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芸自小进宫当宫女。稍大点后就跟在了公主身边伺候公主的饮食起居。
长宫里总是充满了三千后宫嫔妃们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公主难免也会牵扯进去。恋芸看透了这些俗恶的明争暗斗,厌烦了参与其中,因此处处谦让,小心翼翼。
岁月流逝,一天天长大的恋芸渐渐出落成了粉面娥眉的小美人。其实她内心里还是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如同武才人一般被君王看中入得高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她不是没想过。
那不是她非要这么想,而是在这浩浩皇宫,年深久远,若不能得赏龙心,大好菁菁年华便要白白在这寂寞深宫中蹉跎流逝,所以不管有心无心,大凡宫里有些姿色的女子都会有此心愿。
可渐渐地,大家都看清了形势,武才人那样的好运不是谁人都能有的,更何况这涣涣长宫里佳丽如此众多,花团锦簇,迷乱了君王的眼睛,哪里还有心思来欣赏和临幸她们这些如同蚂蚁般卑贱的小宫女呢?
所以恋芸还是隐隐期待着好运会从天而降,但已不似从前那般激烈热情地做着那等浩渺的美梦。
到了怀春的豆蔻年华了,恋芸开始和宫里其他的宫女一样折一些小船小鸟什么的,在那上面写上一些诗词或涂鸦几笔,让它们随宫里的一条通向宫外的小河流去,期待它们能遇上卿卿男子,说不定上天赐缘,不定哪天有机会出宫就能遇上那个老天牵线的人呢。
这样的日子一日捱过一日,那条多情的小河也寄托了几多女儿春心,从此恋芸和姑娘们都都了一份等待,等待那不可知的幸运垂青,想着原本来自孤苦百姓之家,在这寂冷的皇宫呆久了也没多少意兴,若得一风流才子相识相知一辈子,也不枉此生来世间走一遭了。
或许真是老天开眼了,虔诚祈祷痴心等待的恋芸的小纸船终于遇到了它的归宿,只是不知道最终的故事为何演变成了那般模样。
一日,落魄潦倒的公子玉溪打那宫门外过,柳深红墙的宫门外一条小河寂寂流淌。玉溪抬头看清晨的日头已经年过升高了,虽然有长丝绿绦的遮掩,但终究是有些灼热的。出了一身热汗的玉溪便在这宫外小河边捡了一处阴凉地歇了下来,整理衣衫间,一扭头发现了河里水草阻着的小纸船。
他便好奇地捡起,仔细而小心地打开,那上头一阕好诗,娟秀小楷,一入深宫思尘缘,黛眉春深锁莲心。青天若是有凡怜,愿得佳郎相思意。还配着淡淡几笔涂鸦,聊聊几笔便呈现出一个婀娜灵秀的妙龄女子眉目衔春,眼眸深处含怨思春,仿佛有千般万般的柔情蜜意无人诉说,仿佛在痴痴守望等待着远方的情郎。才智国人、多情风流的玉溪一看就知道这幅纸船诗画想要传达的情意。他看到落款处写着作诗女子的名儿,碧杳。他反复念叨着碧杳这两个字,想象着这个女子会是个什么样的模样,他想她定是位才貌绝佳的佳人吧。整个上午他就坐在那柳荫下的小河边,定定地看着这幅诗画,痴迷入神了般。
那时候,崇道之风兴起,士人学仙修道一时间成为世间风尚,耐不住寂寞的玉溪便也加入这群人士中间。他上了玉阳山,对道家经典《道藏》兴致颇高,下了一番苦功细细研究,期待得到老子等人的精髓。还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后来他写的很多情诗里的佳句和隐喻都是源出于《道藏》。可谁知世事难料,他沉迷典籍研究的同时,也深受其中某些异邪思想的影响,从而使得正当韶华的他更加春心荡漾不已,从此整日里思慕着能逢着一个心爱的姑娘共谱天上人间妙曲。也时常拿出那张珍重若宝的诗画在深夜里挑灯冥想,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对那神秘女子的思慕和想象。他总觉得冥冥中有种力量在牵引,让他感觉此生与碧杳有缘,上天有一天会安排他们见面的,他笃定。
那日,道观里的师傅派他下山去办事。他走着走着,觉得天气太热,便捡了一处阴凉地坐下歇息,又从怀中掏出那张被他视若珍宝的诗画来,细细品评着,不觉间,嘴里念念有词。
正当这时,一个姑娘打那经过,见路边一青年男子坐在一块巨石上念叨着:一入深宫思尘缘,黛眉春深锁莲心。青天若是有凡怜,愿得佳郎相思意。这姑娘倏的立住了莲步,那摇头晃脑、痴痴狂狂的玉溪此时也回过神来,见一有如天仙下凡的妙龄女子在离自己不过两米远的地方有些惊愕而痴怨地定定望着自己,一双烟波深深的乌黑眼眸仿佛把他的魂魄都勾了去,那女子眼中仿佛升腾起一股烟雾,水波流动间,一行清泪滚落在她绯红玉润的俏脸颊。玉溪摸不着头脑,却又深为这落入凡间的女子的美貌而震撼,这不正是自己心魂里,痴梦里多少次出现过的人儿啊,她终于出现了,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慢慢起身,开口问那正深情凝望他的女子,“姑娘,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么?”
