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的自行车
张丰君
奢望不是受环境影响萌发的,而是在条件反差下才萌动的。
小镇,是块平坦的小盆地,横三条街,纵三条街,形同一个田字;田字街道旁,是纵横交错的一行行、一趟趟平顶的油毡纸房,尖顶的白瓦房、红瓦房、草房、房屋看上去都很简陋,呈现出一派贫穷落后的景象。这里是水电工程一局驻地,也是镇政府所在地,无论是进出办公场所,出入于商店、粮店,走进走出于住宅的男女老少,衣着几乎都是蓝色、灰色、白色,再就是国防绿,很少能看到鲜艳的色彩,人们的生活就像身上的衣着一样,单调而乏味。驻地的周边,是散落的农舍,农舍周围是土豆地、地瓜地、稻田地、玉米地、高粱地、白菜地、萝卜地……向外拓展着放远铺去,一直铺向环绕的群山脚下。镇子与周边的农村,在群山的包围中;东面,突起一坐如一堵墙一般高耸入云,蔚为壮观的五女山;南面,是绵延流淌,清澈碧绿的浑江水;西面是山,北面是山,层峦叠嶂,环环相连。山,在春天里嫩绿色彩中点缀着鲜艳的花朵,夏天生机勃发着旺盛的浓绿,秋天五颜六色的秋叶映目如霞,银装素裹的冬天,小镇就像镶嵌在玉色的雪浪白云间。
这就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永恒在我记忆里的小镇,永远挥之不去的贫穷简陋与美丽迷人的景象。那个年代小镇的景象中,永恒着一幅图景,在春夏秋冬的早晨,一个梳着分头,生着一张英俊的方脸庞,宽臂膀,身材消瘦,身着一身灰色布衣裤的男人骑着自行车,车大梁上载着他的一脸稚气的儿子,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男人骑自行车上班,儿子坐在自行车上上学;在秋天的傍晚,那男人骑着自行车,带着他的儿子到镇子周边收割后的空旷田地里,捡苞米棒子,黄豆粒子、高粱穗儿;在周日早晨骑着自行车,带着他的儿子,到镇子外的山里采摘野果,迎着朝阳去,披着夕阳归的情景……
那个骑自行车奔忙的男人,是我的当教师的父亲;那个坐在自行车上的稚气的孩子,就是描绘那幅景象的我。
那个骑自行车的男人,永远永恒在天堂里了;那个当年的孩子,正述说着那段自行车的往事……
小镇,坐落在辽东山区,地处桓仁县境内,名字叫泡子沿。那时候,小镇与小镇周边的人们都称呼我们这些建设水电站的职工家属,是水电人,或者叫我们是水磨电的。在那个时代里,生活在简陋屋舍里的水电人,大多都是子女众多,缺吃少穿,生活贫困的单职工家庭,一家之主的父辈们都是一家人精神的支柱,生活的顶梁柱。许多人家都为一家之主开设小灶,以免因为一家的顶梁柱饿倒下,失去经济来源,一家人的生活也就垮塌了。父亲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在局属“东方红子弟学校”当教师。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吃过小灶,总是一看饭菜不多了,就佯装吃饱了把锅里余下的饭菜分给我们姐弟们,看着我们姐弟们吃出一脸的香甜,父亲就一脸多子必然多孙的幸福满足的笑容,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在含笑中溢于言表。那时侯的水电人,都是在思想高度饱满,肚子极度亏空的状况下生活的,是一群精神亢奋昂扬,生活贫困压抑的群体,什么诱惑都经得起,就是承受不住饥饿的煎熬。
水电人居住的周边农村,时刻诱惑着水电人;诱惑水电人的东西,就是生产队的粮食。
记得在我五岁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父亲下班回来,见我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坐在石墩儿上赌气,就问我怎么了,我告诉父亲说,我的俩姐姐听说附近的农村起地瓜,都拿着镐去翻社员没刨干净的地瓜去了。父亲一听,立刻就兴奋起来,二话没说,找出镐头,一手抱着我,一手拎着镐头,快步如飞,奔到一里地远的收完后的地瓜地。几十亩地瓜地里,到处都是我们水电的职工家属,老的六七十岁,小的不过三四岁,大人孩子都在地里到处用铁锹在地里挖,用镐头在地里刨,翻找着社员起剩后落在地里的地瓜,兴奋忙碌的场面,热闹非凡。父亲笑着把我放到地上,抡起镐头就在地里刨开了。可是一个地瓜还没刨出来,一群比我大不多少的男女小学生就围住父亲,七嘴八舌地叫:“张老师,你也来了?”
