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判决书以后,首先进的是看守所和入监队,在那里,遭了点罪,不大,但总听老犯人说等真正分到了劳改队(正规监狱),就一切都好了,那儿没这么紧张,日子过的松快。于是,少不更事的我便信了,甚至对早点分到劳改队有了一丝期待,对未来的服刑生涯也充满了浪漫的期待。
刚走进监狱时,其实压力挺大的,活得也特不自在。当然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受,怕是每个在那里待过的人共同的感受。那个时候,我在接受入监教育,每天的军训都在十个小时以上,晚上回到号里坐板还要坐到十二点左右,平时真挺累的,属于身心俱累那种。不过当时倒有一件事很是奇怪,就是凡属刚入监的,二十五岁以下的均被称为“小孩儿”,可享受特殊待遇,比如打饭时先打,睡觉时住上铺等等,我算有幸,和二十五岁刚擦边,也就荣幸的列身于受照顾的行列。
某天晚上,好不容易挺到了批准睡觉的时间,我倒下身子,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可睡着睡着,忽然感觉屁股那儿不对,有人在摸,不过也没多想什么,认为不过是旁边的人睡觉不老实或是睡蒙了吧,就随手把那只手挪开,可没想到只一小会儿,那手又来了,于是我奇怪,又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便吱喽一声坐了起来,回过头去便看到了一张挺邪的面孔,尤其是他瞅着我那眼神,特熟悉,就是电影里常见的流氓对小女子动手前的那种眼神,只不过他比演员来的更传神,更真实些。顿时,一种巨大的曲辱感和恶心感包围了我,头脑里立刻回想起了在看守所和入监队时曾听说过的一些传闻,情急之下,一个嘴巴向他烀了过去。
我之反抗,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当即就被人从两米高的上铺上一脚踹了下去,并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挨了入监以后的第一顿臭揍。最后,待我奄奄一息时,又被骂了句“不识抬举”,从此以后,永失了在新收监区住上铺的资格,给安排到下铺躺梯子口。
住到下铺,我心里是有些忿忿不平的,好在邻铺躺着一个“老皮子”(指曾多次入监服刑的人),好说好唠,嘴不闲着,倒是给我解了不少闷,看着我鼻青脸肿夹着行李的模样,这“老皮子”倒是一脸坏笑,笑嘻嘻的帮我置了被褥,躺下后张嘴就问我,“咋的?哥儿们,被弄了,自个没认亏儿是吧?”打这以后,他给我讲了很多劳改队里的奇闻秩事,算是为我上了入监教育的另类一课,听着他的讲述,我大多瞠目结舌,难以致信,直到夜深时,被他捅醒,按照他的指示观察上下呼扇的铺板,才对他说的信了个大概,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悲哀。
那时候,我每天早上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在脑袋里给自己确定一下空间和角色的认定,甚至直到拎着脸盆“有秩序”的到水房洗脸时方能确认,自己真是混到监狱里来了,而且眼下还有九年多的苦役等着我一天天的捱过去,于是,心里的那种酸楚就不是用语言能描述的了,总之,每次洗脸时一同洗下去的除了尘埃还有很多泪水。
对监狱的适应大概是从入监以后一年多才开始的。说实话,在一年多当中,我真的是没有时间去适应,因为进到这里,别说你的人,就是你的脑袋,你的思想都受到了来自方方面面,无所不在,巨大压力的控制,在那种高压状态下,你的思想早就被禁锢了,根本不容你有片刻的时间为自己思考。比如每天,都会被安排令人无法置信的劳动量,从凌晨出工直到第二天的凌晨一点左右收工,回到号里,哪儿有心思脱衣服,往铺上一折就昏昏入睡,好梦才刚做了一半,不到五点,一声暴喝:“出工”,便又把你拽回了车间。其实这就是老犯人嘴里常说的“新收不是人”,有点类似于蒙古人的“熬鹰”,理论根据就是只有先彻底摘除掉你的神经,才有可能让你变成老老实实听话的人肉机器。
对于这段“熬”的体验,恐怕我比别人经历的还要多些,也难怪,刚入监时一听说我是个经济犯,胖乎乎的,戴一眼睛,还没退脏,自然就从那些犯了偷、抢、杀的新收堆里显得有些“拔份”。刚下监区,警察和老犯人各种恶心人的招儿就向你发过来了,或者让你几天几宿连续干活,或者一万多个产品件扔在那里让你限时装车,或者就是有事没事一顿电棍一顿臭揍,当然了,这其中也是有“好人”的,这些“好人”们往往会在你最难过,最失意,最无助时出现,会给你点一支烟,和言细语的劝你,“兄弟,何必呢,和谁较真儿还能和命较真儿?二条烟,二条烟就包哥哥身上,一准儿让你顺当”。有时候听了他们的劝,虽然明知道是个套儿,可心里还是觉得暖和,最脆弱的时候真想就听了他们的,可转念又一想不行呀,自己还九年多呢,要是有事就送两条烟,那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于是只好咬紧牙,说声谢谢,又抬起屁股干活去了。
