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这段时间,她的身体出现意外。说好星期天去医院做b超,一大清早,她就梳理好自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搭上了去县城的车。
今天的人可真多,尽管她来的还算早,七点多一点,但整个走廊的人还是密密麻麻穿梭来去。她心情郁闷到了极点,因喝水而鼓起的肚子实在憋的难受。她尽量避开人群,生怕人家一不小心撞倒她,那样她就会尿到裤子上。因为之前遭遇几次这样的尴尬了,所以每提起做b超,她都小心翼翼,一如惊弓之鸟。
b超室在二楼,她抬头看了一眼,马上接近楼梯口了,她暗自庆幸几分。这样想着,她不免如释重负。或许是可怕处有鬼吧,就在她费力爬上楼梯的当口,对面猛不妨跑来一个男人!她眼看着那个男人就要撞倒她,未来得及躲开,随着她哎哟的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自然而然,裤子湿了一大片。惊魂未定的她还未看清,那个男人早已飞也似地冲下楼梯!
楼道的人看到这一幕,纷纷指责那个男人,并对她投来同情的目光。一些好心人有的扶她起来,有的问她不要紧吧,还有的帮忙叫医生……
本来她习惯了的。也许是这些日子心气不顺,也许是寂寞孤独触动了她脆弱的神经,她竟然如孩童一般赖在地上,委屈的掩面哭泣!其实,她是明白的,自己不是无台阶下,更多气愤的理由是做不成b超了。忧伤哀怨侵袭着她,她瘫软在地,一再埋怨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大家伙以为她是孕妇,一个个凑上前,说要是严重了绝不放过那个男人!有一个主持公道,伸张正义的人还追下楼梯帮她找寻那个男人。
好心人的举动反倒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她停止哭声,擦干眼泪,在人们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拍掉身上的土,她捡起包,在人们的叹息声中,朝卫生间的方向走去……
b超做不成了,裤子湿了,她不能回去。得出去继续喝水。她打定了主意,转身折回门口。
门口,一个老年模样的男人目不转睛看她,她认出了——是那个撞倒她的男人。看他的年龄,约摸五十七八,消瘦的身形,沧桑的容颜,黑里夹杂的白发,让她的心禁不住怦然一动。她没有多想,又仔细打量他一番:浅蓝色的方格短袖,一般人再平常不过的蓝裤子,黑皮鞋。要说他周身引人注目的地方,莫过于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善意,她看到了内疚,她还看到了不安和焦虑,无疑是对她的歉意。她本想质问,或者谩骂,看到他眼里饱含的温和,她没有计较的心了。她只想听他说一句对不起,就算完事了结。
噢,姑娘,你好,没事吧?他远远走过来,边打招呼边询问她的状况。
她有气无力地摇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刚才实在是匆忙,对不起!如果哪里不舒服,你尽管说出来。一定让医生好好瞧瞧,否则我难辞其咎。他一连串的关怀令她受宠若惊,别人遇到这事躲避还来不及呢,他倒好,竟敢自动送上门,不怕她讹他一笔钱财啊!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没大碍,你忙你的吧。她轻描淡写地说。
老头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他看见她的裤管湿了,他还看见了她眼里原有的恼怒,她难免怨恨自己的,撞倒人后连一句问候客气话都没有,就逃之夭夭,搁谁身上谁不生气呢?可她为什么要故作若无其事状?老头心里更不能搁下了,他催促她快上楼,执意要带她看医生。她百口莫辩,不用,不用的,她很好。老头就是不听,还说抽空要赔她一条裤子。争执到最后,她拗不过老头,就尾随他上楼……
做了b超出来,医生当着老头的面,郑重其事告诉她,住院吧,观察一个星期再说。她说她来的时候什么也未准备,至少要回家一趟啊!老头不避医生和她,关切问很严重吗?医生笑着说老头几个‘女儿’象是商量好的,一起住院哪,看来医院要被老头包了。老头幽默风趣对医生说,他钱多啊,只当扶贫济世!
