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师父,您为何将师叔的剑埋起来?”少年盯着脚下一块再平整不过的土地,眼里几乎
要流出泪来。
黑衣青年叹了口气:“人亡剑在,徒增伤感,不如令它陪伴故人长眠于地下。”
少年的声音已然有些异样:“如此绝世名剑,岂不可惜?“
“那就要等到一个人来唤醒它。”
“何人?”
黑衣青年抬眼望着远方,恍惚道:“也许近在咫尺,也许远在天涯,也许……等这样一
个人,要几十年,几百年。”
“那么,我能吗?”少年抬起头,热切的眼神。
“你?”埋剑的青年笑了笑,“你觉得呢?”
“师父,何时我才能继承师叔的剑?”青年揉搓着手中细长的枝条,小心翼翼道。
“永远不能。”一袭黑衣的中年男子终于不耐烦了,第一次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
“为何?”他是多么希望手中挥舞着的是一柄令天下人艳羡的绝世宝剑啊!
“你不配。”中年闭上眼,等待着一个彻底绝望的叹息,然而没有。
“师父,弟子今后一定会更加努力学剑!”
中年摇了摇头,一时无话可说。
“师父,弟子的剑术如何?”又过了两年,青年终于练成了师父的绝技。
“很好,已经得了为师真传。”这时的中年依旧一袭黑衣,鬓间却有了丝丝白发。
“那么,弟子可以继承师叔的剑了么?”
“牧儿,为师再说一次,永远都不要再有这种想法!”中年拂袖,怒道,“你比起你师叔
来还差得远!”
“师父,弟子一定会在天下人面前证明自己!师叔泉下有知,也定会感到欣慰!”
“唉!”中年道,“你师叔当年不肯收你为徒,怎可同意你继承她的剑?如果你执意离开,
为师便将携带了多年的残夕剑传给你。江湖险恶,行事需处处小心。”
第一章泛中流兮闻清歌
从白帝城经三峡向江陵,是一条风景奇绝秀美却又艰险难行的水道。瞿塘峡雄奇壮观,
气势磅礴。天为山欺,水求石放,“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卷卷两岩间,阔狭容一苇”,
“来夜黑岩昏,无风白浪起,大石如刀剑,小石如牙齿”。巫峡绮丽幽深。青山连绵不断,
群峰如锦如屏。时而大山当前,石塞疑无路;忽而又峰回路转,云开别有洞天,宛如一条迂
曲折的画廊。“秀峰岂止十二座,更有零星百万峰”便是其真实写照。西陵峡滩多水急,雄
奇险峻。长江万里,险在川江;千里川江,险在三峡;三峡之险,西陵为最。西陵峡两岸怪
石嶙峋,险崖峭立,猿猴难攀,峡中有峡,滩中有滩,大滩会小滩,是以人们有“西陵峡中
行节稠,滩滩都是鬼见愁”的感叹。
许牧是清晨离开白帝城的。虽然李青莲有“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诗句,
但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也说明,“朝发白帝,夕至江陵,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是“夏水襄陵”
时才有的情况,而三国时这里的水道交通又远不及后世便利,是以这天黄昏他还未到达江陵。
前面再行一程就是西陵峡中有名的险滩青滩了。许牧一面小心翼翼地驾着小舟,一面欣
赏着两岸令人惊叹的美景。那神奇莫测的石灰岩溶洞,镶珠嵌玉般地点缀在两岸幽深峻险的
峭壁之上。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令他不禁赞叹大好的河山,若非因有事在身,未能多作流连,
不然一定能够饱餐这一路的秀色了。眼下夜色将至,若不能尽快地渡过青滩,他恐怕要在船
中休息一晚。想到此处,他便顾不得两岸的美景,只专心地控制着小舟在狭窄迂折的江面航
行。
就到青滩了!许牧提醒自己,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为之精神振奋,挂在腰间的血红的
残夕剑微微颤动,小舟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远远的江面上传来清绝的歌声,一字一句分明清楚地传入许牧耳中。他不由得被歌声吸
引,凝神静听起来。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许牧听得那歌唱的是位少女,唱的是《越人歌》,用的却是楚地方言。只是人在何处?
