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小河,总有一种莫名的依恋。既不是它清冽的深沉,也不是它执着的前行,更不是它无私的奉献让我无聊的星期天多了一个充满幻想的修身养性的场所。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总是那么让我一见钟情,一见倾心。
如果说湖是大地的眼睛,那么,河就是大地的脉络。湖是一种安静的恬美,河就是一种流动的情愫。
故乡是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用世外桃源来形容,反而玷污了它的贞洁,更败坏了故乡的一世英名。
故乡的每一个角落,都与小河脱不了干系。总有一条小河,有名无名地围绕在它的身边。这些小河,虽然没有叫得响的名字,就是在我所看到的最大比例尺的地图上,也见不到它们的踪迹,但它依然孩提似的敞开胸怀,滋润着一代又一代的故乡人,前赴后继的劳作在它的身旁,毫无怨言地容纳着我们一遍又一遍的毫无节制的索取。
老外婆一发威,我们这些屁眼虫就蠢蠢欲动了。虽然我们的身子还被母亲二四八月乱穿衣的训言包裹着,但我们的心早就飞到了小河的胸膛中去了——那凉爽的水珠把我们裹了一冬的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激活了!
于是,我们开始了与母亲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母亲早就防着了我们这一着,让流鼻涕的小妹妹跟在我们的屁股后面,像一条跟屁虫一样,粘着我们。但我们那聪明的脑壳岂是谁人都可以剃的。你有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我们总能想出办法让小妹妹转正过来,成为我们可靠的同谋:有时是一颗水果糖,有时是帮她们提前完成割猪草的任务。如果实在是没辙了,我们就双管齐下,恩威并施,她们这些小不点儿,除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不敢公然与我们这群小男子汉对抗的。那些严重的后果不仅能吓得她们屁滚尿流,更能让她们的三魂拿去二魂来。
摆平了小不点儿,我们就成了无笼头的马,在小河里畅游了。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劲儿,让我们自私地认为,小河就是我们的玩伴。我们什么时候来,你只能等候着,来了你更不能拒绝。
其实,我们在小河里玩,是有目的的,那就是寻找藏身在它胸膛里的鱼虾、螃蟹等。捉着这些东西,我们总是迫不及待地来一个现过现。虽然我们现场烤制的鱼虾既没有盐,更没有油,但我们依然吃得津津有味,口水长流。
为了获得更大的收获,我们这些梦不知天的家伙,不时会给小河来一个底朝天。这种疯狂,让父母们很头疼。因为,这往往是队里用水的关键时期,小河却只能爬蚂蚁了。虽然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但由于找不到罪魁祸首,往往也是不了了之。可母亲背起人来,还是会对我们来一场皮开肉绽的小小的惩罚,让我们长长记性。
我们明白了父母们心照不宣的心病,到来年老外婆晒裹脚布时,我们又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不过,我们渐渐学乖了,顺着小河的流向,先从下游扎起小堤坎,我们从下游开始清场,让父母们不再为用水时节没有水而发愁,也免去了我们的皮肉之苦。
这种“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读高中。只要一有空,我们就会躲过班主任老师的眼线,在小河里畅游上两圈。似乎一天不游,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似的,极不舒服。就算有热水冲一遍凉,也解除不了身体的饥渴。
青蛙只见了簸箕那么大的天,从小村庄走到了小镇上,从小镇上走到了县城里,我们却并没有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稀奇。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从小一个班的同学,有七个人还在一个上。如今虽然进了城,理所当然地让我们的心贴得更紧了:出了乡,一个村里就是老乡,现在已经出了镇,当然更应该劲往一处使。我们组成了“七人帮”,学习上虽然还在暗中较劲,但生活上,我们却像一个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一到学校放假,我们“七人帮”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往公路上一站,往往能搭上霸王便车,为节约的三毛钱,高兴好一阵子。
县城的学校,有一条岳阳河缠绕而过,把学校天然地划分成了两部分:学习区和生活区。
岳阳河当然不能与岳阳楼相提并论,但它一样不是那么默默无闻。虽然它没有范仲淹似的大文豪为它树碑题记,但还是有一个唐朝的瘦诗人贾岛在它的岸边留下了一个钓鳖台。
我们又把岳阳河当成了戏耍的舞台。但班主任老师更阴险了。将面临岳阳河一面的公寓楼住上了女生,想让女生成为监视我们的哨兵。
那知我们迅速膨胀的荷尔蒙,根本不理女生的小报告。女生哪里敢偷看我们耀武扬威的赤luo裸的青春的身板。
班主任见这一着不灵光,只好自己亲自出马了。老将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班主任冷不丁会来一个守株待兔,让我们无处藏身。只好乖乖地像褪了毛的兔子似的跟在他的后面,到办公室接受他的政治教育。
“就你们几个胆子壮,这一河水你们喝得完?”