她也忍不住偷笑了,医生把她当老头的女儿,说明老头的女儿真在这住院。取药的片刻,和老头闲聊得知,他女儿阑尾炎,七点开始动手术,要不他不会横冲直撞!她疑惑地问家里其他人呢?老头说手术预定在八点,一会有个剖腹产病人转来,不得已提前一个小时。他已打过电话,家里人即刻赶到。她释然了,噢了噢,对老头说不该让他这么费心,她现在没事了,要先行一步了。
老头问她不打算住院吗?她说明天再做决定。临走,老头对她说,床位紧张,他会预先安排好,但请放心。她只当是玩笑,客套话,没怎么在意。
第二天八点准时到医院,开单子,化验,取药,等她有条不素做完这一切,跑去领被褥时,值班人员告诉她有人代领了,床位号是三房二十床。
她抱着不信任的态度,进得三房二十床。映入她眼帘的是被褥整洁,电壶,杯子,盆子,一一放好。一股久违的暖意直侵入她的肺腑,她感激的只差两眼含泪了。临床那个病恹恹的女人,大概就是老头的女儿吧,她身边围着好几个男人嘘寒问暖,更有甚者还乖啊宝贝,不哭了地哄着。那个女人娇气地哼哼唧唧,一会说她腰疼要母亲揉,一会又说伤口疼要老公看。那娇滴滴的呻吟声令全病房的人都反感得要命!
她直径走了过去,不声不响倚靠在床头。
护士来了,吊好点滴,问她没有人陪床吗?她摇头刚要找借口,护士却满口训斥的话语:你家人也真是的,关键时刻不出面,等天亮数星星啊,拿你的性命开什么玩笑!她难受的几乎都背过身了,却还强忍着,不让泪花往下淌。护士的这一吵嚷,全病房的人又都把目标转向她身上,她不知该对人们作何解释。麻木不仁地望着窗外,她连看点滴的勇气都没有了,更不要说晃动一下身体。
正在她满腹愁绪,不知所措的时刻,老头推门进来了。她以最快的速度闭上眼睛,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她闻到了排骨的醇香,她听到老头叫着他的宝贝女儿:看看,爸爸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然后又听到这个喊着爸爸,那个喊着爸爸,看样子那三个男人有两个是老头的儿子,有一个是老头的女婿。老头的老伴更是半责备半嗔怪道:怎么才来?老头忙解释说,半路上因公事又回厂子一趟,这才耽搁了。她悉心倾听着,接下来的话语震惊的她不得不睁开眼睛了。她听到老头的老伴往碗里放排骨时,忽然一惊一诈:呀,老头,你怎么提了两份?这一份给谁啊?
老头的脸窘得通红,他忙将矛头指向我,并对老伴以及儿子,女儿女婿道明缘由。听到他老伴不以为然的、阴阳怪气的讽刺声:芝麻大的小事何至于这样?你没有糊涂到极点吧?她那娇气的女儿更是莫名其妙看着我,看的我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这时候,他的儿子非但不出面替老头解围,还嘲笑着奚落,爸爸不会是老眼昏花,看错人了吧?她那刻是身疼,这刻却是心疼。她感到自己的喉咙口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咳不上来又咽不下去。她为老头的话语在儿女面前是那么的苍白无力而伤悲,她为老头这一家人的言行举止而感到寒心彻骨。好在女婿站出来说,病人需要安静,我们都出去吧!老头这才趁机走掉……
第三天了,她照旧吊她的点滴。进来却发现老头女儿的床位被另一个病人占了。事后,才听病房的人说她进了特护,两个人的高档间。她心里有点失落的味道,但很快就被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想法否定了。吊针完毕已是中午两点,临床的人喊护士拔针,顺便也帮她拔掉。肚子咕咕叫了,昨天到今天都没有吃,好在她的病不需要忌口。出去胡乱买了点面,拿起筷子却没有胃口了。等她虚脱地走到病房,临床的人告诉她,床上放着一条裤子,床头桌子有一只烧鸡,闻闻,鲜嫩的鸡汤多香!她故意问是吗?临床人挤眉弄眼,说老头来过了,说是亏欠,弥补、赔偿给她的。
不等她做出反应,老头紧跟着进来了。她无比歉疚地对老头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老头忙接上话茬,说这句话应该由他说。
病房里静悄悄的,老头招手示意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能和老头说什么。老头看见她满脸的不悦,十分愧疚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只求不要计较昨天的事情。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摇头说没有,怎么可能呢?老头说,为了表达他的诚心,也为了征得她的原谅,他请她吃饭以示谢意。她说免了,不为难他了,到此为止吧!
