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母子
王氏到底姓什么、名叫什么,我无从知晓,王姓是她丈夫的姓氏。她以前是有丈夫的,但她守着她的儿子—一个三十多岁神经出了问题的年轻人,过着寡妇的生活。
听人说,她的丈夫在儿子出了问题后,便离家出走,至她死也杳无音讯。据说她丈夫临走前,曾留下这样的话:只要你活着,我绝不会回来。
作为丈夫,已经把话说到这种绝情地步,她守着这个家还有何意义?
我猜想王氏之所以一直没有改嫁的理由,与其说是等着丈夫回心转意,还不如说是为了她儿子。
这些暂且不去究个明白。
我小时候,经常去王氏家,去的目的一是为了满足孩提时的好奇心,看看王氏母子是如何生活的,还有她屋里供奉的神像,以及窗户上、墙上到处贴的剪纸。另一目的是向她要些花或花籽。
王氏院子里只有两间小屋子,除此便种着许许多多的花。
她家除了像我样的小孩去玩外,几乎没有人去她家。原因很简单:寡妇门前是非多。虽然她丈夫离家出走,但她毕竟没有离开王家的门,而且还有一个姓王的儿子,也就是说她还是有亲房本家的。好心人帮一次、两次忙可以,次数多了,自然会惹人闲话。
王氏那时已经50多岁,一切事均由她一人料理:种地、挑水、做饭、照料儿子……这些事对别人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可是对一个年过半百,且是小脚的妇女来说,其艰辛可想而知。
我常常想起王氏母子时,总有种难以诉说的感觉,生命对于他们是一种灾难还是一种幸福?她的儿子早已没有恢复的可能,丈夫又弃她而去,活着似乎没有依据,可是她们母子就这样年复一年的活着,于社会无所索求,亦无所贡献,于人生无所奢望。因而似乎少去常人的许多烦恼:地里收成的好坏与她关系不大,油贱米贵于她有何干系?手中多与少几个钱又有何意义?
她的儿子虽然精神有问题,但不是那种狂乱型的,对大人小孩无所伤害。他只是沉默地在存在里到处转来转去,偶尔看看别人打牌,但更多的时候一人在墙角下呆着,静静地。他遇人从不说话,别人问他话时,他也沉默不语。他是读过书的,冬日里他经常在校园的操场上靠阳的地方晒太阳,老师不在时,我们便围着他,让他写字。
这些都是小时的印象,到我上初中后,便很少见到她们母子。
王氏的儿子是在一个冬日里死去的,是死在外地的荒野里,亲房本家凑足了棺木,随便找了个地方,一埋了之。
此后便听到的只是王氏生病的消息,起初本家轮流照顾,但时日一长,也无人照顾。后来听说她本家中有人想占用她的院子,便主动承担起照料王氏的事情。
所幸的是在儿子死去没多久,大约三四个月之后,她亦悄然逝去。
这个世界少了王氏母子,并不见得社会少了些许负担,只是在乡邻们的心里,少去了两个最不幸的人而已。
村里人们依然各活各的,很少有人提及王氏母子的有关事情,也许王氏母子生前就根本没有留下能让村民想起的事来。
李大爷
读余华的《活着》时,我的心情是非常沉重的,亲眼目睹生活将自己所爱的人一个个从身边夺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惨象呢?
