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父亲属牛,不久前刚过的六十九岁生日,母亲比父亲小八岁。
父亲的阅历不算丰富,大跃进的时候,他被招工到马鞍山的一个钢厂做工人,后来调到合肥。我出生不久,他就回到了农村,一直做基层干部。他只读到小学四年级,但由于勤奋好学,他成为当地很有学问的人。他写的一笔好字,算盘也打得极好。更难得的是为人正直,心眼好,做事努力,所以,在家乡真正是德高望重。我母亲高中毕业,在她们那一代人中,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先是做民办教师,到快退休的时候才转的正。现在老两口都退休了,和我不住在一起,但离得很近。
我的父母是非常和蔼的人,很少见到象他们这么恩爱的夫妻,记忆中没见他们红过脸。父亲很幽默,走到哪儿,哪儿就少不了笑声。我肯定是秉承了父亲的幽默,以至于有朋友说我应该改名叫赵本水。母亲则极为好强,又非常能吃苦,他们身上,传承着我们民族所有的优点,
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我们兄妹五个,我是老大,最小的妹妹也只比我小七岁。孩子多肯定是贫穷的主要原因,但我们没吃过多少苦,因为母亲很会料理生活,清苦的日子总是能安排的井井有条,绝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上学很早。因为父母偏心我这个大儿子,让我上当地最好的完全小学,而且学习没间断。我的弟、妹们就没这么幸运了,很早就力所能及的帮家里做事,放牛,放鸭,甚至还学着做农田里的活,农闲的时候才能读书。那时,一个教学点就设在我家里,而母亲是唯一的教师。我们兄妹几个除了我之外,都是母亲的学生。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打小,我们就养成了爱劳动的习惯,自己的事情绝对自己做。记得小时候我身体不太好,农活基本上不要我做,我从六七岁就学会做饭做菜,做好了和妹妹一起送到田头。
我一点不夸张,母亲从来没在夜里十二点前睡过觉。父亲那时是村支部书记,领导着一个四千多人的大村,白天基本看不到他的身影,家里家外的活全落到母亲一人身上。白天要教书,忙田里的活,晚上要备课、批改作业、洗洗涮涮、扫扫抹抹,我们兄妹则陪伴妈妈,实在瞌睡不行了,就自己洗脚睡觉。
我很怀念儿时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很快乐,一家人很和睦,很团结。我们兄妹有很深厚的感情,只到现在,各自都成家立业过自己的生活,但还是常常相聚,生活中遇到难心的事情,大家总是互相帮忙,互相照顾,这种真切的感情有时会让我感动。用我父亲的话说,那叫同过患难。我见过社会上兄弟动手骨肉相残的,我很为他们悲哀。我知道我们兄妹之所以能这样,实在是因为父母培养了我们血浓于水的情感,因为他们就是我们最好的榜样。
二
我十五岁的时候,考取了县里的师范学校,成为我们家里第一个吃商品粮的人,同时,也成了父母的骄傲。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读师范的岁月。因为交通不便,每回去学校,都要到离家十几公里的镇上去搭车。头天晚上,母亲为我准备好去学校的所有物品,自然也忘不了在我的行李里放几个煮熟的鸡蛋让我路上吃。清晨,父亲挑起我的书箱行李,一直把我送到车站,看我上了车,找到座位,才目送着我离去。读朱自清《背影》时,我总是会想起我的父亲。
我一直还记着弟、妹们那时看我的眼神,羡慕,崇拜,甚至嫉妒。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因为供养我读书,他们只好辍学或断断续续的上学。我弟弟绝对是个聪明的人,善良,真诚,用功,虽然只读到小学毕业,但因为聪明和勤奋,现在已是华东某个送变电公司的技术大拿了。我大妹妹十二岁才正式跨进学校大门,然后一路跳级,只用了八年的时间就考上高中中专,现在早已拿到了注册会计师和审计师的资格。很多个夜晚,我都会梦见弟妹们的眼神,只到我为人之父后,我才算真正体会父母当初决定供养我读书时的心情,他们的心里会多么无奈和伤痛啊!可那时,我以为自己就是天之娇子了!唉!
