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熙叫辛x熙，认识他时不过才二十出头，矮矮胖胖,壮的象个小猪。

之所以与他结识，缘于我们俩是同一天迈进监狱大门的新收犯。但严格点说，其实早在入监队时彼此已经相识了。那时入监队里讲究的是“坐板”，即腰板拔直，双腿盘上，一天一天的静坐。阿熙在我的上铺，我在下铺，一天上午，他坐板时小便失禁，尿了我一身。当时的我本想发作，可一瞧他可怜兮兮，一脸油渍，典型神精崩溃类型的模样便没再说什么，只是向值宿犯告了个假，到水房冲了冲，回来后，却看到阿熙浑身赤luo、颤抖，躺在地上不住呻吟，身上布满了皮带抽打过的伤痕，旁边值宿犯手里的皮带还在晃悠，嘴里也不干不净的骂着。对此我虽然心有不忍，可入监队的高压却早已让我明白，这里不是我充善人的地方。

分到监狱以后，走进监狱的大门，阿熙该算是我搀进去的。因为在入监队时他曾被派到菜窑切白菜帮，大腿根不幸被菜刀切伤，因治疗不及时，伤口化了脓，至今我还记得犯医到号里给他换药时，曾从他的创口里拽出了填充着的长达一米多的纱布，所以他至今走路有些不太自然。到了入监监区，集训了几天以后，我和阿熙都被分配到了同一个从事机加工生产的监区，没想到看似平凡的他刚到监区就立刻成了焦点人物，只因他胃口奇大，每餐必到水房的垃圾桶里捡食别人扔弃的发糕（一种巴掌大，苞米面做成的方形食品，犯人的主食），况且一顿饭能造掉三斤左右的粮食，曾有人不服，以方便面诱他，结果没想到凉水泡开的方便面他一顿饭就干掉了十四袋，从此以后，阿熙便成了犯人们笑谈、取闹的对象。但他自己对此却不以为然，反而津津乐道，甚至曾对我说起，这的伙食管够，比家里强。

阿熙是个抢劫犯，实际上犯的事却并不算遭人恨，就是流浪到城里饿了肚皮，连锅端了饭店门口的馒头屉，待人追出来时却回身捡块砖头砸到了人家脑壳上，扭送派出所后便被定了抢劫罪，一场官司下来判了十年徒刑。这家伙在家里时日子其实过的挺难，祖孙三代，平均智力恐怕都不会达到正常人的标准，几辈人都是走乡患野靠要饭和收容为生，也难怪他进了监狱以后日子反而过的顺心。但别看他这号模样，对我倒是亲切，挺念一车儿来（一批分到监狱的犯人）的老情，见了面总是哥长哥短的叫着，只是后来见他越来越堕落，成了典型的饭桶，为了避嫌，方离他远些。

阿熙饭量出了名，紧接着缺心眼也出了名，一身的蛮力，就是心眼不够用，几乎谁叫谁到，只要你招呼他干活，他恨不得连自己的活都扔喽立马就去帮你奉献。日子久了，大伙引以为惯，便乐得有这么个傻子取乐，甚至还轮班使唤阿熙义务献工。就是出于这样的缘故，我开始有些疏远他了，明知他这人有点潮，怕给自己沾上潮气，就总是躲他远远的。不过，在半年多以后发生的二件事中，倒叫我对他转变了印象，开始觉得他这人虽然傻点，可仅有的那点心眼却特干净，特暖人。