这些老生常谈的格言,并没有让我们有所收敛。经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脚的。可意外,在我们的字典里,还没有出生呢。哪些出意外的,都是些逞强好胜的弄潮儿,吃饭亮家底,你本来就这么几下狗刨烧,何必要去抢头彩?
班主任见我们屡教不改,把他的教诲当成了耳边风,也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只好不定期地给我们来一个突然袭击,让我们长长记性:你们不要太疯狂了,我的第三只眼时刻盯着你们呢!
从小县城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七人帮”也四分五裂了。而我小时候的一起玩耍的伙伴也各奔东西,去讨自己的生活去了。没有了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我竟然一下子失去了再次征服小河的兴趣。只好星期天扛起竹竿,到河边去捞点外快。但除了净净手,连脚都不肯再打湿了。
东游西荡的,也算跑了不少地方了。见过的河流中,有名有姓的多了起来:涪江、沱江、岷江、大渡河、嘉陵江……一条条如雷贯耳的河流进入了我的眼帘,我却失去了与它们零距离接触的冲动。
对于自己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其中的奥秘:是为人师表的头衔要让我以身作则,还是这旱涝保收的职业让我与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无形的厚障壁——我与你们不再是同一路货色,不要拿我来说事了。
2004年,我无意中到了九寨沟。九寨沟就处在两大河流的分水岭上:一边是涪江,一边是岷江。虽然他们最后都汇入了长江里,但那“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来往”的孤傲还是让每一滴雨水感到了压力,并怀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恐惧,生怕这一锤子的买卖,误了自己的卿卿性命。
其实,在我的老家,一滴雨照样有这种担忧。一间房屋的两边,就可能是两大河流的分水岭:一边是涪江,一边是沱江。虽然它们都在一个大家庭里,但还是各有各的前程。生怕越雷池一步,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样颤颤兢兢。故乡的无名小河,实在说,是找不到它的发源地的。也许是一个小水凼,也许是一方小水田,甚或是一个无头尸身,根本不能确定其起源。这些没有起源的小河,像一个没有名分的小脚媳妇,走得是那么的猥猥琐琐,理不直,气不壮,扭扭捏捏地扭动着腰身,心不甘,情不愿地汇入稍大一些的小河,是那么的悄无声息。
涪江源头的水距岷江源头的水就在咫尺之间,这是我可以想象到的。我先看见的是涪江的水流,看起来清清亮亮的水流,我用手一试,却冷得专骨。我突然明白,这些都是高山冰雪融化之水,本来它们涵养在永久的冻土层中,但随着雨季的来临和老外婆的发威,不得不不断地渗透出来透一透气。但他们并不甘心呀,就不肯改变自己的冰清玉洁的个性。
我望着九寨沟两边翘立的高山,葱郁的树木将整个山峰都覆盖了。我被它们这顽强的生命力所折服。在这一片冰冻的世界里,它们这一路的坎坷、一路的艰辛有几人能读懂呢!