在小女儿出生不久,生活便夺取了他的妻子,留给他的只是清冷的院落和四个幼小的孩子。当时正值农业合作社时期,他白天下地干活挣工分,晚上回到家里还得做饭照料孩子,一个人忙里忙外,既当父亲又当母亲,艰辛可想而知。
一个人好不容易熬到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期,他也不象合作社时期那样受集体约束,加之孩子也大了,可以帮帮忙,照看家,每到秋冬之交,忙完农活后,他便到庆阳一带买菜籽。日里挑着担子走乡窜巷,吆喝叫卖菜籽,夜里求宿人家,走时送点菜籽,以谢留宿之恩。久而久之,庆阳、西峰一带农民,对他视之自家人,吃饭住宿方便,菜籽也容易卖出去。几年下来,手里也有积蓄,给儿子娶了媳妇,翻修了住房,生活日渐好起来。
生活如竹子拔节,一节一节的,走着这节,下节往往难以预料。又若走路,总不会一条羊肠小道走到黑,也不会宽阔大道直通罗马。对各人而言,所谓的不同只不过是有的人走的宽阔的路多点、长些,有些人则相反。
对于李大爷,苦尽甜来之后,病魔夺走了他的小女儿。
小女儿是李大爷的最爱。在这个世界上,自他的妻子去世后,他的一切生活琐事都由他亲自动手。缝衣做饭,虽不比田间劳作艰辛,但对于男人而言,总有点难度。小女儿长大后,很是懂事,他从田间回来,小女儿便给他倒水洗刷、端饭泡茶,问寒问暖,平日里缝补浆洗,家务之事,均由小女儿打理,用不着他操心。就是小女儿出嫁后,也隔三差五地来给他洗洗缝缝。
生活夺走了他的小女儿,他的半个人也让生活带走了。
李大爷是我家邻居,每逢过年过节,他总会带点东西来看望我奶奶。在合作社时期,我奶奶帮他照料过孩子,就为这事,他一直念念不忘,生前每每对我提起。我家的果园紧挨着李大爷家的果园,冬季修剪果树时,他常常过来看看,教我父亲如何留枝、去枝、定型,在合作社,他是学过果树修剪技术的,在果树种植管理方面,很有经验。
民办教师
民办这一词对许多人来说并不陌生,但民办老师这一词对许多人来说,就不象民办企业那样熟悉,民办老师这个群体正在消逝着,或许几十年之后,没有人记起有这么一种职业。
在10多年前的农村,民办老师就是这样一个群体:既是教师,又是农民,在课堂上拿着教鞭,在课后拿着铁锹的老师。
民办教师起源于建国初期,当时我国人口中有点知识的人很少,尤其在农村,有点文化水平的人更是少的可怜。在当时,在农村要普及教育,师资力量极其短缺,于是民办教师应用而生:从农民中推荐有点知识者走上讲台,并给他们些许报酬,让他们承担起农村的教育任务。直到上个世纪末,绝大多数民办教师接受再教育后转为正式老师。
老张老师、李老师、张老师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走上讲台,把他们的一生无怨无悔地奉献给了农村的教育事业。
老张老师是我小学一年级时的老师,我走进学校的第一节课就是他给上的。
老张老师每天放学时,常常把各年级的学生集合起来,进行训话。在批评或表扬一些班级后,便给我们讲解一些诸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之类的谚语,他在上面讲解着,学生在下面说笑着,以至于后来,学生的嬉笑声淹没了他的讲解声。现在想来,我对好多哲理谚语及成语的初次感知,都是从他那里开始的。
时间一晃而过,我本以为老张老师早已退休了,可是在我上大三那年,寒假回到家里,看见侄女在数着指节算算术,我想起这种方法是我上小学一年级时老张老师教给我的,我问谁教她算术,侄女说是老张老师。我问侄女老张老师骂他们吗,侄女说骂,但他们不怕,她说老张老师在上面批评他们,他们经常在下面学。侄女问我那时时不时学习很好,我说很差,侄女满脸疑惑的说,你骗人,老张老师经常说你是他教出的学生里最优秀的一个。看着满脸天真而带着胜利感的侄女,我笑了,想不到我成了老张老师教育孩子的榜样。
我家三代人中,就差我父亲不是老张老师的学生。我的侄女曾在饭桌前对着一家人说,我爸爸、叔叔、弟弟还有我,都是老张老师的学生,那说话的神气,把全家人都逗乐了。
是啊,从a、o、e到1、2、3再到加减乘除、上中下,都是老张老师交给我们的。在农村,有多少人象老张老师样,几十年如一日,默默无闻、无怨无悔地对农村的孩子们进行着启蒙教育?