固执的老头不罢休,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服自己,跟老头走到医院对面的饭店。
老头今天的情绪非常不好,他要了酒,自顾自喝起来,一句话也不说,好像旁若无人似的。
第三瓶见底了,老头欲开启第四瓶时,她的手挡了过去。老头的脸因酒的作用乍红得近乎不正常,他几乎是带着哭腔说:我在家里是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啊,为她们拼命挣来了房子,车子,给她们每个安排了好工作,还带大了孙子孙女。她们不关心我也罢了,还不放心我。唯恐我把钱给小姐,给情人。我要是有那毛病,或者有那私心,早趁年轻风流快活去了,何至待到今天?她们不信任也说的过去,但凡和我有点瓜葛的女人她们就捕风捉影,决不放过!不但如此,还劳民伤财,大出人力物力找人家的后帐,你说我从小教育她们要理解,宽容,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们怎么还是那么庸俗不堪?我是一厂之长不假,我在员工面前威风凛凛也属实,可我在她们面前算老几?我老了,不中用了吗?就没有那点自尊?她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孩子,怎么遇事不明智一点?我就想不通,她们让我这张老榆树皮的脸往哪搁?
老头哭诉完他的冤屈,问她:他这头只知道干不知道歇的老黄牛是不是活该这样的下场?
她说不是,老头问她那是什么?她一时半刻又回答不出。老头说,他一生最大的成就和辉煌是创造了无价的财富。相反,他一生最大的悲哀也是无价的财富让他失去了人世间最平凡温暖的亲情!包括儿女,老伴,他身边最亲最亲的这些人!
她不好下结论,她很想说句有钱难买肚子亲。老头还要喝酒,她知道以她的力量阻止不住,于是,她委婉地说您喝多了,会醉的,相信以后她们对您的态度会有所好转。老头来劲了,说难道非要等他进棺材上天堂的哪天才好转吗?她说,就快了,再有点耐心吧!老头苦笑着说他这一生都在醉生梦死,可她自私的儿女竟然看他老子的走姿,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看着眼前这个无价财富的老人,顷刻间感到他是多么的孤寡,又是多么的可怜!她叫来了服务生,欲劝慰老头几句,未料想老头扑通一声倒在桌子下……
她吩咐几个服务生将老头背到急救科,中途,老头的老伴捶胸顿足,他的儿女号啕大哭,她亲眼目睹这一家人非比寻常的淡漠的关系,心头不由涌起一股怜悯……她忽略了,这一家人抢救老头的同时,几乎每个人都用恶狠狠的眼光瞪着她!
老头醒过来是半个小时后,她去换药时发现老头比前几天更消瘦苍老。趁儿女们不备时,老头会舒心朝她一笑。她揣摩不透,但她还是点头微笑一下,算作对老头的回礼。五天,七天了,老头明显开朗了许多,他甚至不计较儿女们的讥讽挖苦。当然了,她心里有数,一切皆因她的存在。医院本是人人惧怕的地方,她不想惹是生非,所以尽快做好出院的准备。
不知怎的,她看得出老头丝毫没有走的意思。直到那天早晨她上交被褥时,老头才如梦方醒。在楼梯口,老头有意挡住她,问她这就要回家吗?
她回答是的。老头眼里掠过一丝遗憾,问她还来吗?她真想说,医院是什么好地方,来是嫌罪遭的不够啊!但她没有说出口,她故作轻松,问老头不是老财迷吗,怎么舍得丢下厂子啊?老头极度消沉说,有他没他还不是一个样?她说那怎能一样呢?老头说也是。她问老头想不想出去吃饭?她可以作陪的。老头喜出望外,问真的吗?她打趣说要不试试?
