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肖亚澜准时上床,绵羊数到第98只,停下睡觉。
肖亚澜一个人住,三年前他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这个城市,而没有回家乡,不是因为特别留恋这里,也不是因为不愿意回家,而是他要在这里等一个人,一个女人。
三年来,肖亚澜过得像个和尚,除了吃肉和喝酒。这话是韩诗诗说的,在灯光暧昧的酒吧,一切都化在灯红酒绿里,韩诗诗穿着黑色的真丝吊带裙,没有戴戒指的手斜斜地挂着盛着红酒的高脚杯,声音柔软,肖亚澜,你过得就像个和尚,除了吃肉和喝酒。
肖亚澜憨憨地挠挠头,你搞错了,我吃素。
韩诗诗一下子跳起来,荷叶边的裙摆晃来晃去,她顺势把杯里的酒泼到肖亚澜的脸上,大叫着离开了,她说,肖亚澜,你是个混蛋!
肖亚澜笑笑,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女人叫他混蛋。他急急地抱着宁宵跑向医院,她散乱的头发荡在空中,手臂还无力地捶打着肖亚澜,肖亚澜,你是个混蛋!
混蛋肖亚澜拿出手帕慢慢地把脸擦干净,再把手帕折好塞进口袋,喝完他的那份酒,买单回家。
回到家,肖亚澜会打开电视看新闻,九点半关上电视,洗澡睡觉。
可能这个世界像肖亚澜这样的男人已经绝种了,不早退,不迟到,穿干净的衬衣,随身带白色的手帕,不玩网游,不搞网恋,每天都洗袜子,每周参加一次公益活动,每时每刻,都在想一个女人。
半夜十二点,肖亚澜睡得正香的时候,电话响了,肖亚澜一个激灵跳下床,赶紧抓起了电话。可当韩诗诗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很失望。
韩诗诗说,肖亚澜,你来接我,好吗?韩诗诗的声音很哀怨,像个被人狠心丢弃的孩子。
肖亚澜想也没想,就说,不好意思,我已经睡了。你自己打的回去吧!
韩诗诗啪得挂断了电话,这次她什么也没有说。
肖亚澜也挂断了电话,上床蒙上脑袋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了。
三年了,他按部就班地过着不属于他的日子,他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他当年那个篮球场上叱咤风云的肖亚澜,很多的女孩给他送手帕纸和矿泉水,他醉在鲜花从里,他却一只也不采。他整夜整夜地泡在网吧和酒馆,他沉醉在血腥游戏和酒精里消耗生命,他想他该找个女人。他觉得这个女人应该是不爱他的,但,是他深爱的。
那时候的肖亚澜摇摇头,这个世界上还有不会爱他的人吗?他那么优秀,那么帅气,那么光彩照人,所有的女孩子回过头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就是在这个时候,肖亚澜看到了宁宵的文章,她在一开头就写着,你会等一个人多久,在一个他不会来的地方?
肖亚澜想,他会等,等很久。
然后,他就见到了宁宵。
韩诗诗拉着他,指着坐在自习桌旁的宁宵说,这就是宁宵,她每天都会坐在这里,据说可以在等一个人……一个男人。韩诗诗说男人这两个字的时候,表情很怪异,她看着肖亚澜,嘴角微微上翘,很得意。
肖亚澜看着眼前的宁宵,说,不管她等的是谁,我等的人是她。
大家都笑了,肖亚澜是谁,他会等一个女人吗?他需要等一个女人吗?他该是被等被爱的人。
韩诗诗偷偷在心里笑着,她觉得肖亚澜肯等一个人,就说明他还是肯爱人的,也许会爱上爱着他的人。
至于眼前的宁宵,她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肖亚澜会喜欢她,但事实证明,她是错的。
韩诗诗穿着黑色的真丝吊带裙,没有戴戒指的手捏着一瓶烈酒,她站在肖亚澜的楼下看着他家的窗台,她曾无比希望有天可以从那里往下看外面的风景,但现在,她迷茫了。
她觉得她是在等一个永远走不到她心里的男人,那个男人,就在她面前的楼上,酣酣入睡,他的梦中会出现她崩溃的表情吗,哪怕只是一个镜头,一个背影。
当然不会,她冷冷地嘲笑自己,肖亚澜的梦里怎么会有她,那里面应该都是宁宵的影子,宁宵的笑容。
肖亚澜看了看表,三点半了,看来今晚是彻底失眠了,他披了件外衣,来到窗前,就看到了楼下的韩诗诗。她穿着黑色的真丝吊带裙,荷叶边的裙摆安静地缀在她纤细的小腿旁。在很多失眠的夜里,他都看到蹲在路灯下的韩诗诗,昏暗的灯光下,她瘦小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孤单。
那时候他的心,都会微微一颤,他想他得像这个女人一样,等下去,像个和尚一样按部就班地生活,等待。
他从不想他这样是否对得起这个女人,她瘦弱的肩膀一颤一颤,大声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肖亚澜,你是个混蛋。
肖亚澜从不承认他是个混蛋,他站在自习室桌前,轻轻敲着宁宵的手臂,他问,为什么说我是混蛋?