“张老师,你也来翻地瓜呀……”
“哎!哎!”父亲应着,一脸和蔼可亲的笑,不经意间,镐头刨出一个不大点儿的小地瓜来,父亲顿时一脸的欢喜,弯身正要去捡小地瓜,一个小男生却抢先捡起地瓜。父亲一愣神,顿了下,就迅速直起身来,然后便很不自然地攥着镐头,看着那小男生;我以为小男生要把地瓜占为己有,冲上去就抢地瓜;那小男生躲过我,两手拿着地瓜不给我;我再去抢,却被父亲轻声吆喝住了。旁边的几个男女小学生都仰起脸,先眼望着父亲,又看那拿着地瓜的小男生,再就看我,那场面让父亲窘迫得下不来台。这时候,那小男生突然笑了,把小地瓜上的泥土用手扒掉,将地瓜冲着父亲举起;父亲很尴尬地看着小男生,没去接地瓜,看了我一眼;那小男生似乎读懂了父亲的意思,笑着把小地瓜给了我;我拿着地瓜,双手举着,送到父亲眼皮下,所有在场的小学生都把目光投到父亲的脸上,我看见父亲的脸红得都乌紫了。父亲接过我送到眼皮下的地瓜,朝小男生递过去,一幅毫不介意的样子,轻描淡写地笑着说:“这地瓜你拿回去吃吧,我不过是领着儿子来活动活动筋骨,活动活动对身体有大有好处。”那小男生笑了下,没接,扭头跑了。几个小学生望着父亲笑了笑,扭头一哄声也都跑了,跑到远处,交头接耳,望着父亲笑,招惹得大人们也都看着父亲笑。父亲尴尬地手托着地瓜,站了片刻,慢慢弯下身去将地瓜放在地上,慢慢地直起身,慢慢地用眼环视了下地瓜地里的人们,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说了句:“再也不来丢这人了!”然后就猛一弯身抱起我,一手捏着镐头,朝地瓜地外面走去,逃躲开小学生的目光,也避开了人们的视线。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父亲一心想拥有一台自行车。
父亲想拥有一台自行车,是因为经不起粮食的诱惑,又不想在众人——特别是在自己的学生面前丢面子。
自行车在那个时代不是稀奇物,却是一件奢侈品,能买得起一辆普通自行车,对大多数家庭来说都是一种奢望,能买起一辆名牌的凤凰、飞鸽自行车,那是空洞的奢侈梦想!就是在这样贫困的状况下,父亲下了恒心,决定非买一辆自行车不可。然而,对一个有六个儿女的家庭来说,做教师工作的父亲每月只有44块多几角几分钱的工资,加上母亲做临时工的40块钱,80多元的月收入,一家八口人的温饱生活都勉强维持,想买一辆自行车,心中的希望简直就是虚幻的景象。
从那次刨地瓜之后,我就时常听到父亲跟母亲念叨想买一辆加重自行车,母亲的回答总是:“一百多块钱啊?一家人得俩月不吃不喝,都吊树卡巴上!饿肚子买玉佛供奉——穷摆谱。”
父亲听后,叹口气,便沉默不语,因觊觎而长期积攒在父亲脸上的郁闷,都是穷困无奈的尴尬,在他那有些凹陷的眼窝里,凝聚的目光中颤闪的都是虚幻的渴望。
本来就省吃俭用的父亲,从此更加省吃俭用。母亲读得懂父亲脸上积攒的内容,知道坚忍而执著的父亲节衣缩食,是想积攒钱买一辆自行车,但贫困使母亲也只有一脸的心痛与无奈。
“唉!”终于有一天,母亲望着父亲叹息一声,口风松动了,“就是节衣缩食省出买自行车的钱,也得有自行车票啊?!”