首先是我被摆场（犯人犯了错，当众被处罚的场面）的那一次，说实话以前真没受过这个，六七个警察，六七根电棍，把你踩倒在地，从脑瓜皮到脚趾丫缝，按摩似的给你走个遍，三四十分钟方肯罢手。那天晚上，我一后背小水泡儿，五脏六腑难受的翻江倒海的，一会一吐，惹得号里住的同犯破口大骂，只有阿熙，没用招呼，一会一趟给我收拾吐货。待到下半夜了，号里人大多睡了以后，又拿个凉毛巾骑到我身上一块一块的为我敷。我有些不忍，欲要拒他好意，他却一本正似的告诉我：“收容时俺挨过这个，起小泡了说明你燥热，不敷敷得落病。”那晚他一直陪我折腾到了凌晨，才猫似的窜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再有一次就是我刚入监时得要死病（胸膜炎，里面的常见病，有一定死亡率，犯人们戏称他为要死病）的那回。那时候，我入监时间短，和里面的卫生所不熟，自己在犯人堆里也没什么熟人，更别提和警察的关系，所以只能象大帮儿犯人似的倦在被窝里自己捱着，正满腔悲忿，一心赴死的阵儿，阿熙从车间偷偷跑回来了，一身一脸的机油，先是掀开我被窝摸摸我脑门儿，正赶我心烦着呢，才要张嘴骂，却突然觉得到他塞我被窝里一个冰凉冰凉的东西，睁眼一瞅，竟是一个生鸡蛋，不禁愣住了。要知道，鸡蛋这个东西在监狱里可是难得的好东西，监狱里玩的是大伙，对犯人的小灶是严厉禁止的，能搞进生鸡蛋的大多不是凡人，而阿熙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过了好长一阵子我才知道，那个鸡蛋是他撅腚给别人洗了一宿衣服被褥换来的，搁在那儿四五天了，没舍得吃，才给我送来的。有了这两件事以后，我对他的印象变了，开始实在的和他相处。

其实甭看阿熙缺心眼，但和他相处还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比如说吧，叮嘱了他多少回，某某人对你不怀好意，不能搭理他，这他准不听，不定什么时候你就能看见他一脸微笑，帮某某人干活干得孙子似的。再比如说知道他饭量大，怕他再去捡垃圾，每餐特意给他多要点粮食，可他总是怕你吃不饱，你要不多吃点他就说什么也不肯吃你要给他的粮食，非得到垃圾桶那儿过瘾去。不过好在日子久了，也就惯了，再说别看他傻，照顾人可是没的说，只要你把袜子裤头什么的随手一脱，再想找就肯定洗的干干净净凉在了衣架上。

阿熙对我好也因为我曾帮他干了一架。实际这事儿后来他不提我根本就记不得。那时候刚入监，几个犯人合着伙捉弄阿熙，把治痔疮的子弹头化成水涂在了发糕上逗阿熙吃，正好被我碰了个正着儿，一顿臭损后和当中的一个小子揉到了一起，就这点事，阿熙一直记得，后来和我嘀咕个没完没了。

按理说阿熙能干是出了名的，对监区的生产也着实做了点实实在在的事，但可惜那时候我对他关心的太少，连他什么时候患了肝硬化都不晓得，等犯病了以后，他被监区卸磨杀驴了，一杆子甩到了老残监区，待我听到信儿的时候，他已经夹着行李卷到老残队儿报道了。

监狱里的老残队，那个时候其实根本上就不是饲养人的地方，出了名的黑窝，在那里任病号护理员的犯人大多被监狱里的犯人赠了类似于杀手的外号，比如“一宿一个”、“小鬼”、“就敢整”等等。阿熙到了那儿的当天，我怕他遭罪，就托了几个在号里“好使”的老乡陪我一起去看他，结果一到那就赶上他正和几个老头在厕所里被“净身”（即赤身躺在地上，用凉水管冲身），那凉水冲得他浑身哆嗦竟然还抬起头来瞅着我傻笑，看着他那样，我心里真是酸，当场就落了眼泪。后来还是几个“好使”的哥们说了话，老残队说了算的几个犯人均表示会善待阿熙，我才依依不舍的告别了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监区，只是路过阿熙的铺位时，看到空空如也的铺板，心里有些酸。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二年里，我和阿熙真的绝缘了，平时我自个儿改造忙，根本顾不上他，最多是搞点吃的，打发老乡送到他那里去，别的也就没太在意，总想着等有时间再去看他，结果拖来拖去，始终也没去上。但没想到我再见他的时候，却是大吃一惊，差点昏了过去。