到我师范快毕业时,家乡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生活才渐渐好起来。我用父亲给我的钱买了手表皮鞋,把自己打扮的象个公子哥。因为学业的优秀,老师的宠爱,有一段时间几乎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少年轻狂,目空一切,因为在校刊里经常发表些无病呻吟的文章,便以为自己是个文学青年了,渐渐看不起父母的老实本分,总认为他们太土,没有文化,回家的次数便少了起来,父母给我的书信也很少回,但父母以他们宽容的心原谅了我,父亲更是抽空到学校看我,给我送钱。
三
二十三岁那年冬天,我结婚了。次年,我的儿子王畅出生。
那时,我在离家很远的一所中学教书,我妻子是外县一个农村粮站的职工,我们工作都很忙,孩子哑哑学语时,便交给爷爷奶奶。对这个长房长孙,一家人自然疼爱不够,但我父母并不溺爱他,很小就注重培养他好习惯,王畅也很成器,性格健全,学业优秀,我一直引以为傲。有时和朋友吹牛,总是说他是我最满意的作品,其实我明白,爷爷奶奶才是他人生的启蒙老师。
我是一个适应能力较强的人,在农村工作时间长了,我便安贫乐道,工作也很努力,先后入了党,成为学校教育教学的骨干,从班主任一直做到校长。我父亲以一个老基层干部的经验总是要求我认真做人,扎实工作。礼拜天有时回家,父子喝点酒,聊些工作、生活的事情,不知怎么,我常常会想起那首日本民歌《北国之春》,里面有这样的歌词:“……家兄酷似老父亲一样,一对沉默寡言人,可曾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我是老大,家兄自然是我了,我和父亲也并不沉默,但我很喜欢歌词创造的氛围,以为说的就是我和我的父亲。
生活不可能永远顺利。前年,我因公出差途中出了车祸,住进医院脱离危险后,同事通知了我家里。当时,我父亲在钓鱼。母亲镇定自若的到鱼塘告诉了父亲,他们乘车来到医院,看到伤势严重的儿子,并没有伤心的流泪,一人握住我一只手,我从他们焦灼的眼神里读到了痛惜、怜爱、鼓励、坚强。两个月以后,我头部做开颅引流手术。事先我坚决不让告诉父母,但因为一时没有床位,在医院拖了好几天,手术前他们还是知道了。母亲哀怨地对我说:“儿呀,你应该告诉我和你爸呀!……”。手术做了接近四个小时,后来我妹妹告诉我,从我进手术室以后,父母亲就一直无声的流眼泪,只到我虚弱的从手术室安全出来。
四
我不知道天下的儿女是不是都对父母怀有感恩之心,最起码我是这样。父母养育了儿女,又开始疼爱儿女的后代。儿女大了,自己能养家活口了,但父母对儿女的爱何曾减弱过?
去年,我管理的一个小学出了安全事故,作为一个乡镇的教育总管,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并不逃避责任,也不怕接受任何处罚,但说实话,因为车祸,我的心理发生了变化,常常感到生命的虚无和命运的不可知。我身心疲惫不堪,有段时间我连续给主管局递交四份辞职报告,我只想好好休息一下,为自己活一回。如果说车祸能大难不死,是对我肉体的折磨,那这一次事故简直就是拷问我的灵魂了。我很消沉。闲暇时,看了一些佛教和基督教的教义,心情却越来越差。
看我日渐憔悴,父母自然非常焦虑。我记得一天晚上,母亲做了我爱吃的菜,父亲放好了酒杯,我们无言地喝起了苦酒。沉默了许久,父亲对我说:“你今年四十岁了吧,古人说四十不惑,你却从四十岁开始糊涂了。人一生就好比走路,有平路有沟有坎,爬坡的时候需要咬咬牙,过沟的时候需要用点力。挺一下也就过去了”。我喝了口酒说“我就是想不通生命怎这么多挫折。我为人坦诚,工作努力,心地善良,可怎就不能过顺利的日子?刚出了车祸,等于死过一回,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也不管有没有后福,我就是害怕未来”。父亲说:“你也算是读过很多书的人,怎么就不想想?古人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事情的结果已然这样,你能躲的开吗?再说,逃避又有什么用?”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父亲第一次和我说了半夜的话。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父子都很伤感,好象我还像个软骨头一样哭了,但父亲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却让我警醒以至豁达。我在网络上给自己取的名字是万事如风,也许从那个晚上起,我才真正把一切名利看淡。
苏轼有名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说的自然是一种生活态度,跌倒了再爬起来也是一种生活态度。我的血液里流淌着我父母对我的期望,也有弟妹们对兄长的期许,当然,还有那么多关心我支持我的朋友,他们希望我站起来,勇敢地走下去。我热爱我从事的教育事业,我热爱温暖的阳光,和煦的春风,馥郁的幽兰,茹梦的未来,沙砾中,蒲公英的生命力不是依然那么顽强吗?
母亲节,我一定要请一天假,陪我的父母,我们安静的说会话。我好长时间没和父亲对饮了,不知我的酒量是否和父亲对手?
我的含辛茹苦的父母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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