“有你这句话就什么都有了。”父亲似乎就等着母亲这句话呢,每次都阴云密布的脸这次都是阳光灿烂的朝霞,“钱好攒,哪省出一口都有了。”
父亲不再念叨自行车了,饭量却又减了许多,本来就消瘦的父亲,在节衣缩食中更加日益瘦削。记得在学校开运动会的那几天,父亲吃每顿饭时,都要比往日多吃了几口。那届运动会,小学中年教师组的跳远、接力比赛,父亲都参加了,成绩都是前三名,在学生时代就是县中长跑冠军的父亲当仁不让,在中长跑的几项比赛中,都得了冠军。比赛奖品是可以在同等级中选择的,父亲每次领奖时都要挑选一下,不领重样奖品。那几天,带着胜利者笑容的父亲回到家,就会给我们姐弟们带回来笔记本、钢笔、铅笔、橡皮之类的奖品,也给家里带回来了一只暖瓶,几只水杯等日用品。看到我们拿着奖品笑,父亲一脸的自豪,好汉提回当年勇:“爸上学时,打篮球是校主力队员,开运动会更是主力,跳远总是头三名,中长跑回回都是全新民县第一名,有一回拉肚子,爸也跑了个冠军!可惜这次运动会,篮球组的整体实力太差,爸逞不了个人英雄,输得不甘心!”
“奖都让你得了,省这么多钱你还不知足?”母亲含着泪水,埋怨我们姐弟们说,“为了你们这群孩崽子,你爸把命都拼上了!”
那几夜,疲惫的父亲鼾声如雷,睡得很沉,很香。如今,回想起父亲那胜利者带着些许遗憾的笑容,我眼前就会浮现出那在掌声与欢呼声中拼命奔跑的消瘦身影,我的耳底就会响起父亲疲惫的鼾声……心都绞痛,泪湿眼窝!
那年我八岁,刚刚上学。就在这年初秋的一天,父亲下班回来,欣喜若狂,举着一张粉色纸条对母亲说:“又发票了!头几回咱钱没攒够票也少,有票咱也不能争着要。这回学校分了四张自行车票,凤凰和飞鸽有人争,大金鹿也被人拿走了,红旗加重转了几回手没人要了,几个老师都劝我买,知道我钱没那么多,私下里都要借给我钱,我再不买也不好意思了!红旗加重能驮不少东西,有了这辆自行车,得能解决家里老鼻子困难了!这下好了,周日就可以到县城去买了。”
“有人要你就不会争,没人要了才轮到你。”母亲望着从来都是宽厚待人,与世无争的父亲,不无埋怨地说,“不用说你钱都借好了。买就买吧,顶多再陪你勒小半年儿的肚子!”
“机会难得!”父亲声音轻松地说,“借了四十块钱,几个月也就还上了。”
那个周日,父亲一清早就揣着积攒了两年多还没够,又借了四十元的零碎钱,去了八里地远的桓仁县城。中午时分,在我们姐弟的期盼中,梳着分头,方脸庞,宽肩膀,瘦削身材,一身灰布衣裤的父亲,轻松自如地骑着辆崭新的“二八”红旗自行车,风驰电掣般地由远而近;到了我们面前,父亲猛一捏刹车,很干净利落地跳到地上;就在这一刹那,我看见,那觊觎所积攒在父亲瘦削面孔上的郁闷都飘散了,父亲的脸上都是阳光四射的笑容。
“爸上学的时候就会骑自行车,可那都是别人的自行车。爸一直想有辆自己的自行车……一直惦记到现在,愿望终于实现!”父亲兴奋地在我们姐弟的围观中摁了两声车铃,拍拍车座,又拎着车把提起放下地把车轮胎在地上弹了几弹,然后将自行车支好,像在欣赏又像在展示,目光里流露着十分爱惜的神情,看着自行车自言自语地说,“这车比别的自行车沉,但结实能多驮东西,有了这辆自行车,能解决家里的不少困难,我的儿女们也能有点儿零嘴儿吃了!”
这令我终生难忘的话语,时常回响在我的耳底,激荡着我的血肉心灵,模糊的视线里立刻就会浮现父亲那瘦削的身影……
有了自行车,父亲如鱼得水。每天早晨,父亲对还没上学的我的几个弟妹们叮咛几句好好在家里玩儿,别到处乱跑,然后就在弟妹们羡慕的目光中,把我抱到自行车的大梁上,让我把好车把坐稳当,轻松地一抬腿,跨上自行车,带着我潇洒自如地离开家——父亲骑着自行车上班,我坐自行车上学。
父亲骑自行车,我坐自行车,话题最多的就是自行车。我问父亲:“自行车好学么?”