难道是两岸山上的神仙?正惊疑时,重重秀嶂中忽然漂出一叶小舟,舟上立着一个女子,粉
红的裙带迎风飘扬,宛若神仙。而她所乘的小舟也出奇地迅速平稳,不一会儿就驶到了他面
前。
“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此句犹为婉转动人,许牧在心中细细回味,再一看时,只见面前女子相貌极其清秀,如瀑
的长发垂到腰间,俊眼修眉,两靥生春,他脑中一下子闪过两句诗来:“桃之夭夭,灼灼其
华”。许牧从小生长在深山野林,除了早已过世的师叔之外,哪里见过此等清灵俊秀的女子?
他不由得看呆了,将小舟停在了水中央。
“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女子唱到此处忽然停下小舟,看到面前失态的青年,脸上一红,嗔道:“何方乡野之人,
如此无礼?”说罢偷偷瞟了他一眼。只见眼前之人身材中等,穿着平常布衣,却自是气度不
凡。那人腰间配剑剑鞘、剑柄是一色的血红,令人隐隐萌生惧意,绝非凡品。
许牧窘道:“在下许牧,无意冒犯仙子,仙子见谅!”
“谁是仙子?”那女子显然心中欢喜,笑靥如花,风中扬起的衣裙犹如绽放的桃瓣,“你
的剑法想必不错,我们来较量?”
许牧吃了一惊,揖道:“仙子这是何意?在下决不会和仙子动手。”
“哈哈,还跟我这里装?”女子笑道,“我偏要看看你的剑!”
那女子突然足尖一点,飞身跃起,身轻如燕。许牧未及反应,一支碧绿的竹笛已急速刺来,
伴随着一声娇叱:“出招吧!”
女子只觉眼前一道血光掠过,眼里便只剩下了一种颜色。手中的竹笛坠入江中,身下的小
木舟在一瞬间炸开,无数碎片伴随着湍急的江水呼啸而去。而她自己早已如受了伤的燕子翩
然坠落。
许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看着她落入江中。溅起的浪花打湿了他的衣襟,他才蓦地
想起师父的教诲:“既然已伤了她,岂可再害人性命?”
落入水中的女子奋力挣扎,却不呼救,只是狼狈不堪地骂道:“野小子!干什么出手那么
重!”周围的水已然染上了鲜血。
“接着!”许牧解下长衣,右臂一抖,长衣变成了长绳直抛出去。
女子伸手抓住,身子立刻飞起。许牧想要直接把她拉到自己的船上,不料她并不借他的力,
而是身子一斜,如掠水而过的鸥鹭,稳稳落在了船尾。
“好功夫!”许牧一面在船头驾舟,一面不由得赞叹。他从未见过被自己的剑气所伤还能
如此的人。
“你这人……”女子扶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不给看就算了,出手这么重……”
许牧愣了愣:看来她确实并无恶意,只是这玩笑开得也……
“我只用了三分力你都看不出来,竟然拼全力想要伤我,真是……真是……咳,咳!”
三分?许牧看她浑身被江水湿透,楚楚可怜,立刻懊悔道:“在下实在不知,抱歉!若非
仙子手下留情,在下肉眼凡胎之人如何伤得了仙子?”
“什么仙子?你还不……咳咳!”女子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找些东西来让我包扎肩上的伤
口么?我的东西全被你那一剑劈到江里去了!”
许牧恍然大悟,从行囊中取出伤药布条递与她,转过身去面对滔滔江水。
女子瞥了他一眼,暗自点头,解开衣衫,一边敷药一边叹道:“总算让我看见了,真是好
剑!剑法也是好剑法!”
