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阵子,我们毫不客气地对这个城市内所有的狗及养狗户进行了一次“严管”,该捕杀的狗也被捕杀了……多后年,我返回这个城市,街头、路边所见到的无拘无束的狗影令我怒火中烧——想不到多年前的努力已呈泡影,昔日的“打狗成果”早已落地成腐土,据息这个城市去年又发生了“狗患”,被狗咬伤的主要又是儿童……而就在同一年该地被评为“国家级文明城”……这是为什么?在与丑恶作斗争的岁月里,我们积累了一个经验:那就是把自己装扮得越丑恶就越容易与丑恶的对方接近、发现对方的致命弱点,从而出其不意地击败对方。只要我们不忘本,就大可不必为自己所装的臭相而感到羞耻,我们的一切——包括与亡命非法之徒较量所取得的微不足道的成绩都属于国家、党和人民。
——本案特别侦察员、一级警督:陈爱赣
在军用直升飞机上鸟瞰这座新崛起的古老城市,这位可爱的红装丽人就像是大写的英文第六个字母——“f”。其中江上的那两座大桥代表“f”字母的两横,集中位于桥一边的城市街道,则是“f”的纵坐标。
“f”丽人原是县级最高行政部门所在地。改革开放的春风几度吹拂这古城苍桑之脸,原来“一城一江”内系一颗红心被力求新进爱乡之子公推为“1·1”(“1·1”为所谓的“此城此江在我心中”之“形象意代符号”)的,因后另有慧眼发现一人高站在城市之巅实际操纵行政机器的,遂又被“笑愚先生”——这位神秘的“外地来客”讥称之为——“1.1”——的县城,很快就在大河上修建了第二座坚实可靠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大桥,而从“l”升到了“f”,城里的行政部门亦相应地从县级晋升到了市级。丽人在从“1.1”县逐步变成“f”市的升级过程中,原“1.1”县的市容随之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只有五所中等院校的“1.1”城,十余年后就诞生了“f市第二十一中”;“1.1”城人想所未想的“红灯绿灯”、“人行天桥”、“地下铁路”等现代化都市必备之设施,皆奇迹般地先后在这块土地上冒了出来;“1.1”城原坑坑洼洼这坡那弯的劣质水泥街道数夜之间就被机械砸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平坦坚固的柏油路;原充其量不过三四层楼那么高的“供销社”“百货公司”所在地,通过“变”、“变”、“变”而成了二三十层外商独资的“商厦”、“超级市场”;……
“1.1”——“丑小鸭”能成为今天的“f”红装丽人,除了托改革春风之福,当然,本市家喻户晓的“上官老爷”——原“1.1”县县委书记上官光耀之功不可抹煞。
“是谁家的狗,咬伤了这么多人?”f市区防疫站的彭医生百忙中瞥了一眼闹哄哄的窗外,对一位刚带小孩进来的家庭主妇说道。
“那只瘟狗,哪个晓得是谁家的!”这家长愤愤地说道,“它在街上行踪勿定,想找到它用石头砸死它也难。若晓得是谁家养的狗,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从昨天到现在,已经有二三十个人被那条狗咬伤了,外面又有一二十个受伤者,那狗真是罪该万死!”彭医生道。
“有人报案了,警方正在出动人马捕杀那条狗。”这家庭主妇又道:“总骂那条狗都没用,最重要的是得早点子找到那条狗把它打死,以后对养狗户要动真格……”
时防疫站门外的大街上就停留着一辆公安巡逻车,车里的警员有的打开了车窗,探头往防疫站厅内怨声载道的人群望。
“同志,请你们不要停在这里,快去捕杀那条瘟狗吧,”一位老奶奶领着一名被狗咬伤眼泪犹未干的八九岁子的小男孩顺路走过来对巡逻车里的警员道。这孩子的右脚裤腿被高高挽起,尚在流血的伤口把狗齿痕暴露无遗。“别再让那条瘟狗咬人作恶了!”
