亲和父亲就是这么几十年相依过来的，有什么办法呢，那人就那德行，母亲经常这样说。父亲的浪漫也感染了我，我和妹妹的童年是开心的，记得直到父亲重病在床他还没忘记经常去看看自己养的花，后来走不动了，我们就摘几朵花放在他床头，他用手撵来几瓣，放在鼻子上闻着就那么睡了。父亲爱养花，爱闻春天新绿的芳香，在医院的日子里我经常听到父亲的话就是：还是让我躺在山坡上的草堆里吧，病床真难受啊。父亲一直以乐观的态度面对他的人生，我想他是快乐的。

父亲放心不下我们，放心不下奶奶，妈妈，妹妹，还有我小三口，因为他的实用主义让他临终前都不想闭上眼睛。他明白，自己的理想没有实现，虽然那是渺茫的。他明白他没有把家安顿好就匆匆而去，其实父亲很苦恼，他很郁闷，科技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最终要淘汰一些事物和人物，父亲安于淘汰，大型的广告和书画绘制已经被机械和电脑流水线代替，父亲从来没有追风，他觉得，一个人把过多的精力放在金钱上是一种媚俗。可是现实打击了他，工作越来越少，活没了，他只好去教书，去打工，但是他又不安于现状，经常半途而退，矛盾中的痛苦使他更加憔悴。为了家，为了经济他必须劳作，为了理想，为了浪漫他又必须去奋斗，要知道，父亲几十年就没中断过速写，写生创作是他的专长，他的画有很好的群众基础和地域风格。只是他不愿意出风头，不会阿谀奉承，要知道，在这个年代不会抄作，不会拉关系的人，什么东西都卖不出去，因此父亲的画一直都是挂在自己的房间独自欣赏。我总觉得父亲是在矛盾中存亡，为了家，他很节俭，没有吃过什么好的，也没有为了满足个人的浪漫而去名山大川采风。但是他总是有坚强的信念，他觉得，纯的艺术才是他的生活，真正的生活。

父亲走的时候还在矛盾中挣扎，一直闭不上眼睛，后来又安然的闭上双目，也许他看到了好多人在欣赏他的画作。

其实生活和艺术这两个概念也一直在我心中徘徊。要生活就意味着必须遵循实用主义办事，挣钱来养家糊口。要追求艺术那就必须有浪漫情怀，要有舍弃牺牲的精神，否则，别想在艺术领域有所作为，要想搞好艺术就必须安于寂寞，甘于贫穷。父亲留下了遗憾，谁让他是一个人啊，生来做人，就要这样面对繁杂的人间凡事。但是父亲决不后悔，他留给我们后人的是美好的远景，和对美好生活追求的精神。他留给了世人数以万计的速写资料，留给了我最美的黄土高原风光，随着城乡结合，城市化的变迁，父亲笔下的美景是越来越少了，他留给我的是多么的宝贵，以至于将来我创作时不用远跑他乡，他的写生作品成为很好的参考资料。

父亲的一生很短暂，一双手见证五十年风雨历程。我爱抚摸父亲的手，他的手很结实，也很光滑，大大的手握在我手心很温暖。那双手握着画笔曾经挥洒丹青，那双手握着锄头也曾耕作田间。父亲重病期间我也经常爱握着他的手，直到他闭上双眼。如今我握不到了，一切都没了，抓都抓不住。面对空空如野的房间只有追忆。

玩笑于天命间

离家的下午，我和爱娜特意去父亲的坟前告别，我们买了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买了饮料，跪在他的坟前我又一次泪眼模糊。

父亲一生节俭，没吃过什么好的，我印象中记得他吃的最香的最奢侈的东西算是猪蹄子吧。父亲经常说起，小时侯他喜欢看电影《小兵张嘎》，因为那里面日本鬼子啃猪蹄的画面让他终身难忘，想起其中的情节就口水直流。父亲的言论得到了母亲的嘲笑，她说父亲就象小孩一样，是的，父亲就象小孩，顽童一般，经常嬉戏于我们孩子中间，不分彼此，平易近人。他童话般的性格很爱开玩笑，也爱做梦，于是他的人生又是一部电影，《童梦奇缘》。