许牧丝毫不以为然:“真正的好剑比它强上岂止千万倍!”言罢望着远处的群山,神色恍然。
女子冷笑道:“我见过的宝剑不计其数,你的这一把,的确是百里挑一的好剑!咳咳……
你难道身怀重宝而不自知么?”
“百里挑一?”许牧一脸的不屑,“我说的好剑,万里挑一也不止。”
女子亦不屑地笑笑:“那除非是上古、春秋时期铸造的古剑了!失传已久,提它做甚!”
“你怎知这世上没有?”许牧摇摇头。
女子立刻反驳道:“我听师父提起,鱼肠、湛卢二剑已为曹氏所得;七星龙渊十年前在燕
女侠手中曾叱咤江湖,她死后此剑便下落不明。正如你所言,传世古剑有是有的,但宝剑若
所遇非人,便是其大不幸。寻常之人怕是无此福分占有,何必去想它?非分之想已是不对,
若因此而明争暗夺,徒增杀孽,岂不错上加错?”
许牧点点头,道;“仙子所言甚是。自古重宝利器,有德者得之,岂武力可为!”
女子扑哧一笑,道:“不用叫我仙子。我哪里是什么仙子!我姓苏名红,叫我苏姑娘便是。
还有,你可以转过来了。”
“原来是苏姑娘。”许牧转过身来,脸色大变,“苏姑娘,你的脸色……”
苏红道:“无妨,我……”话未说完便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已如白纸。
“一定是受了寒!”许牧惭愧道,从行囊中拿出一件长袍,“请披上些衣物,莫要嫌弃,身
体要紧!”
“呀!船怎么在顺流而下?”苏红忽然叫道,意识到离方才他们相遇之处已经很远了。
许牧愕然:“我本来就是要到江陵去……”
“我不回江陵!”苏红忽然变得有些恼怒,“你把我的船劈碎了,行李盘缠也丢了,你……
咳,咳!”
许牧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慌忙道:“姑娘莫急!如此……如此,在下送你一程便是。姑
娘欲往何处?”
“我买舟西上,本欲到巴蜀浏览风光,怎知遇上了你……”苏红白了他一眼,道:“你能
否将我送到白帝城?”
“白帝城!我正是从白帝城来。”许牧有些不知所措,因自己实在是有事在身,便笑劝道,
“姑娘你行李盘缠已然尽失,即使去了也恐怕……况且兵荒马乱,姑娘独自出门,家中父母
亲友不会牵挂么?”
“这个你不必多虑,尽管逆流而上,将我送到白帝城便是。若途中遇到行船,我便搭别的
船去,不再烦扰你便是!”苏红突然有些恼火,用一种近乎是命令的口气说道。
许牧听得她的语气,心中虽微有不平,也不好为难一个已经受伤的女子,更何况自己理亏
在先,便调转船头,凝聚全身气力,迎着江水而上。
行了不多时,许牧便觉内力难支,小舟越发难以控制。前面很快又要回到刚才经过的青滩,
许牧感到此时内力已透支到了极限,却咬紧牙关,额上不禁沁出了汗珠。
船尾的苏红一直默不作声,披着许牧的长袍依然瑟瑟发抖,此时忽道:“不必勉强了,调
转船头,往江陵去罢!”
许牧吃了一惊,想要回头看她却又终于忍住,迅速调转船头,如释重负。
“看来你剑法虽妙,内力却平平。”苏红波澜不惊地道。“再不叫你调头,恐怕你我都要葬
身鱼腹了。”其实她还想说,你这人真是死要逞强,终于还是忍住了。
许牧额上又沁出了汗珠,想起出门时师父曾经告诫自己切莫自高自大,此时才真正明白天
外有天。于是心悦诚服地道:“姑娘驾舟逆流而上,行数十里始终如履平地,在下驾舟逆流
而上却小心翼翼,难以持久,此中高下立现。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深厚内力,在下
实在惭愧。”
苏红听了,脸上笑容无限,道:“足下剑法精妙,亦是世间罕有。不过我却不服气,刚才
突袭所用便是我所习剑法中的一招‘一泻千里’,足下以为如何?”