警车里没有人出声,稍顷,车开走了。
警车刚过,从对面的马路上走来了一位学者模样的青年汉子,他的右手操着一“my clear bag”文件袋。“请问老奶奶,这里发生什么事了?”他彬彬有礼地问站在队后的这位牵着孩子的女士道。
……
圣利巷9号,到了。f市盐业局副局长光官上把他的“捷达”轿车停到了圣利巷口的大路旁,下车步入小巷很快就找到了这块鼎鼎有名的门牌。
“喂,喂,请问上官老爷在家吗?”他对着防盗门上的传音器说道。
“是谁啊?”传音器里发出了一位老太太的声音,“他有事出去了,可能是应邀又去参加什么宴会了吧。”
“麻烦您老出来一下好吗?我是盐业局的光官上,我有件东西要拜托您转交给老上官。”光局长毕恭毕敬地说道。
“好的,你稍等一下我就来。”
“听说老上官的老家养了一条狗,这狗很厉害,见生人——尤其是衣装不整的捡破烂叫化子之类人物——就吠,我怎么没见到这条狗呢?”光官上送完内含金卡价值万元的“请贴”,在归途中心里一直度量着这个问题。“不是找错门了吧,那位老太太接着请贴时自己不是瞥了一眼那上面的字吗?圣利巷9号,没错,老上官——上官老爷的老家,别人怀兜礼卡呀妙龄小姐的芳照捷足先登早已转正或高升了。中共f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内可靠人士的指点,不可不信。”
老上官,即上官光耀上官老爷,f市说一不二的政、党界“二合一”指挥官,因其权至高无上且关系网大目狂而好敬,手下人都略其职称(此恰合上官老爷那居心叵测的热情追随者——“笑愚先生”之意)而亲呼尊呼之为“上官老爷”。上官老爷迟到不入住日夜有门守卫护出入口的市政要员公寓自有他个人的打算:他在城南“多多味酒家”长期占有一个豪华包房,酒家里有新来的“秀”,老板总会新让他过目,合胃他就会示意老板先出去,“秀”留下……城西的“金银花发廊”是他娱乐消遣的另一绝妙去处,这里的名誉老板——“金花小姐”早在中学就将身子奉献给了他……。“金银花发廊”的小姐们个个俏丽丰满,上官老爷是唯一的可同时令三个以上的小姐在专用密室里跳“脱衣舞”的客人。上官老爷信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广交f市社会各界名流——其中不乏黑社会“老大”,笑纳贺礼,游戏色间,无不遵循这一“辩证规律”。
上官老爷的“benz”(奔驰)轿车一出现在f市委市政府门前,武警卫士即“啪!”地一个立正,紧接着向“benz”行了个军礼。上官老爷这回对武警卫士那过于认真的军礼倒有点烦感。他的思维一面滞留在红光满面为众人“说”、“道”的场合上,一面投资到了“金银花发廊”——或许今晚的新“秀”会令他情不自禁地饱餐一顿,还有一面又在想着他家所养的那条宠狗“巴巴”——这狗已失踪了好几天了,它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眼下正侧重于为是否要在全市范围内贴出“寻狗启示”一事而耗费脑筋。
上官老爷刚参加过一席手下人的酒宴,带着酒席上的春风得意及保留着的那一丝笑意,令他脸上那一层厚厚的横肉看起来像红桃花般似地迷人。上班时间早已过去,现在几点了对他都无关紧要,迟到早退在这个地方谁都管不了他。市政、民政、外商政,或市内街道上又冒出了一个衣衫破烂无处可投的“五无”(无身份证、无亲、无工作、无居所、身无分文的流动人口在f市简称“五无”人员),等等,都无足轻重,现在他什么也都无心去理会。他太爱他的那条巴巴狗了,实际上“金花小姐”在他的心目中还远不如这条狗占的地位那么大。这是他的“人生观秘密”,“个人隐私”之一,他在公开演讲时甚至可以把妇女的地位提到自己的头上,他在“业余”玩弄权力时是女权的无情践踏者。这狗他管之叫“巴巴”,意味“阿里巴巴”或干脆“阿里爸爸”,此狗名的详细解释一直是上官老爷的最秘之一,脾气很合他的口胃,他最讨厌捡破烂的人在他家门前转悠,叫化子路过他的家门走得稍慢一点他见了就心里恼火,尽管他有时候会给这类人一点子施舍。
“下午好,上官老爷。”一位手下在走廊上见到他忙一旁垂手而立,低头哈腰对他说道。
“嗯,”他一步不停地向前走着,鼻子喷出了一股带酒味的气流,嘴巴一动不动。
“上官老爷,最新消息,本市内最近几天有条疯狗神出鬼没,现已咬伤了五六十个人,他们大多是儿童,其中一位叫解小明的六岁小孩已……”
“赶快调动人手,把这条狗逮住并处理掉!”不等助理把话说完,他即下达了f市“一号”命令:
“……限有关单位在一日内务必将此狗找到,并将其处决,然后赶快给我查出这是哪个王八蛋家养的狗!从严惩处!”
“是!”
“他妈的!我早就说过在本市范围内禁止带狗游行,禁止放狗出户,是哪个蠢驴这么大胆敢顶撞我……!”上官老爷气忿地自言自语说道。
f市高兴区位于该市东南,这里有几座青山,有一条清静的小河,此河水质据专家测定,含多种人体必需微量无素。圣利巷就在这个山青水秀的区内,这一带没有工厂里排出来的废烟,空气干燥时公路上的灰尘较少,还比较宁静。
上官老爷的最高指令下出后,有关人员在高兴区与光辉区的交界大道—正光大道捕杀了一条疯狗。这狗雌性,全身毛灰黑,两眼上方各有一圈淡黄色的毛。
为防传染,这条狗被当场火化了。疯狗在火化前,f市公安局刑侦人员拍摄了几张狗照。公安部门将疯狗照片搬上了“通告”文件,告示贴出后不到两天,就有人打来了匿名电话。
“喂,是公安局吗?”