父亲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家庭，兄弟姊妹很多。听老人们讲，当时他的母亲，我的亲奶奶，是不准备生他的，想了好多办法都没有把父亲堕掉。在一个寒冬腊月我现在的奶奶把他抱养过来，免于劫难，父亲才得以安生现在。爷爷奶奶就他这么一个独子，所以倍加疼爱，他的童年生活好过自己的那几个亲姊妹，后来家里还供他去学绘画，学艺术。老天爷以一种玩笑式的奇遇揭开了父亲的人生篇章，从此萌发了父亲以后对艺术的崇仰和理想。

父亲爱玩，爱笑。他喜欢养花，喜欢小动物，喜欢逗小孩，喜欢游山玩水。听奶奶讲他从小就没消停过，经常在外面打架，上树，掏鸟窝。直到他成为父亲还经常带着我们去上山，采花，捉蛐蛐，养蝈蝈。他喜欢听蝈蝈唧唧喳喳的叫声，因此到了夏天我们家在县城的院子里是一片田园景象。还记得小时侯在瓜田里，父亲用茅草搭起了一间屋子，我们两在晚上便去捉好多蝉蛹，父亲把蝉蛹放在茅草壁上和我趴在地上慢慢的看蝉蛹蜕出壳，长出翅膀。父亲就是这样，时刻保持着一颗童心。就在今年父亲做完手术回到家后他仍然按耐不住玩弄的冲动，拿着弹弓还经常瞄一瞄树上的麻雀。想起父亲最多的就是他带着我玩，给我介绍昆虫的知识，教我辨认自然界的虫子，蝴蝶，小鸟。父亲爱幻想，有很深的浪漫情怀，他喜欢看科幻片，热爱大自然，喜欢尝试新鲜事物，就是看电视也始终锁定在中央十套。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一直对人生充满希望，对工作充满热情，我觉得是他的童心让我的家很幸福，让我的人生多姿多彩。

父亲病了，他从来没去过医院，得点病经常是去小区门诊看看了事。如今这次玩笑般的遭遇让他倍受痛苦。还记得父亲从手术室推出来的那一刹那，他面容失去了往日的笑容，挂在脸上的是一层厚厚的汗包。此后父亲很少笑，越来越憔悴，经常一个人趴在家里的沙发上默默承受着病痛的折磨。他告诉我他很少做梦了，他觉得自己出名，成为艺术家的理想越来越渺茫。

父亲爱和我们开玩笑，小时候他经常逗我们的方法就是装死，他把眼睛一瞪，腿一蹬，躺在炕上不动，我和妹妹就哇哇大哭，他很快翻起身来抱起我们咯咯的笑。后来他当上了爷爷，也经常用同样的伎俩逗孙女。如今他真的走了，眼睛闭上就再也没有睁开，这个玩笑实在是开的太大了。在父亲过完五十岁生日几个月间他就撒腿而去，头也不回，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在这个到了已知天命的年纪他用玩笑结束了他的一生。

父亲走的时候也在笑，“六点钟，六点钟，上班了”父亲临终一直重复着相同的言语，他仿佛在天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面部虚幻的表情一会是苦涩的笑，一会是甜蜜的笑，变幻不定。他用他的笑容与世人谢幕。

父亲的一生是玩笑的开始，也是玩笑的结局。

寄情山水，丹青一生

父亲走了，离我而去，再也不会回来。病魔把他折磨的实在是太憔悴太痛苦了，他结束了自己的痛苦，从而踏上天国的云梯。愿他老人家一路走好。

葬礼的当天母亲去家里二楼取东西，突然嚎啕大哭，我们冲上楼去劝慰方才知道，她看见满墙的水墨画作不禁失声痛苦。父亲生前以绘画为生，以文养文，是他用自己的双手支撑着家庭。如今他放下了自己追求的事业，离开了自己最爱的亲人，英年早逝。