许牧听得她语气比先前更为客气,亦笑道:“出招迅捷无伦,身法灵动优美,确属上乘。
若非姑娘方才只用三分气力,怕是在下也躲不过这一招。”
“如若有幸,愿凭真才实学再与足下切磋一番。”苏红道,“还未请教足下高姓?”
“敝姓许,名牧,草字长风。”许牧心中暗叫惭愧,对手出手虚实我尚把握不清,如何纵
横天下?苏姑娘年纪虽轻,又有些胡闹,武学造诣终在我之上。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三峡两岸高山连绵不断,遮天蔽日,若非正午和子夜时分,根本无法
见到日月,是以夜里江面上更是一片漆黑,加之两岸凄清的猿啼令人不寒而栗。幸而小舟行
到江流平缓处,二人很快便找到了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停船休息。
“苏姑娘,今日之事万分抱歉。”岩石狭小,二人坐得很近,许牧在黑暗中丝毫不敢动弹,
就连说话也是万分小心。
“无妨,是我突袭你在先。”苏红蜷紧了裹在长袍里的身躯,突然回忆起了某种温暖。
“你的伤……”
“不碍事。”苏红突然柔声道,“我从小娇生惯养,只受过一次伤。那还是十三岁那年修炼
内功时为寒气所伤。当时师父为此日夜守护在我身旁,寒气发作时,她把我紧紧拥入怀中,
很温暖……”
许牧不由得呆了呆。
“方才我落入水中又受了寒,才想起了师父对我的百般疼爱。我后悔从家中逃出来,便叫
你往江陵去……”苏红说到这里,转过脸来,黑暗中许牧仍能感到她明亮的目光。“许大哥,
多谢你让我忽然明白了……”
“谢我?”许牧失笑道,“难道谢我把你打入江中令你受了寒?”
苏红激动道:“若不是遇到你,我可能真的到了白帝城。师父一定十分挂念……”
许牧愣住,想起自己自幼由师父抚养长大,师恩不可谓不深,自己却从未如此为师父着想,
如今远离,方才念起师父的恩情来。
苏红感到他面对着自己发呆,不由得脸上发烫,转过脸低下头去,柔声道:“许大哥,你
如何会把我当作江上仙子呢……”其实她在家中时,周围之人无一不称赞她的美貌,她却以
为那些仅仅是奉承,始终不信。
许牧回过神来,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听得苏姑娘歌声便以为天人,初见苏姑娘时,脑中
更是想起了古诗来。”
苏红不再说话,一手把玩着耳边的头发,偷偷瞟着他,等待着。
许牧接道:“‘莫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二句形容得最为精当。”
谁料苏红好像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声音立刻变得冷冷的:“足下过奖了,我可担当不起这
样的美誉。”
秋夜凛冽的风吹得他们的衣袖呼呼作响。两岸时不时可听到声声猿啼,凄清绵长,回响在
叠峦密林中,令人心寒。千百年来,无论是归人还是旅客,在三峡听到这阵阵的猿啼时,总
是禁不住触动愁绪。因此渔夫有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苏红蜷紧了身子缓缓道:“许大哥是白帝城人?到江陵有何事?”
许牧道:“我本是吴郡人氏,自幼在峨眉山长大。此次到江陵不过是游历而已。苏姑娘不
如为我介绍一下江陵风物?”
“那是自然。我也本非江陵人氏,却是自幼长于斯……”
萧瑟的秋风吹动着他们的长发,滔滔的江水从他们的身边流过,凄清的猿啼在他们的四周
回荡,而这一切的声响,仿佛都淹没在了谈话中,变得无声也无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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