宁宵推开他,拿着书就往外冲。
肖亚澜跟在她身后,问,你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不让我救你?
宁宵说,那是我的事!
你的事我就要管,我看上你了!
宁宵转过头,看着他,表情冷淡,抱歉,我看不上你!
肖亚澜迷惑了,他那么优秀,那么帅气,那么光彩照人,所有的女孩子都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但是这个女孩子告诉他,她看不上他,可却为了另一个男人,自杀。
一个人的一生会如何结束,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而放弃生命,那是值得的吗?年轻的肖亚澜不知道,他还沉醉在绚烂的鲜花群中,他觉得他的生活注定浪漫,绝不该悲惨。
他还是追宁宵,气喘吁吁的他拉着宁宵的手,问,为什么不爱我?
宁宵没有回答,于是肖亚澜就一直不知道,他看着窗外变化的风景,感受时间消逝,他想,自己正在慢慢远离从前的生活,慢慢习惯现在的生活,慢慢变老,慢慢宁静。
他还是等这个女人,在她不会来的地方。
当这个城市的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肖亚澜感觉自己困了,他正要上床,就听到了门铃。
打开门,是韩诗诗。
她问,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
然后呢?
然后什么?
我可以进来多久,一分钟,一小时,一年,一辈子?
诗诗,你醉了。
我没有醉,同样是等待,我只是选择了一个不同的方式。
等我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是在等你自己心底的一个答案,一个早就知道谜底的答案,可你不到黄河不死心。
那你呢?你在等谁?
我在等一个女人,也在等一个答案。
那要等多久?
你会等一个人多久,在一个他不会来的地方?
韩诗诗哭了,蹲在地上,很大声地哭,她哭着说她累了,她等不下去了。哭着的韩诗诗像个迷路的小孩,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等家长来领,可天都黑了,还是没有见到想见的人。肖亚澜突然很心疼韩诗诗,她已经是一个公司的中层管理者,工作中精明能干,才智过人,上上下下也是对她敬畏有加,可现在,在肖亚澜的家门口,清晨四点半的时候,韩诗诗哭得像个孩子。
可能女人都脆弱,韩诗诗是,宁宵也是,那男人呢,男人会脆弱吗?
肖亚澜拽着宁宵的手,声音悲切,宁宵,我求你,我其实是个很脆弱的人,我受不了你这样对我。
宁宵看看肖亚澜,我也脆弱,但是越是脆弱,就越是坚强。
死是坚强还是脆弱的表现?
宁宵愣住了,她为了一个男人死过,那个男人告诉她,我会等着你,在你不会来的地方。但是,她来了,他却走了。
情话大都是谎话,陷入爱情的人总会失去理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但常常没有实现的能力和勇气。他们盲目自大,不可一世,却又胆小如鼠,怯弱忧伤。
但总有些人是另外,要不爱情就毫无魅力可言了,于是很多被爱情冲昏脑袋的人前赴后继,他们坚守着那些不理智的承诺,他们还说自己很脆弱。
宁宵倒在血泊中,割脉,一把刀从静脉的地方切下去,看着血咕咕流出,那些都是爱情的颜色,美丽,快乐。宁宵不止一次割脉,手腕上留下了好几道深深浅浅的伤疤,她散乱的头发荡在空中,还在流血的手臂无力地捶打着肖亚澜,肖亚澜,你是个混蛋!
抱着宁宵的肖亚澜哭了,眼泪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一道抛物线后落地,肖亚澜想他从没有这么伤心地哭过,他想可能是真的伤着心了。
宁宵在第二天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她等着一个男人,没有人知道她和那个男人曾经的海誓山盟,她二十二岁,在她还很年轻的时候,她抛弃了一切。
从此肖亚澜开始过着和尚的生活,不早退,不迟到,穿干净的衬衣,随身带白色的手帕,不玩网游,不搞网恋,每天都洗袜子,每周参加一次公益活动,每时每刻,都在想一个女人。
他不可能放弃已有的一切去找宁宵,这个想法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天天变得不切实际,他有了自己的生活,工作,交际圈,他一天天把自己束缚在一个囚笼里,固定在一个点,等待……他想他能做的只有等,不能进,不能退,生怕自己或者是谁会被弄丢。
韩诗诗还在哭,她也害怕会找不到自己的路,但是停留在一个地方,天黑了,风呼呼地在耳边呼啸,来接她的人还是没有来。等了那么久,三年,一个女人有几个三年可以用来等待,三年又三年之后,如果注定只是一场空呢?
