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你知道吗,朕有的时候会想,朕真的好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个阿彘。
阿彘,一个多么熟悉却遥不可及的名字。
“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阿彘说。
说这话的时候阿彘只是一个小孩,阿娇也是。
阿彘喜欢阿娇,喜欢阿娇雪白粉嫩的脸,喜欢阿娇机灵的大眼睛,喜欢阿娇生气时噘起的红红的小嘴。
阿彘喜欢和阿娇打赌。阿彘和阿娇打赌谁抓的蟋蟀更厉害,阿娇输了,阿彘非要阿娇叫他“哥哥”。阿娇生气了,噘起小嘴,骂他:“臭阿彘!”
阿彘当然也很喜欢这样,甚至可以说更喜欢。
刁蛮的阿娇喜欢欺负比自己小一岁的阿彘,可不知为何总是讨不了便宜。
阿娇说:“阿彘,你为什么不叫我姐姐?叫姐姐!”
阿彘说:“你叫我叫你姐姐,我偏不叫你姐姐,阿娇!小阿娇!”
“臭阿彘!”阿娇的小嘴又噘了起来,“臭阿彘!”
阿彘和阿娇拌嘴,阿彘把阿娇的胭脂打翻在地上踩,阿娇气得直哭,边哭边骂:“臭阿彘!”可阿彘偏偏喜欢阿娇生气的样子,于是偷走阿娇的扇子藏起来,还躲在屏风的后面扮鬼吓她……
如果时间就此停住,不知道那将是幸还是不幸,就如接下来发生的一样。
“阿彘,想要媳妇吗?”馆陶长公主一手揽着膝上的阿彘,明亮的目光注意着王美人那张与世无争的脸。
“想。”小小的阿彘心想,娶媳妇不知是不是像家家酒里玩的一样,要磕头,要吃糖果?
馆陶长公主的目光离开了王美人,指指阿娇:“那你看,我把阿娇说给你好不好?”
“如果阿娇能做我的媳妇,我就用黄金盖一座大房子,叫阿娇住在里面。”阿彘不知道,这样一句话改变了阿彘,也改变了阿娇。正如阿娇也不知道。
“既然阿彘这么大方,那我就去找你父皇,把阿娇许给你,好不好?”
始终不动声色的王美人终于开口:“这,公主何必把小孩子的话当真……”
“当真!自然是真的!本公主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明日我就去找皇上,让他赶快把这婚事定下来……”长公主故作生气状,看到王美人一脸惊讶,眼里有一丝慧黠的光一闪而过。
这一年,阿娇十一岁,阿彘十岁。
“妈妈,为什么阿彘不来找我玩了?我都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十一岁的阿娇用力摇扯着长公主的衣袖,小嘴又噘了起来。
“阿彘现在是太子,太子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东西要学,怎么能整天和你在一块玩闹呢?”长公主将小女儿搂在怀里,脸上荡漾着无比自信而自豪的笑容。
阿娇当然不会注意到母亲的神色,只顾生气道:“阿娇不要阿彘做太子了!”
“傻孩子,真是傻孩子……”长公主把女儿搂得更紧了。
阿彘终于来了。阿娇欢天喜地的跑去,兴奋地问这问那:“阿彘你怎么当了太子就不理我了?当太子好玩吗?你当了太子真的有很多事吗?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
“阿娇真是麻烦……”阿彘挠挠头,无言以对。
“臭阿彘!别跑!”花园里阿娇气急的声音又响起,紧接着阿彘奔出园来,毫不理会那个人的哭闹。
“阿娇,”已经长得很高了的阿彘终于停下,对着花园里追出来的人大喊,“阿娇!你再这样胡闹我就不理你了!”
阿娇呆了呆,哇地一声哭了,哭得很伤心,却什么也不能说,只是边跺脚边骂道:“臭阿彘!臭阿彘!”然而那个人还是离他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小姐……”婢女轻声道,“太子毕竟与众不同,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臭阿彘!”阿娇依旧只是哭着,反反复复只有这三个字。
“彘儿,你和阿娇不要胡闹。她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你应该让着她些呀。”凤冠下,王皇后一向从容淡定的脸上有隐隐的担忧。
“我偏不!她凭什么总是叫我做这做那?我偏不依她!”年幼的太子站起来,对着母亲高声说。
“彘儿!”雍容娴雅的皇后突然变色,“娘是为你好,为了你的将来。你现在还不懂,只要听娘的话……”
刘彘,从今日起,你改名为刘彻,父皇赐你字通。从今日起,你已经成为大人了。你要用你的肩膀,支撑起整个天下。
“臭阿彘!你不要得意。我妈妈说了,要不是她,你怎么能……”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使本来已经梨花带雨的玉容顿失颜色。年轻的帝王第一次显露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可他也许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个对象竟然是她,阿娇,那个他曾说“当作金屋贮之”的阿娇。
“你!你好……”阿娇捂着脸颊,终于第一次,咬紧了牙关,不让泪水滑落。可她的眼里仍旧一片模糊。模糊得让人认不清楚,那个近在咫尺的人,还是那个阿彘吗?