“是的,请问你有什么事?”
“告示上的那条狗是高兴区圣利巷9号家养的。高—兴—区,圣—利—巷,九—号。”
“听清了,请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对方把电话挂断了,未应答。
几位公安战士立即驱车驶向高兴区。半路上,他们接到了另外一个上级的电话命令:
“……你们是去高兴区圣利巷9号调查狗的吗?”
“是的,柳科长—哦不!—柳局长,您老有何指示?”
“不要去了!马上返回!这是我的命令!”
咬人致伤致亡的疯狗已被处死,f市再也没有狗患了,上官老爷翘首等待的关于这罪恶累累的疯狗之进一步消息—这狗到底是哪里来的,其主人是谁,为何会咬伤这么多人,等等—却迟迟未到。这一天,他终于按捺不住对那疯狗的高一级求知欲,铁青着脸对手下传出了话:
“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搞的!?怎么我叫你们去完成这么一个小小的任务都干不了?那条狗是什么地方来的,是谁家养的,为什么会咬伤那么多人……?你们不想干是吗?那好!—都给我滚蛋!”
“上官老爷,那条狗……其实……”
“说明白点!说下去!快给我说下去!”上官老爷见手下言辞吞吞吐吐,一时怒气攻心尤甚。
“上官老爷,那条狗我们其实早已查出是谁家养的,这是那条疯……——那条贵狗火化前的照片。”
上官老爷接过照片端祥了下子,指着照片上的狗对手下们轻轻地说道:
“这不是我家的狗吗?我家的狗从不乱跑,更不会咬人。怎么会变成那样呢?……”
“赶快去给我查清楚:是谁把我家的狗害到那个地步的!他妈的!是谁这么大的狗胆,敢跟我作对?……借刀杀人,依法处置!”
上官老爷的话通过有线电缆、无线电波的传送,在f市上空回荡,在各家各户通载,久久不息。
“原来那只瘟狗是上官老爷家的。”五六十位被狗咬伤的孩子那紧皱眉头的家长恍然大悟。其中一位叫解大明的中年汉子忍不住内心极大的悲愤,手臂一挥,对在电视荧屏上慷慨陈词的上官光耀呼到:“王子狗法,庶民同罪!上官老爷……—你……!”
这位对电视上讲话的上官大人振臂悲呼的家长即是那名被狗咬死的六岁小孩解小明的父亲。这可怜不幸的孩子那天随老奶奶外出,奶奶仅一时之疏忽大意——去丰美商场买东西时让他独自一人呆在十字巷口,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条尾巴低垂、狗舌外吐舌尖流涎的黑狗扑上去把他咬翻在地,等人们来救时,狗已在这孩子的脖子、脸上、手脚上狂撕狠咬了一通……
四五十位家长的联名诉讼状,宛如一阵骤然而起的狂风,不容忽视地动摇着上官老爷头上那顶历时十余载的乌纱帽。f市盐业局副局长光官上送金卡请宴之“后事”上官老爷只好暂搁之,若按他以往的作风,别人有了表示,他很快就会给予回答的。何况那个对他时有“建议”的“正局”也已经到了该返乡“休息”的时候了。“只好先委屈他一阵子了,”上官老爷心里说道,“等这个狗案余波平息完毕,马上给他纠正过来。”
上官老爷在f市人的眼中历来有“为人民服务忠臣”之印象,他任职期间带领手下人修路、筑桥、建校、开发市场、迎引外商、广设公益等为人民做了多少好事。他的办公室里,锦旗、荣誉称号、感谢信应有尽有……小小的“狗风”“狗波”能把我怎么样?“害人之狗,反光之狗;罪恶之狗,照‘妖’之狗。”上官老爷在五彩缤纷的耀眼光环中觉察不到这一即将临近的哲理。
只是这天晚上,他在“金银花发廊”的密室里欣赏五位妙龄女郎的“脱衣舞”之际,室门轰然而开,门外站着的那五个人令他深感尴尬。
站在前面正中的这位英俊威武的大汉他认识:“笑愚先生”,他的热情追随崇拜者,这家伙自称是来自省城的什么“学者”,平日里相当滑稽可笑,他半年前在以“进一步提高城市品位”为主题的大会上作报告时初与之相见。“笑愚先生”谈吐幽默诙谐且非凡见解中无不蕴含迎拍他这个f市上官大人之意。不过“笑愚先生”此次头戴警帽,身穿肩上左右各有两道横杠、三枚四角星的警官服。“笑愚先生”身后一左一右站着的是两位来自省里的检察官,这上官老爷亦可从他们的装束上看出;再背后一左一右站着的是两位身着橄榄绿武警军服手握冲锋枪的士兵。
那五个脱衣女郎在室门发出大响时就乱作一团……这一糟糕透顶的景象瞬时间把他市府办公室里由十几年所积累的“光荣称号”、“感谢信”、“锦旗”等构筑起来的“上官威严”扫得一干二净。上官老爷这下——真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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