肖亚澜搀起了韩诗诗,扶她进屋,给她做早饭,稀饭,他拿着勺子慢慢地熬,水咕噜咕噜地沸起来,他闻到米粒成熟的香气。
当他端着香香的稀饭走向韩诗诗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脸上的妆花了,红红黑黑的颜色浮在韩诗诗雪白的脸上,还有泪痕。
肖亚澜很久没有哭了,现在离他上一次哭已经过了三年,那个时候,他抱着宁宵,眼泪像雨点一样从他面前飞过,留下一道抛物线般的无奈。
他向公司请了假,又给韩诗诗请了假,电话对面的女声呢喃,你说你是肖亚澜?你就是肖亚澜?
肖亚澜点点头,对,我就是肖亚澜。
你是韩总监的男朋友?
肖亚澜一把挂断了电话,他不是谁的男朋友,他只是一个人,过着和尚般的生活,除了喝酒和吃肉。
肖亚澜接着就下楼去买菜买肉,他正在学做菜,会的已经不少了。做菜,先倒油,在把菜倒进去,菜上的水珠发出滋滋的声音,然后慢慢蒸发,他觉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颗水珠,在主动毁灭。
你会做菜?韩诗诗醒了,洗了脸,脸上干净得像湖面。
肖亚澜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又把菜炒糊了,他总是掌握不好火候,总是炒糊菜,总是会炒糊爱情。
韩诗诗吃着肖亚澜炒的糊菜,吃得很香,她觉得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三年来,她一直在等这一刻,吃这个男人为自己做的菜,然后在嘴里咀嚼,咀嚼三年的独孤和苦痛,咽下去,原来是咸的。
和泪水一样的味道。
韩诗诗担心自己会像吸毒者一样对肖亚澜炒的菜,肖亚澜的家,肖亚澜的一切上瘾,她怕自己会更加无法自拔,她上楼,敲开肖亚澜的房门,她只是想声,再见。
再见不见。
她无法在承受一个人在昏黄的路灯下独自买醉,无法在一个人站在马路牙上对着电话骂肖亚澜是个混蛋,无法一个人在失眠的夜晚想一个等不到的人。她得结束这种生活,她二十五岁了,她不能吊在这糊涂的爱情上无疾而终,她还得过自己的生活,哪怕没有爱,没有那些甜蜜的痛苦和伤心。
可现在她改变主意了,她想留下来教这个男人如何烧好一盘菜,如何爱上一个人。其实,他就是个孩子,还没有长大,还在狂妄,还在幼稚,还在迷茫。
肖亚澜,我们结婚好吗?
肖亚澜摇摇头,我娶不了你。
那如果,我得嫁给你呢?
那我也娶不了你。
我会等你的,等你答应娶我。
肖亚澜笑笑,你知道,我还在等宁宵,我爱她。
是你爱她,还是爱她不爱你。
也许,都有吧。
我也可以不爱你,却不能让你爱我。
都可以的。
韩诗诗端在手里的碗一下子掉在地上,她慌忙去捡,肖亚澜跑了过来,扶起了她。
我和你一起等她吧!好吗?
肖亚澜摇摇头,不行,我不能耽误你。
已经耽误三年了。
一个女人没有多少三年能耽误的,人老珠黄了,就没有男人肯要你了。
如果宁宵也人老珠黄了,你要她吗?
我不知道,可能等她人老珠黄了的时候,我也老到连她也不想要了。
我要你。
韩诗诗说这话的时候很心酸,她沉醉在带着糊味的空气里,她是不理智的,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坚守着那些不理智的承诺。她没有想过后果,也忘了过去和未来,她只怀念此刻,她希望能永远停留在一刻。
肖亚澜一直低着脑袋,他后悔没有带着他常带的那条白手帕,他现在无比需要一个能掩藏眼泪的东西,他并不难过,也不感动,只是他在这个时候需要哭一哭,慢慢消化他三年的等待,和以后更长久的等待。
而且,那些以后的等待中,他不会孤单,有个爱他的女人可以和他一起等,心甘情愿地和他一起等他爱的人。他不知道在同样境地下他会不会做出同样的抉择,可能女人在爱情上真的比男人伟大。
这样的女人包括韩诗诗,也包括宁宵。
然后,还有肖亚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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