“彘儿……”王太后的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忧郁与悲痛,“你还不明白吗?咱们娘儿俩是身不由己啊!长公主在太皇太后面前的一句话,就能让咱们娘儿俩从天上坠到深渊里……”
“刘嫖……”刘彻第一次从嘴里清晰而愤怒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他的姑母的姓名。刘嫖,这个飞扬跋扈,玩弄权术的女人。
王太后抬手拭泪,幽幽道:“彘儿,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娘,你也要……啊?”
沉默许久,年轻的帝王终于点了点头,决定暂时收起他那份与生俱来又天经地义的自尊与骄傲。
阿娇静静地坐在富丽堂皇的新房里,一动也不敢动,一颗心噗嗵噗嗵地跳个不停。
这真的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金屋。此时此刻,阿娇似乎有些明白了母亲的良苦用心。当皇后原来是那么好。这样一座金屋,也只有他这个天下之主能够盖得起,也只有她这个一国之母能够有资格住在里面。她摩挲着掌中光润的玉玺,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成就感油然而生。阿娇似乎也明白了权利的好处,为什么男人愿意为她出生入死,你死我活。可是她心底里最欢喜的,当然不是这个。
阿娇……不知为何,朕不见你时会想起你,和你在一起时,却从心底里升起了另一种感觉。那种感觉,叫做疲惫。
你一直都很任性,爱乱发脾气,而朕从小偏偏喜欢与你作对。朕以为你成为皇后之后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一国之母的尊荣只能把你变得更加不知轻重甚至飞扬跋扈就如你的母亲……朕从心底里把你当成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朕可以哄你,迁就你,满足你的任何要求,可是,朕毕竟是朕,不再是那个小阿彘了。
朕不知从何时开始厌倦了。是的,朕厌倦了。甚至连和你做对的耐心也没有了。朕是天子,朕希望朕身边的女人能够安慰朕,辅佐朕,而不是在朕为政事烦忧之时跑来无理取闹。你该长大了,不该再像以前那样了,阿娇。如果你永远也长不大,朕也只好选择,逃离。
“皇后娘娘,皇上派人来说,皇上今天不过来了。”
“臭、阿、彘……”阿娇对着镜中盛装的丽人喃喃自语,突然用一双纤手捂住了脸颊。
阿彘,阿彘,如果没有你,我要这金屋又有何用?
“母后,皇上大了,翅膀硬了,他自己的事还是由他去吧……”馆陶长公主阴郁的下颚在白发如银的太皇太后耳边轻轻抖动。
“怎么,他和阿娇又闹别扭了?”老人似乎不以为意。
“皇上他……”
“干什么鬼鬼祟祟的?何事?”
“太,太皇太后……”一个刚进来又欲悄悄离去的宦官战战兢兢。
“狗奴才!太皇太后的话没听见么?”馆陶长公主似乎很恼火。
“禀太皇太后……”宦官深深低着头,颤巍巍道,“发现了一个即将被逐出宫的宫女已身怀有孕,据她所称,怀的是龙种……”
“啊?!”母女俩同时发出的声音背后,又有着怎样的不同?
“快给我看起来,好好照料,不要让她乱跑!”太皇太后显然为自己即将到来的重孙而高兴。馆陶长公主此刻心中,却只有一个在中宫独守了许久的女儿阿娇。
阿娇站在布置得焕然一新的宫殿里,脸上漾起了一丝久违的笑容。
“皇后娘娘。”卫夫人也笑了,看着皇后的赏赐,心想,“皇后真是一个好人呢……”
“怪不得皇上那么喜欢你呢……”阿娇看着她姣好的面容,痴痴地笑了笑,“你这都是第二个孩子了……”
卫夫人低下头去,没有说话。阿娇笑了笑,道:“我要走了。你不必送我,好好保重身体要紧。”
“谢皇后娘娘……”
中宫很久没来过一个宦官了。这次终于来了一个,而且是一个级别很高的太监。阿娇知道,那是掌管着后妃立废礼仪的一个宦官。她接受玉玺,登上后座之时,站在大殿上高声宣唱的人也是他。
“皇后娘娘……”
一纸冰冷的诏书将这里所有的人打入了万丈深渊。而最先痛哭失声的却不是阿娇。
“刘、彻!”阿娇双手紧紧抓着诏书,嘴角淌着血,终于第一次说出了这两个字。
“刘、彻!”同时说出这两个字的还有馆陶长公主,语气中尽是无力的苍白。她知道,这个成了皇帝的小彘儿已经不再年幼无知,羽翼丰满的帝王最终采取行动摆脱了一切束缚他的力量。
是的,阿娇,朕是刘彻。朕早已不再是那个阿彘了。
阿彘只是那个会哄着你惯着你,也会故意惹你生气的小男孩。刘彻却是,也必须是,将天下牢牢掌握在手中的君主。
朕不能容忍施舍。朕无法忍受你的母亲因为曾经的恩惠而永远对朕理直气壮地说三道四,朕也无法忍受你无理取闹时每每以此要挟。朕知道你只是由于在乎朕,然而你不懂,一个帝王最忌讳的是什么。如果你要恨朕的狠心,就尽情地恨吧。朕必须这样做,让你的母亲,还有她背后那个庞大的集团,永远地在朝廷上闭嘴。
年轻的帝王闭上双眼,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臭阿彘!”那么亲切,却又那么遥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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