从九寨沟返回时,我们走了另一条路线,从213线返回的成都。
客车爬上一座高山,一块石碑扑入了我的眼帘。
“快看,岷江的源头。”
我推开车窗,伸长了鹅脖子。司机找就见怪不惊了,但看见我的指指点点,干脆把客车停了下来。
“大家下车透透气,不要走远了。”
这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地方,根本不是客车停靠的位置。我不理满车人的惊诧,猴急似的跳下了车。
“就在公路边上看,小心陷下去抓不到人。”
司机的警告让我毛骨悚然。红军过草地的画面模糊地闪烁起来。可除了王愿坚的《七根火柴》,我竟然拼不出一个具体的影像来。
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们已经忘却了许许多多的苦难历程。虽说现在反映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电影、电视剧多了起来,但我总有一种隔靴搔痒的感觉,拍得再好的电视剧,并不及亲历者的十分之一。难怪现在的一些电视连续剧,表面看,是我们生活的再现,却总让人感到隔了一层厚障壁,来源于生活的真实已经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草甸里叽里咕噜地冒着气泡,这岷江的源头,并不比我老家的小河壮观多少。我抬起头,又一次伸长了鹅脖子。
“快看,老鹰!”
老鹰在山巅上盘旋着,不知是在寻找食物,还是在练习飞翔,它一会儿俯冲一小段,一会儿又停止不动了。
“看够了没有,该上车走了。”
我有些恋恋不舍地爬上车,却不肯关上车窗,一边寻找鹰的影子,一边留意岷江成河的痕迹。
突然,客车转了一个弯,我失去了与岷江的联系,只剩盘旋的鹰,还在努力地牵引着我的视线。
正在我疑惑之间,一阵清脆的水响钻入了我的耳朵。岷江不再是小鸟伊人的小姑娘,而是一位魅力四射的大姑娘了。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岷江在大峡谷中奔腾着,我的心也随着它跌宕起伏。进入松潘后,213线就基本上沿着岷江绕行了。岷江也摆脱了大姑娘的热辣,开始像大家闺秀似的舒缓地流淌着了,像一位羞涩的[ch*]女,轻轻撩动着我的情愫。
用大兴土木来形容岷江的水电开发,一点也不过分。几乎每过一个乡镇,就能看到一座正在开足马力建设的水电站。这虽然可以循环利用的能源,也经不起这么支离破碎的折腾呀!
“建好一座水电站,造福一方百姓!”
这样的标语的确振奋人心,可老百姓能真正从中得到多少实惠呢?
其实,水电的开发的最大受益者是当地的官员,他们既可以完成上级下达的税收任务,更有比较大的自由支配资金的活动空间——为自己的进一步发展打下坚实的基础。
当然,话说回来,老百姓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至少也不是受害者。“高峡出平湖”,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水坝,还是可以为当地的老百姓创造潜在的就业机会。至少,水电的开发,让当地的交通状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善,通讯等基础设施也开始普及起来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而是可以像走外婆家一样,三天两头就可以拥抱一次。
越来越多的小河汇入了岷江,岷江以它广博的胸怀接纳着它们。过了汶川后,河面更加宽阔了。我一打听才知道,这就是与我们有千丝万缕的有名的紫坪铺水利枢纽。它的宽广让我有些危惧,根本没有想投入它的怀抱的一丝妄想了。
河,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但我只能怀着深深的敬意,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了!
让自己简单一点,再简单一点,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已经无法回到从前了。
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看来,我只能认命了。就这么保持着与河若即若离的敬重:眼不见,心不烦。可我还是无法做到与你决裂,一天不见,如隔三秋,总觉得身上有什么的方不舒服,心里空落落的。一临近你的鳞鳞春光,又有一种刚接触就想逃避的排斥。
我成了一个矛盾的综合体,被河撕扯着,直到与河合二为一。
本文已被编辑[释藤]于2008-7-7 10:02:1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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