她带老头在摊位上吃二元的面皮,还要了一元一碗的丸子汤。老头那个兴奋劲啊,就别提了,真比孩子得了双百还高兴。席间,老头问她在哪里,可否方便联系?她又想顶撞老头,只怕你不方便!不忍心打消老头的兴致,她给了她的电话号码。这顿饭吃的简直比大饭店的山珍海味还要香,老头站起来付钱说道。她心里也美滋滋的,她没有想到这顿饭别后,她日后带给老头的失望,伤心和痛苦……
时间飞逝,转眼已是多半年后。开始老头还和她通话,每说什么,老头都兴高采烈,她也为这份相遇的‘情’而感到心满意足。所以她们的通话内容成了她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老头和她谈天地,论古今、讲三字经,讲增广贤文;讲悲欢离合,讲阴晴圆缺;讲他年轻时的冲动,血气方刚时的恋情。讲他一步登天的事业,讲不懂他心的儿女们……每讲到动情处,老头还会叭嗒掉几滴泪,一会爽朗的笑声又会通过话筒传过来。逐渐地,毫无老头的音讯了,她先是忍耐,再是等待,随后她主动拨通。不是嘟嘟的忙音就是无人接听,到最后成了关机。这些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想到带给老头的‘幸福’和‘开心’,她又倍感欣慰。
这天,老头的电话主动打过来。她放下戒备,接通了,却不想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我想约见你一下,与我父亲有关,你能出来吗?
她急忙问老头怎么拉?女人说地点在医院门口,便挂断了电话。
她没有不赴约的充实理由。要是不想去,也由她。翻来覆去,她担心老头出事。
医院门口没有那个约见她的女人,她鬼使神差地走向住院部。
楼道的椅子上,三男两女。她等着那些人教训她,果真如她所想,那个女人咄咄逼人靠近她,第一句就羞辱她,爱钱不要脸也不要去欺骗一个无辜老头的感情!紧接着,两个男人围攻她,一个嗤笑说:她相貌平平,没有几分姿色啊,有何资本诱惑别人?一个问她:究竟有何目的企图,骗取了老头多少钱财?老头的老伴更是抑制不住悲愤的情绪,扑过来动手抓她的头发!
走廊的人群骚动起来,人们象是看热闹,也象是好奇,更多的是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平静地站在哪里,被劝架的人拉扯住。她无视她们一家人的疯狂,只对着缩在角落的那个男人,那是老头女儿的女婿。她盯着问,老头在哪里?女婿望着手术室的方向。老伴歇斯底里嚎着:你这个小妖精,啥人你不勾引,要勾引我们家老头?你不知道我们老头有心脏病啊,你不让我们安生,我们也不让你好过!我们全家活不成了,都是这个贱人害的……唉嘘……唉……嘘嘘……老伴悲痛欲上气不接下气……
窄长的走廊被围的水泄不通了,她们几个顾不得跟她较量,她们扶住了她们的母亲。院长,医生,护士,全出来了,院长命令人群分散,要不拨打110了……
老头脸色惨白,那双眼睛呆滞地望着楼顶,一动也不动。他刚被推出来,一家人神经兮兮围了上去,个个哭丧着脸。
她脸上没有哀怨,也没有忧愁,更没有记恨。她双手叉腰,挡住车轱辘的去路。手术室的前后左右,仍有些许人好奇心不减。院长的身边,是穿着蓝制服的保安,护士长,主治医生。大家一致挥手她快走吧,别鸡蛋碰石头,不自量力!她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态,对着这家人,对着走廊的全体病人,说她今个只说一句话,说完就消失,保证永远不出现在这家人面前,包括老头在内。
院长点头应允,她走过去,豁开老头身边的人,拉住老头苍白的手,对着老头的眼睛,也对着苍天和大地说:我没有闲时间勾引他,我也不稀罕骗他的钱财,要问我意欲何为,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父亡二十载,我失去了人世间最宝贵的亲情。所以,我将他当作我的父亲……
老头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感激的眼神蔓延……
她身后,一片哗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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