那女子低垂了眼帘,长长的睫毛上粘着晶莹的泪花,她掏出手绢儿轻轻拭去脸颊的泪珠,转过身去,却越发伤感了,她在默默流泪,秀丽柔弱的背影随着她的啜泣而轻轻颤动。没有玉溪心里升腾起万般柔情和爱怜,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他奔过去绕到她跟前,轻轻扯过她手中的手绢,为她细细拭去泪水。她低着头,很羞涩地,却又不知所措,面对着眼前这个陌生却似乎又并不陌生的俊秀明朗的男子。
玉溪将她扶到那块石头上坐下,两人一番交谈,这才知道这妙龄女子乃是这幅诗画的作者恋芸,碧杳是她给自己取的号。两人又如此这般那般地说了说是怎么想到要放纸船的,又是如何捡拾到这个小纸船的。渐渐地,山风习习,吹得人惬意无比,太阳收敛起他的威力,已经躲到了云背后。两个年轻男女都觉得相见恨晚,那玉溪更是倾吐着对眼前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女子的思恋,恋芸何尝不是,但是她一个女儿家如何能如此大胆向眼前这朝思暮想的男子吐露心事?当然,聪明绝顶、风流俊秀的玉溪又何尝读不懂她眼中的深情,她内心的起伏呢?若不是她心底藏着他,念着他,慕着他,思着他,她为何会在听到他念叨着她的诗而感怀万千终至泪海滔滔?她的诗是她动情的心声,她的画是她思念的写照,这些早已不用她用言语传情,他早已千遍万遍地揣测和解读,他的洞若观火,他的天生多情,早在未见她之前将她的心事看透无疑,那幅诗画也早将她的心意泄露直白。
原来这恋芸是陪着公主在玉阳山西峰的灵都道观中修行,此番她是奉公主之命到玉阳山玉溪所在的道观里求玉溪的师傅赐符来的,不想在路上恰好碰到了下山办事的玉溪。
从此两人在这紧邻的两座山峰间来来往往,早已堕入深深情网不能自拔。两人都知道这样的的感情是不容于清规礼教的。可是他们无法压抑那如同风吹草长一般恣肆蔓延的情感之火,越是压抑便越是抵抗不住思念之苦。他们只能背地里来往交结,这样的躲躲藏藏反而更加深了他们对彼此的思恋,反而更让他们体会到了爱情的妙不可言。
可是两个如胶似漆,爱得死去活来的年轻男女的感情却见不得天日,不能朝朝暮暮相守相伴,于是欢乐过后的悲哀和凄凉更深一层,那种落寞和忧伤让玉溪写出了“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千古佳句。
时常在一番短暂的温柔缱绻、耳鬓厮磨过后,玉溪都会轻轻拥着怀里如同羊羔般温柔乖巧、若玉生香的恋芸感叹道,“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树水精盘。”每每此时,两人对月垂泪,悲戚哀怜,却毫无办法。他们多么希望太阳永远不要升起啊,这样他们就可以长久地痴心相伴相守了,就可以此生朝夕共处,去谱写属于他们的爱曲了。
不久,恋芸怀孕了,这可是为世俗不容的啊。首先,两人都为修道之人,其次,两人尚未婚配。这事惊动了公主和道观,于是他们商议决定将玉溪驱逐下山,恋芸被强行除胎遣返回宫。
这道命令无疑令他们的孤苦爱情雪上加霜,他们深知,这样的结局就是此生永无再见的可能了。这是让他们多么揪心疼痛的事情啊,两个相爱相恋的人,都苟活于这茫茫人世,却从此不再相见,从此一刀两断,怎能不让人肝肠寸断,惆怅遗憾啊。
岁月只可以徒添皱纹,却更改不了有情人的深情。这段山盟海誓的痴心苦爱早已在两人心底种下不朽的根苗,日日滋长,令他们被相思之痛折磨得苦不堪言,可又别无他法。
许多年过去了,玉溪时常感叹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他日日思念,夜夜落泪,这思念,这泪水,让他写下许多不朽的诗篇,是为她而写,更是为祭奠他们的苦恋而写。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她被禁锢在寂寞长宫深处,终日以泪洗面,心早已凋敝如泥,零落成霜,后来连泪都流干了,心也麻木了。可谁不知她内心莫大的伤痛与思念?她是痛到不能痛、爱到不能爱啊,所以选择让自己麻木、让自己心死,可真会心死吗?如若真能心死,便也罢了,倒省却她心泪纠结,沉痛一生,可偏偏世间真情似魔,远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彼此深爱的人,定要让他们的心都碎成残埃,斑驳破朽,却不让他们相见,这可说是天大的惩罚,天怨人恨的人世惨剧。
多年以后,玉溪痴心守候无望,遂灰心别离京城。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月光清冷,一如你我悲苦的爱情。如若苦苦痴心换不来任何的相见相守,那便让我们怀着一世的疼痛,知道彼此的思慕就好,从此心魂不再寂寞。虽然孤苦不堪,但红尘里用着你的记挂,我会感到些许温暖,人生苍白如雪,却因着你的点缀而添上几许浓墨重彩,这便足矣,就让我们这对苦心人儿来世再相逢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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