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酒待客，是早年乡下独具风味的习俗，物质匮乏年代，它是老百姓自给自足的佳酿，亲朋好友串门，即使家徒四壁，一碗甜米酒还是少不得的，进得屋来，舀上一碗甜米酒。如逢贵客，又必定在甜米酒里冲上鸡蛋，也不管你善不善饮，不喝下一碗，热情的女主人是不会善罢干休的。那份盛情，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湿润的季风雨一落江南，江南晶莹璀璨的稻米化为清澈透明、余味悠长的江南米酒。秋收过了，五谷六畜丰蓄在屋。天清地旷，酿酒用的新稻米早已备下，酿酒的女人们吐露出醉人的气息，叽叽喳喳议论几句，各自转身回家，先差满地撒丫乱跑的小毛头们去买俗称酒药子（该是酿酒用的酒粬吧！）回来存着，甜的或淡的，新米加酒药子，酿出一屋子的馨香和欢愉。印象中，儿时乡下几乎家家都有做甜米酒的能手，在我们家，外祖母的甜米酒是做得最好的。

由于父母工作忙碌，打小便围着小脚的外祖母转来转去，便得以机缘窥得甜米酒的酿造之术。每次的酿米酒，对我来说总是无比喜悦，争着充当下手，在锅灶口为外祖母烧火，我当然还可以吃一碗糯米饭。清晨，外祖母先将蒸锅、笼屉、屉布带到门前小河里刷洗。外祖母告诉我，蒸甜酒的器具是十分讲究的，除了洗净上面的灰层，还得洗去上面的油垢和盐份，否则甜酒就发不起来。晚上，外祖母又把上好的糯米浸泡在盆里。第二天，天刚亮，将浸泡好的糯米捞起，沥干。将灶堂的火烧得旺旺的，洗净灶台的铁锅，掺上水，再将蒸笼置入铁锅中，等铁锅水沸，蒸笼吐雾，便一勺一勺的将糯米加入蒸笼内。见外祖母小心翼翼地样子，我不时往灶膛添上一把干柴，火势更旺，约半小时，不加柴火了，糯米蒸熟了，外祖母总能恰到好处的算准时间，然后她就把白白净净、热汽腾腾的糯米饭倒进准备好的盆内，待热气散尽，便将一包发酵用的酒药子捣碎后均匀地撒于糯米饭上拌匀，几斤糯米配几粒酒药子也有讲究，多了少了都不行，再放放上一些放了糖的冷开水调和，稍稍留一点酒药子，中央挖个小小的洞，撒上刚留下的酒药子，封盖捂实。最后藏入外祖母房中。几天后开盖，那乳白透明、甘醇清冽、浓淡适中的甜米酒便酿成了。

据说，夏天酿米酒技术含金量高，天太热，一般容易酿酸，依稀记得外祖母酿米酒的技法又高出别的能手，她采来新鲜荷叶覆盖在糯米上，只要两三天，荷叶清凉，即使天气炎热，米酒也会像山泉一样汩汩地从中间的那个小坑里冒出来。那个酒香与荷香啊！氲氤不绝，能染醉半个村子。当然，多数人都是在冬天的时候酿米酒，冬天时候，还记得外祖母把装米酒的盆子裹上棉被并放在炉火边，在周围给其加温。冬天酿米酒要五到七天，外祖母总是好耐性，急不可待的我总是一天要问上好几回：甜米酒好了么？外祖母总说：酒快来了。随后，外祖母领我到房里，揭开一小角，一阵米酒的香味就扑鼻而来。之后，全家人都能喝一碗甜甜糯糯的香米酒。盛在碗里的米酒色泽可人，沉淀之后，上层是清澈甘洌的酒水，下层是雪白绵软的米粒。喝一口，甜而不腻，微微地带着一点酒味，酒香清醇。通常在外祖母的那碗刚沾唇，我的一碗就底朝天了。春秋季酿米酒一般要延长一到两天，冬天就更要长点儿了。其实不用计算时间，让它自己来，自然溢出香气。甜米酒封实后，外祖母总对我说：“记住哦！再不要想它动它，只等你把它放忘记了……忽然呀！有一天，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阵甜酒的醇香，你一个惊喜，恍然大悟，啊！我们做的甜米酒来了！”经外祖母酿出来的甜米酒，总是越吃越香。

甜米酒的制作过程并不复杂，如今各地叫法有很多，甜米酒、江米酒、醪糟、酒酿与酒糟等，它们其实是同一种东西呢？以甜米酒打头的各地名小吃不少，甜酒小圆子、甜酒汤圆、甜酒冲鸡蛋、甜酒桂花，每一样都能勾起人们的对吃的遐想。据老辈人讲，甜酒性温，入脾肾肺经，具有温胃健脾、益气止泻、生津止汗的作用，不仅能祛风除湿、强筋壮骨、提神益寿，而且还能美容。做成甜酒汤圆后，不仅增强了其补益功能，还增加了活血通络的作用：如对慢性萎缩性胃炎和消化不良者有增加食欲，帮助消化的作用；对慢性关节炎患者有助活血通络作用；对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贫血、手术恢复期的病人，也可起到辅助治疗作用，我虽不曾作过认真考证，但糯米作为一味中药确确实实记录在医书上。江南民间，为了给产妇滋补，也有必饮甜米酒之说。

外祖母酿的甜米酒秉承了江南文化，曲水流觞的甜米酒，红酥手奉上，江南的婉约是适合入梦的。红泥小火炉上温着的江南甜米酒，润物无声地侵入心，再凝神，挥之不去。外祖母去世久矣。现在在超市常看到有现装的甜米酒，也买过，尝过，终究是失望。方才明白，那甜米酒的香味带着感情，它钻进了五脏六肺。多少年过去了，回望远逝的乡村生活，那阵阵米酒香，慰藉了童年，浪漫了乡间岁月，滋润着乡村悠长而平静的日子。那飘荡的无限的酒香，为苍白的生活增添了色彩。如儿时记忆，早在心里生根，知道与外祖母阻隔了千山万水，但那段飘着酒香的童年岁月却在脑子里清醒着，带着对糯米甜酒的记忆，知道外祖母浓浓的爱，全在这醇和里酝酿，而我恐怕永远走不出对她的怀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