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休了。干了整整三十五年,是该退下来,好好休息休息了。
我退休前的工资是一千七百来元,按照政策,我退休后可以领全额工资的百分之九十,所以,相比在职,我每月少了近两百元。少就少了,谁让自己不在职了呢。再说了,我无妻无子,每月千来元的退休金,够安度晚年了。
我年轻的时候,谈过无数次对象,但结果都吹了,不是本人长得难看,以我的相貌,若是出身在富贵的家庭,绝对可称得上风度翩翩,绝对是众少女之“杀手”。开始女方嫌弃我是因为我是民办教师。后来,不久我转了正,原本以为婚姻的问题会顺利解决掉,没想到,还是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嫁给我,她们都嫌弃我老了——以当时我的年龄,我都三十二了还没结婚,这在乡下,可都是特大龄青年了,人家女孩比我小几岁的,都有了婆家,那些没婆家的,都是些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谁还愿意跟我这个过了三十的人。何况,就我那点工资,也还不是只能养活自己,拿什么来养活老婆和孩子。自己整天的教书,地里的活儿都由女人来做,除非哪家的女孩傻,才会嫁给我。听她们这么一说,我就赌气,干脆不娶了,不就是成家,娶个女人回家过日子吗。人家和尚不也一个人过,还普度了众生呢。就这样一晃又过了六七年,父母急了,到处发媒婆,然而,得到的信息是,愿意嫁给我的,只是那些结过婚的,如今带着孩子过的女人。我想,我都半把年纪了,也只能要这样的女人了,有孩子就有孩子了,只要两个人能合得来,就凑合着过吧,日子还不是一起扶着过的。但我还没点头同意,就有流言在镇上传开了,我走到哪,都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这没什么,我经历过多了。想当初,我没找着对象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子。但是,我就是承受不了我学生那异样的眼光。虽然,他们都是孩子,都还不懂,所有的都是大人教的,但,我还是无法承受那些原本大人说的话从他们的嘴里吐出来。
“戴什么眼睛,装什么熊样,还不是没老婆没儿子;戴什么眼睛,装什么正经,还不是跟了他人的婆娘养他人的孩子。”
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我所说的话,学生就开始都不听了。若真是成了,那这天可不就塌下来了。我再怎样地坚强,也顶不住杀人不见血的舌头。而人的舌头,早在我小的时候,就领教过了它的厉害了。我回绝了媒婆的好心好意。而我那年迈的双亲,得知我回绝了媒婆,不久就在唉声叹气中双双离开了人世。他们离开的时候,留下什么话,我不知道,因为,那时我正在上课。上课,上课,我这辈子除了知道上课就再也不知道什么了。这是平时父母抱怨时对我说的气话,他们临走之前,大概也是说类似这样的话吧。
我这么一个站在讲台上为人师表的人,却成了最不孝的人。可,这是我愿意的吗。
当初开始做老师时,我一无所有,如今退休了,我依然是一无所有。按照学校的规定,退休的老师,就得腾出房子。学校的房子,是瓦房,属于d类危房的那种,但也就是这样的房子,好多没地方住的教师还争着住呢。没办法呀,外面的房租虽不贵,但就教师那工资,若是再交房租,那干脆就天天以辣椒当菜喝稀饭了。年纪与我差不多有家室的同事,一家三口挤在间二十来米的瓦房里,人站在屋子里想转个身都难。他们经常是一个月才买上两三次猪肉,且每次都只是半斤,就只半斤。
知道我要退休了,好多没房子的年轻教师就私下里对我说,走的时候把房子钥匙给他们。我跟他们都很要好,真不知道该给谁,幸好校长发话,说退休教师腾出来的房子,得交给学校,由学校领导决定如何安排给其他的没有房子住的同事,才让我从不知如何是好中跳了出来。房子的分配问题,按照过去的规则,就是谁先进这个学校工作先安排谁,如果同时进来工作的人多于空房子,那大家就抓阄儿。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要搬的,床(老式的木床)是学校的,办公桌是学校的,只有饭桌和吃饭用的两张小矮凳才是我的。厨俱更是少,一个炒锅一个高压锅,一副碗筷一个碗一个盘,没了。因此,搬家的那天,虽然来了好多同事,但大都是站在旁边说笑话取乐。因为东西少,叫辆载客的三轮车,就能打发掉了。
“赵老师,真羡慕你。我要是跟你一样,现在也能退休了该多好呀。”小吴对着我说。
小吴刚从学校毕业回来工作不久,我笑着说,“年纪轻轻地就退休,那你想干吗呀。”
“干吗都行,只要不教书。”
教书,有什么不好呢?我说不出来,一如我说不出,教书有什么不好一样。我站了三十五年的讲台,学生成材无数,但我这辈子是失败的,我是个不孝之子,我没能成家娶妻生子。其实,娶妻生子又怎样呢。有些同事的孩子早早就不念书,到社会上当小混混,将老爸的工资全都拿去上网喝酒吸毒。若是老爸不给,就拿起刀砍向父母。有如此的儿子,还不如没有呢。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了。凡事别勉强,总看着人家的好,那是自己找痛苦。
“老赵,有空可记得来看看我呀。我可还受罪着呢。”老鲁说。
老鲁比我小十二岁,不过,在这所镇中学,他也算是老资格的教师了。
“我有空一定会来,只怕是我想来老天都不给呀。”
“你这是什么话。”
“老鲁呀,你也知道,教师退休后,大都没几年活头了,全都奔阎王那报到去了。我这老骨头,也硬朗不了几天了。这不,我早就给我准备了一口好棺材。”
“别说这泄气起话。你一定还能活上十来年的。”
“能不能无所谓了。吃都吃不了了,活着也不是多余的。”
我回了老家,花了些钱把老屋整理。我果真没活几个年头,在退休后的第二个秋季,在与往年一样丰收的季节里,我走了。我走的时间是公元2007年8月9日晚上11时12分。当时,天下着雨,空中闪电交叉,雷声轰轰。
有闪电为我开道,有雷声为我送行,有谁能比如此幸福,如此赤来赤条去。
-全文完-
▷ 进入my199771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