父亲的一生很平凡，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作为，他常说自己只是一个农民画家，不是画匠，他有他的追求，他觉得自己的那片天空很蓝，自己眼前的海很宽很宽。父亲自幼习画，四十几年来没有间断。他最擅长速写，听长辈们讲，当年大家搞运动，讲语录，忙碌在生产队时父亲仍然坚持他的创作，没有停歇过，坚持在忙作生产的同时进行速写创作。父亲的手艺得到了热捧，那时经常写大字报，出板报，写标语，创作宣传画，因此父亲年青时就已经成长为一位群众艺术家了。

父亲喜欢写生，不喜欢在家闭门造车，他觉得没有生活的作品是乏味的。记得他的几个好朋友早早就买了相机，经常是去野外乱拍一通，回来照着相片七拼八凑成绘画作品，父亲嘲笑他们的作为，尽管他们在县里取得很好的口碑。父亲也有相机，但是他很少用，他觉得只有在大自然，在现场写生的东西才是画家真实感情的流露，才能打造成真正的艺术作品。

父亲喜欢山水，他一个人经常独步而去，不去名山大川，不去名胜古迹，他唯独喜欢自己家乡的黄土高原。父亲经常去的地方是目前已经开发成旅游区的孤山。孤山是家乡的一座小山，沟壑纵横，其中美景有很强的地方特色。父亲经常给我说，不要把眼光放在名山大川，去的人多了就没意思了，画的人多了也失去了其意义，要把眼光放在身边，地方民族的东西就是世界的。我当时听不懂，现在看来，父亲不是因为舍不得那点钱去名山大川写生，而是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艺术源泉。他扎根在自己的家乡，默默无闻的干着别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父亲的画作很有特色，这些年来我在外奔波，经常闲暇去看一些书画展览，总觉得父亲渲染的黄土风情在中国很稀缺。近年他的画作已经在渐渐成熟。父亲把搜集来的写生作品创作成水墨山水，焦墨勾型，淡色渲染，雅俗共赏。我喜欢他的作品，经常和他探讨，他也很开心，因为在人们为温饱奔忙的经济社会，艺术反而没有孤独，他有一个懂画的儿子。

父亲最近的作品很多，我觉得他的画在用笔用墨方面逐渐老练，泼墨挥毫之间显露出一种飒爽英姿，流露出一种气势。他经常教导我看山水画作要看其气势，看其意境，美在于形，只能悦目，美在于神，方可赏心。所以我觉得从父亲的画作里人可以得到很大的精神享受。我至今想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会在一个艺术家成长的黄金时间而夺去他的生命。

父亲走了，他的言论和作品没有得到世人的认可，满屋子的画作也就是亲戚朋友看看罢了。我觉得他生错了年代，在这个拿金钱衡量人的时代他落伍了，如今中国传统艺术的萎靡不振，如今社会的变态发展扼杀了父亲。中国艺术界目前需要反省，不是因为父亲，而是我的成长让我看到了无数象父亲这样执着追求艺术的人渐渐离我们远去，我们却熟视无睹。一个失去自己民族灵魂的国家还有什么发展可言，不过这些年国家好像意识到这点，正在一步步拯救中国民族文化，复兴中国艺术。我庆幸，穿汉服，写汉字，画中国画将被传承。我写过一篇日志，其中记录了我在北京王府井看到情形，我想中国人根本不是穿洋服、喝可乐、吃汉堡的种，没必要折腾自己的胃，还是饺子、火锅、烤鸭好吃，实在。也不要把全中国城市建的一模一样，没必要搞的北京象东京，上海象悉尼。

父亲去世了，那天我站在成都的天桥上，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车流，思绪万千。时光荏苒，父亲消失了，人群中找不见他的身影，远处的落日映照着这座城市，是那么的美，我眺望着夕阳彩霞，慢慢的闭上眼睛，祈祷父亲在他乡能幸福快乐。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一切事物还在按规律发展，明天我们还要迎接新日的升起。

父亲是被土葬的，埋在一个碧绿的沟壑间，那里的风景很美，我相信他一定喜欢。那里有他热爱的山水，有他情感的寄托。

本文已被编辑[悲秋道人]于2008-7-11 22:32:50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