“有志者事竟成。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由难而易,学骑自行车也是如此。学骑自行车,首先要把稳车把,眼睛目视前方;然后,脚踩稳脚凳子用力蹬,身子要摆正,不能左右晃动;只要坚定信心,有胆量,不怕摔,摔倒了爬起来再来,不气馁,坚持到底不放弃,很容易就学会了。”父亲教我如何学骑自行车,也教导我如何做人,“做人就像骑自行车一样,要朝前走,行正道,不能倒退。骑车走错路可以调头重新来,摔到道下可以爬上来,做人可不能走错路,更不能走下坡路,一旦跌到悬崖下就上不来了。人犯点儿小错儿可以改,走上邪路就会毁了自己的一生。儿子,你一定记住爸的话,一生走正路。”
有了自行车,父亲的业余时间开始忙碌了,也丰富多彩了。种过地的父亲,懂得庄稼收获时的节气。农村田地收获后,每天一下班回到家,父亲就将一把镐头和一把镰刀绑在自行车的大梁上,拿上一个空面袋子,骑车带着我,用口哨吹奏着“东方红,太阳升……”的曲调,到几里、几十里外的乡下去捡拾农民遗落在地里的谷物。父亲把这种作为美其名曰:拾秋。在拾秋的日子里,看到被人翻过不知多少遍的地瓜地,父亲停下自行车,将自行车立稳当,把我从车上抱到地上,怕我长时间坐车腿麻,轻轻捏捏我的腿问我麻不麻,我说不麻他就放心地撒开我;然后,解下自行车大梁上绑着的镐头,领着我在被人翻过不知多少遍的地瓜地里,开始用镐头翻地瓜。父亲走走停停,很有经验地这刨两镐头,那刨几镐头,偶尔就能星崩地刨出一个或大或小,有时是半个地瓜来;刨出地瓜,父亲的脸上就都是农民才有的那种丰收了一般的喜悦,将地瓜用脚轻轻一踢,地瓜就滚到我面前;我捡起地瓜,给父亲一个会心的笑脸,用小手扒掉泥土,把地瓜装到面袋子里;地瓜刨了小半袋子后,父亲就亲手拎着,走走就提提放放掂掂袋子里的地瓜重量,笑着跟我说:“儿子,你知道这地瓜叫什么吗?它统称叫甘薯,咱们北方人叫地瓜,南方人叫它红苕或者红薯。这地瓜落在地里不刨出来,冬天一上冻,春天一开化就烂在地里了。虽然烂在地里的地瓜可以变成肥料,但那样就太可惜了!咱们这是一举两得,既为国家减轻了负担,也为自己填充了吃不饱的肚子,这种行动是在节约闹革命呢。”
收割后的苞米地里,到处都是几指高的苞米杆栅子,父亲生怕我摔倒了被栅子划伤,一手拿着镰刀,一手拎着面袋子,走几步就叮嘱我几句跟着他顺着地垄沟并排走,别光顾着看哪有苞米棒子,一定要多加小心别摔倒了让苞米栅子划伤皮肉。我应着,很小心地和父亲一道,分头在地里四处寻找农民收割时落在地里的零星苞米棒子。捡到一穗儿苞米棒子,父亲就冲我喊:“儿子,看到了,这就叫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晚上你们姐弟几个有爆米花吃了!”
我捡到一穗儿苞米棒子,兴奋地冲父亲喊:“爸,我捡到一穗儿比你还大的!”