那时我已经调到了监狱里的教研直属监区，任学检组长，一天晚上到办公室去加晚班，走到卫生所门口（我们教研监区就在卫生所的楼上，共用一个大门），突然听到几个犯人在说要上楼看阿熙，不禁心头一紧，怎么？阿熙住院了？便紧跟着他们后面，进了卫生所里的隔离病房。待走到阿熙病床前时，我不禁猛然一惊，如果不是前边说的几个人正拔杆似的站在他病床前，我真是不敢认他，原来圆乎乎小肥猪似的一个人，竟然瘦成了骷髅架子一个，眼珠深深的陷在眼眶里，歪撮在那儿的屁股上竟瘦的只剩下一层皮，包裹在骨头上，简直比报纸上的非洲难民还象难民，看着他的样子，我的心真好比是刀扎一样，一瞬间悔恨，自责，痛心，总之好多好多的滋味就在一时间涌上了我的心头，把我堵得面红耳赤，木讷无言。看着我的到来，阿熙的眼睛里却突然多了光亮，直直的瞅着我，他身旁的一个犯人便俯下身去问他，是不是认得我，他费力的点了点头，又费力的笑了笑，感觉就象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挣扎一般，眼睛里似乎有些什么在飘动，我猜那也许是泪花，只是他再没有力气让它淌出来罢了。许久以后，我渐渐的平静了，就俯下身来问他，想吃些什么？他很费力的和我说了几个字，我猜了半天，才听清，他说的是桔子，于是我飞快的跑到了监内的小商店，却没有买到桔子，只给他买到了几瓶水果罐头，待重返他身边时，看到他已经疲乏的睡着了。

在他的病床前我站了好半天，犹豫着是不是该留下，在他的病床前陪他一晚，可是又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必要，大不了明天一早就赶过来吧，想到这，便没有再打扰他，只放下罐头，默默的离开了。回到监舍以后，那一晚，直到很久我都没有睡着，眼前始终在浮现着与阿熙在一起的朝朝暮暮，也翻过来掉过去的啄磨着很多主意，打定主意要花些力气，费些心思，救一救他，至少是暂缓些他的生命，或是在走之前让他多体会些关怀和温暖。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赶到了医院，可看到的，却是走廊里停放的蒙着头的阿熙。

一种巨大的痛苦就在那一瞬间狠狠的袭倒了我，令我锒锒跄跄，险些摔倒，来到他的跟前儿，我似乎连掀开被子再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说实话，在监狱里几年，对眼前的这种事我早已应该司空见惯，可我怎么能相信，眼前停放着的就是曾对我无限信赖，朝夕相处，深念着我好的阿熙，就是昨天还向我点头，向我笑的阿熙。蹲在他的身边，我感到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厉声的谴责着自己，疯狂的撕扯着我的良心。是呀，为什么昨夜我不与他同眠，如果那样至少我还会听到他最后要说的话，更会在那个最可怕的时刻到来时，陪在他的身边，使他不会孤独，不会害怕，不会对这个世界绝望。可是，我没有做，我没有陪在他的身边，只让他在最后的时光中孤寂的离去。这想，这将是我对他的怀念中永远无法释怀的伤痛。