李老师是我小学高年级的老师,他是当时学校里最年轻的民办教师。他个儿高,人也长的很英俊。他给我一直教数学课,对我们要求很严厉,数学作业必须写的整整齐齐,不许涂改,作业本要保护好,不许有卷角。上课前要提问、调板,若回答不上来,就打手板或罚站,因而对于李老师,我们都很惧怕。
在当时的民办教师当中,李老师是最具浪漫情调的,如果把当时的老师划分一下派别,李老师当属积极浪漫主义者,而老张老师则属现实主义者。每当轮到李老师值周时,他便带学生去野外上早操,夏天的体育课,到村里树林里上。
在我的记忆里,李老师永远是那么英俊潇洒,他总是穿着干净利落,走路直身挺胸,很有活力的样子。在去年,我回家路上见着他,他显得苍老许多:以前直挺的腰板,已有些驼,脸色也比印象中清瘦了很多。他说他已经转正,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他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快大学毕业了,他很惊讶地说,这么快,在我的记忆中,你还很小啊。
是啊,不管岁月如何变更,学生在老师的眼里,永远只是一个阶段的定格而已。
张老师是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他的个儿不高,声音有点沙哑,他的语文课是当时我们最喜欢上的课。
最深刻的是他给我们讲解《诗经》里的《氓》那片古诗。当时课本上没有这首诗,他从别的书上找来,抄在黑板上,给我们分析讲解。
他给我们讲《氓》里的女主人公是如何突破家庭阻挠,登上墙垣,盼望氓的到来,待到秋天之时,氓载着女主人公的嫁衣,赶着马车而去。婚后氓整日里赌博,不问家政,致使女主人公伤心之极,最终离氓而去。
“氓之嗤嗤,抱布贸丝,菲来贸丝,来即我谋。”他在讲台上便讲解便摹状,那形态至今难忘。
在当时,初中课程基本都由公办老师上,只有张老师一个是代初中课程的民办老师,但他的待遇仍是民办待遇。他并不因为这闹过情绪,每节课都给我们认认真真上,作文认认真真的评改。所幸的是在前不久,他也转为正是老师,仍然上语文课,不过不再给初中上课,而是给小学生上语文课。
后记
永远难以了断的,是对故乡的情思。虽然已走出那片熟悉的土地,但故乡的一物一人一事,总是时不时出现在脑海里,他们的生,他们的死,他们的欢乐,他们痛苦,于我是人生的另一种参照。
我对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原始印象均来自故乡,她给了我人生画面的背景,无论我人生的主画面是多么的绚烂多彩或暗淡无光,与背景都形成一种对比,在这种对比中,我逐渐在成熟,逐渐在背叛、逐渐在寻求、逐渐在回归。
而如今,几年的都市生活,我常常觉得有种忘本的感觉。在社会中,个人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有的人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世界的发展方向,而有的人穷其一生,末了只是为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下来,于社会似乎没有多大意义。很显然,我不是那种振臂一呼应着云集的英雄,我只不过是千千万万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大众中的一员,也时不时为经济问题愁眉苦脸。
我的力量实在太小了,看着我所熟悉的人受苦而自己无能为力,这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种悲象!
在故乡的这片土地上,长期的闭塞,使人的命运在许许多多偶然事件面前无所定夺。面对一件件事,他们无法看到现象背后的本质,他们把人生世事的沉浮归结为“命”。
命是什么?在他们看来就是早已存在、个人无法改变的事实。过分的相信命,使得许多人放弃了努力、奋争,进而逐渐麻木。
外面的世界在不停的快速变化者,而故乡对于时间来说,似乎永远是一常量:五年前的现状,现在依然存在着,变化了的只不过是一代人的离去,另一代人的延续而已。
或许故乡也在变化,与城市相比,只不过慢了些许节拍。但愿事实的确如此,变总比沉寂了的要好。
记下曾经熟悉的人物,于他们的命运变幻中,让世人了解他们何以要那样顽强地活着。
二〇〇八年一月三十一日夜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8-7-6 14:50:2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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