“儿子,好样的!”在夸奖我的同时,做教师的父亲还不忘记纠正儿子语言上的错误,“儿子,说话不能丢字落字,你捡到一穗儿比爸捡的那穗还大的苞米棒子,不能说:我捡到一穗儿比你还大的,这一句丢文落字的话,犯了把爸这个人和苞米这个物混淆了的错误。你见过有爸爸这么大个儿的一穗儿苞米么?真要有,就够咱一家八口人吃上十天半拉月的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捡到了一穗儿比你捡到的那儿穗还大的苞米棒子,这样说就对了。人以食为天,记得那首诗不——”
我就高声背诵那首:
“锄禾日当午,
汗滴和下土……”
收割后过了一段时间后的田地,空旷寂静。父亲带着我,在收获后的地里收获到了希望,也收获到了快乐。每次拾秋完,父亲总要割些做引火柴的枝条,将枝条和装着拾秋得来的果实的面袋子,在自行车后座上绑结实,将我抱到自行车的大梁上,然后我们父子俩就披着夕阳的余辉,穿越傍晚的暮色满载而归。归家的路途上,父亲又用响亮的口哨吹奏着:“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xi]的思想闪金光……”
在父亲的心中人生永远没有失落,人生永远是一轮初升的太阳。
在那贫困的日子里,父亲的自行车一直都在忙碌。在秋天里,我们姐弟每晚都能吃上烀土豆,烀地瓜,炒黄豆,炒苞米花;每到周日,父亲就骑自行车带着我,讲一路故事,到几十里地远的山里,采摘山梨、山里红、软枣子、糖李子之类的野果子;到了黑夜里,我们姐弟们都能做上一回满口喷香的梦。
水电站建设工程局是流动企业,在建设完辽宁的桓仁、回龙山水电站后,一局又转战吉林建设白山水电站。从辽宁桓仁搬迁到吉林桦甸,父亲没舍得把那辆红旗加重自行车卖掉。这辆自行车被父亲带到了桦甸县白山水电站,又带到了红石水电站。在到红石水电站不久后,自行车被人偷走了。对这辆减轻过生活负担,给生活带来充实的自行车有着深深情感的父亲,难过了几天。后来,对自行车情有独钟父亲,又卖了辆永久牌自行车。
这辆永久牌自行车,给我留下的却是永远痛楚的记忆。
我们姐弟几个成家以后,一直在外地参加水电站的施工建设,春出冬归,到了雪落地冻之后才能回家。这段岁月里,我们的生活都日益好起来,我基本上再没看到过父亲骑自行车。但从母亲的口中,我听到了一些父亲骑自行车采摘山菜时,令我心酸的故事。东北人几乎都爱吃蘸酱菜,什么大葱蘸大酱,小白菜小萝卜蘸大酱,能蘸酱吃的菜数不胜数,特别是山菜蘸大酱吃,那更是没比的美食。据说,山菜不但是可口的美味儿佳肴,还是延年益寿,祛除癌细胞的良药。山菜在春天采摘回来,用水煮熟,可以吃新鲜的,也可以把煮熟的山菜晒干,冬天再下锅里用水煮好蘸酱吃,可以炖吃,炒吃。父亲在每年春天的端午节前,都会骑自行车到几里地远的山里去采蕨菜,水蕨菜,猴腿,大叶芹之类的山菜。有一次,父亲到几里地外,把自行车锁到山下进山里采山菜,迷山了,从早晨直到天黑透了,才扛着一袋子山菜奔着电站的灯光下山,顺着水电站的坝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父亲回到了家时,都已经后半夜了,把焦急的母亲吓坏了,直埋怨父亲,不让父亲再进山去采山菜去了。可饿了一天的父亲,一脸笑容,像什么事情没发生一样,吃了饭,生怕隔夜的山菜放老了,又把山菜下锅里煮好,放到盆里用凉水泡上了,才安心睡觉。第二天早晨,父亲将煮好的山菜从盆里捞出来,在外面晒上,又步行几里地,找到自行车,在附近的山里采摘些山菜,用自行车驮回了家。冬天,我们回家看望父母时,父亲总会分给我们姐弟几家一些晒干的山菜,足够我们煮了蘸酱吃,炖吃,炒吃的了。吃着父亲为我们辛辛苦苦采摘回来的山菜,听着母亲讲述父亲骑自行车采摘山菜迷山的心酸事情,我们的嘴里香甜而苦涩,心里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涌到眼里的都是泪!
如今,自行车在中国早已经普及到平常百姓家,是再普通不过的快捷便利的交通工具了。在繁华的城市,幽静的乡村,只要有路的地方就会有衣着各色,姿态各异的骑车人慢悠悠地悠闲观景,急匆匆地匆忙赶路的身影。自行车,是骑车人在生存的社会里描绘出的一幅生活缩影,是骑车人谱写的一段人生历程。
每一辆自行车都有一段永恒的故事。父亲已经去了天堂,但自行车的故事永远永恒在了我的记忆里。今天就是父亲节,在父亲节里,我只想对天堂里的父亲说——
亲爱的爸爸,您老人家在充满沧桑的短暂人世上辛勤了一生,在永恒的天堂里……您老人家该好好歇歇了,天堂的路无论有多宽广,无论有多么平坦——
您老人家也千万……千万……千万别再骑自行车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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