现在想想,实际最招人恨的还有“老乡”,他们大多会和你摆出一付老人儿资态,言谈中看似轻松的问你“兄弟,家哪的?多大了?进来有人管吗?家里条件怎么样?”等等,然后和你海吹神侃,吹嘘自己的本事,让你有事“吱声”,可是当你信任了他感激了他,真的和他“吱声”了以后才会发现,不光烟、钱让他骗了,求他办的事儿还一准没有谱,更过份的是明明你今天给他送了好处,求他办了事,明天他就能一抹脸,一本正经的说自个儿不认识你。当然,他们使的这些招法在劳改队里是有正式称谓的,美其名曰“杀新”。
犯人的价值观和利益观对监狱以外的人来说,怕是永远不能理解的,比如说你递给某人一支烟,怕是他不会以为你在尊重他,给他支烟抽,而是会认为自己吓唬住了你,欺负住了你,在你那儿“熊”来了一支烟。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不一定人人认同,而且在与我一同下监区的犯人中,也真有不少人和我抱着不同的处世观,或拖亲属找关系,或四处送礼,花钱买好受,的确,他们的境遇确实要比我强的多,可是我明白,自己必须走自己的路。
犯人这边已经够令我头痛的了,紧接着警察又开始上场了。那个时候,监狱的效益不好,警察们长期不开工资,所以瞅到犯人都属于挺眼蓝那种。他们会先找你聊,谈家庭,谈犯罪,谈改造的方向,想法,然后或明或暗的指导你,让你明白有必要花点钱买平安。当然了,对我这类认死理,不掏钱的主,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话,谈了几次下来,见没什么效果,便暗中指使犯人------“这厮不着吊,让他明白明白。”于是,有了警察撑腰,犯人的胆子更大了,开始为你创造更完美的“炼狱之旅”。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组长派我到车间里最背静的一个地方,跳到大坑里给安装机床的基坑钉铁钎。等铁钎钉完了,我再想上去时就没门了,吊车早已把一个机床吊到了你的脑瓜顶上,把坑口堵了个严严实实,任你哭喊,就是没人理你。我在那里大概是待了将近四天,饿的一个劲抠蚯蚓吃,等到后来重见天日时,虽然没死,也扒了层皮,饿的奄奄一息。
还有一次,小组长把我安到了砸汽车边槽梁的岗位上,抡十八斤的大锤,配合水焊工给边槽梁整形。这活哪是人干的?抡了一天一宿,本就已经快散架了,好容易捱到了早上,准备洗洗收工了,可组长又通知你,人少,活干不过来,甭收工了,再干一天吧!于是没办法,便又抡起了大锤,一边抡一边迷虎,一边迷虎一边掉眼泪儿,可是没办法,活得干呀,再累也比挨电棍舒服呀。于是就一下又一下的砸下去,只到晚上八点多停了工,才能自己一个人坐在车间的角落里埋头痛哭。
最要命的还是警察,对于一个没关系没路子还“不懂事”的新收犯,他们怎么能让你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在他们的安排下,压力总会铺天盖地的向你压来。最终,我不能再忍受了,在一次小队长骂我的时候,我揪了他的衣服领。
做出这种傻事,在监狱里应该算是犯了大忌,果然,随后对我的惩罚就让我懂得了,自己在这之前所承受过的一切不过都是挠痒痒,根本不值一提。
那天上午,监区召开了公开处理大会,我被扒去了上衣,用墨汁在身上写着“对抗改造”四个淋漓的大字,双手铐在背后,被人按着脑袋作腾飞状押了出来,在警察宣布我罪状的半个多小时里,我简直一句没有听轻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感觉好象用了很多“恶大恶极”、“罪无可恕”、“重新犯罪”等敏感字眼,而自己则一直在和撅腚的姿势作斗争,全身酸麻,豆大汗珠顺着肩膀往下淌,好在半个小时以后,我的“飞机”开完了,被责令趴在地上,当然,由于双手被反铐着,只能先跪下再趴下,但那种感觉也让人爽的不得了,好象这世界上一切的好受都不如此时趴在地上舒服。紧接着,一堆皮鞋踩住了我,从脸一直到脚,凡是有关节的地方一个都不差,严严实实的踩住,让我一动不能动。再接下来,我平生第一次被七根电棒一起进行了按摩,虽然后来又以此种形式挨过电,可感觉里绝对没有这一次深刻。我至今清析的记得,第一根电棍是捅到脑瓜皮上的,只“刷”的一下,便立刻感觉脑瓜被架到了烧烤炉子上,紧接着,还没等我把全身的抵抗力都转移到脑袋上呢,肩、背、胳肢窝、屁眼沟、大腿、小腿,我身上所有的有名称的零部件上便都落上了电棍,于是无论是身体还是意识中原本预备好的抵抗力便一下子象被一冲即散的部队一样四溃而去,使自己完全使去了招架的能力(后来有了经验,知道这时候有劲必须都往脑袋上使,因为最难过的还是那里),象一堆臭肉贴到了热锅上一样。说句没出息的话,当时真感觉好象闻到了烧烤的香味,只是缺孜然。