在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灵魂一直接受着良心的煎熬，是呀，在二年那么漫长的一段时光里，我何曾想到去看一看他，去关心一下他。总是说忙，可我究竟在忙些什么？难道我会忙到看他一眼的时间都没有？透过他的死亡，他临死前的模样，甚至眼前被子上污秽不堪的痕迹，我怎会想象不到究竟是什么缘故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后来，医院里一名熟识我的犯医和我谈及了他，说阿熙的家里只剩下了一个姑姑，在他病最重的时候，只需一千块钱就可以购入药品延缓病情的发展，可是姑姑并不理睬他，甚至连他和家里要一床被单的心愿都没有满足。入院观察以后，他也从未向人提起与我的关系，因为经济上没有条件，不能给护理员提供贿赂，二个月的时间里，他受尽了护理员的折磨，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小小的年纪甚至干脆厌倦了这个世界，不吃不喝，连打点滴的针头都会被他偷偷拔掉。

当得知了我和他的关系以后，那名犯医连声报歉，说不知道他是我的“铁子”，说要是知道的话无论如何都会多给他用些好药，会多关照他，至少不会令他这么早就离开。

从医院里出来以后，我整个人就象散了架一样，破天荒的向干部请了病假，一个人倦在被窝里蒙头大哭，一种深深的自责无法抑止的袭扰着我，令我片刻不能安静。对阿熙的离去，我是有责任的，实际上在他调走后不久，我也靠努力从生产监区调到了直属监区，在监狱里的活动能力，与警察的关系和在犯人中的威望早已今非昔比，要想照顾他，比如说调动一下监区，安排人护理他，为他购些药品营养品，关照卫生所好好治疗他都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我太自私了，我只惦记自己的奋斗，却忽略了他的存在，让他在孤独、无助和痛苦中走完了自己苦难的人生。对此，我无法原谅自己，并坚信这种折磨会陪伴我走完一生一世，会永远在我的心头铬印上不负责任的印痕，会在将来另一个世界里重逢时无颜面对那个善良、朴实的阿熙。

阿熙走了以后，我凭着学检组长的身份在老残监区进行了疯狂的报复，我破天荒的让自己硬起了心眼，指使人对曾伤害阿熙的人大打出手，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在自己的眼睛里，人已经不都再是人，有的人屁股后面真的长着尾巴。为了阿熙，我丢掉了心里原有的一点怜悯，就算那些凶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我，我仍然狠起心来，嘴里默默的念叨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任镐把和胶皮管狠狠的落在他们身上。

监狱里的悲剧是天天上演的，绝非哪一个人的能力能够扭转。自阿熙走了以后，我再不敢可怜别人，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变成了玻璃制品，再经不起一丝的碰撞。

送阿熙走的人是我，在老残监区负责运送尸体的警察不解的眼神中，我登上运尸车，替代那些服苦役的犯人，一直把他送到了火葬场，用酒精擦干净了他的脸孔，挑了一身亮料的新囚服为他换上，然后静静的看着他被炼车推走。待拾取骨灰时，我精心的挑选了几块，轻轻的放到骨灰盒里，恳求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说阿熙是个好人，别把他放到犯人的骨灰堆里，最好给他挑个人多的地方，他这人好热闹，死了，就圆他一个出监重返社会的梦吧。

当我搭着梯子把阿熙的骨灰送上格子的时候，掏了掏兜里，很可惜，除了一包烟和打火机外，什么也没有，虽然阿熙不抽烟，但想了一想，我还是把它们都掏了出来，放到了阿熙的骨灰盒上，他这人笨，到哪里不容易合群，发两圈烟，也许会给他处个好点的人缘吧。

就在我出监之前，一次到狱政科干活，意外的看到了火葬场邮来的通知，原来监狱对阿熙也象其他家中无人认领的犯人骨灰一样，只交了一年的保存费，火葬场的通知上只写着他的骨灰按规定，被扬了。

虽然有些酸楚，但想想，扬了也好，此时的阿熙，该借着风儿，魂归故里了。

别了，阿熙，一道生死划开了你我恒久的界限。在另一个世界里，愿你健康，快乐，别再那么傻，什么人都帮，什么亏都吃。放心吧，我会想着你的，知道吗，如果将来我有了儿子，那么我一定会起个小名给他------阿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