杀猪般的嚎叫持续了四十分钟以后,我被奄奄一息的架了出去,扔在车间大门口“反省”,一个多小时以后,等我自己能站起来的时候,就被送到了严管队,直到那里,我才真的明白了,什么才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秋风扫落叶。
进严管队照例是要在门口的沙坑里先吃一顿“杀威棍”的,但考虑到我送来之前在监区已经吃了四十多分钟的超级“杀威棍”就免了我这一关,在里面验了正身,扒光了衣服,换了一身又瘦又小,但比较时髦(露脐),却爬满虱子,上书“严管”两个大字的劳改棉袄,直接扣到了“老虎橙”(一种能扣住手脚,令人不能动的椅子,但屁股底下只有五cm左右宽的一根铁条支撑你全身的重量)。说实话“老虎橙”这个玩艺真是挺损的一样东西,屁股底下遭点罪倒是小事,关键是手脚不能动,就算是一身虱子,浑身痒痒,也得挺着,那滋味和死不一样,可也差不多。
在老虎橙上坐了半天加一宿后,第二天早上五点,我终于迎来了进严管队后的第一餐饭------别人喂我的两小勺苞米面糊涂粥,类似于一两酒的量,接着,就被从老虎橙上松了下来,又在脖子上挂了一个用细铁丝吊着的最少有七八斤沉的铁牌子,内容和我身上用墨汁写的一样------“对抗改造”,然后把我推了出去,站在监狱犯人生活区大院的中间儿,展览示众,以警效尤。
那阵儿也许该算是当地最冷的一段日子吧,在外面只站了一会,我便感觉身上的好多零件都不是自己的了,尤其是肚脐,任我怎么拽,身上的衣服就是盖不住它,最后放弃了,只好在大北风里任它现眼吧。不过好在看着我的那个犯人倒是心眼不错,站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他在我脖子后面勒的铁丝里塞了一小块纸壳,总算减轻了我很多痛苦。等好不容易盼到了晚上,回到严管队,没想到一开饭,又是两小勺糊涂,那种失望劲就甭提了,胃里直翻酸水。就这样,我白天是示众,晚上坐老虎橙,三天总算捱过去了。这心里的滋味就不用唠了,不过那时我倒挺庆幸,自己啄磨着最遭罪的也就是这样了呗,还能怎么样呢?结果没想到,才到第四天一大早,我就知道了------自己又错了。
原来我被押了严管之后,被我揪了领子的警察还是不太解气,又发动犯人继续深挖我的再犯罪行为、思想,于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犯人们大喜,铺天盖地的举报、揭发冲着我迎头而下,当然了,其中大多是没有影的事,比如说偷看女工上厕所、倒卖物资、喝酒、摸女工大腿、看黄书、花现金等等,于是,我所在监区的刑罚执行小组便成立了专案组,到严管队对我进行提审、落案。
监狱里的这种提审简直就是太简直了,没法再有别的形容了。那几天我真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所用提审方式大概有盖帽(即给你头上戴一钢盔,用木棒不时敲击)、过肉(两个ru*头夹上电极,用老式摇把电话送电)、拔板(脚后跟老茧上扎三根针,用脚尖靠墙站着,脚跟要是敢往下落,针就扎里面)、劈叉(面向墙双腿劈开坐下,有人在你腚后面不时用脚推,一直到双腿紧贴到墙上)等,最终,由于我抗拒到底,警察们无趣了,便停止提审,又让我挂了几天牌子后把我放了。
回到监区以后,我第一个感觉就是饿,有心眼好的犯人给我送来了方便面,我一气就干掉了八袋,胀得肚子象个皮球,痛了一宿。不过后来我发现,打回来以后,我的日子更难过了,犯人们已经视我为最可欺的那种人了,只是短短几天,他们就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强者生存,弱者拉倒”的道理。那时候他们对我一般一天最少是一顿群殴,得有好长一段日子,我整天都是鼻青脸肿的。在这种状态下,我真觉得自己快挺不住了,便萌生了拼了的念头。
那时候,我们住的是大号(一屋六十多人那种),晚上的时候,我不睡觉,盘腿坐在床上,在别的犯人准备睡觉时我却坐在床上破口大骂------“犊子们听着,白天哪个孙子打爷爷来着,你心里清楚,半夜有尿憋着点,别说我跟你上厕所去!”然后犯人们哄笑一声都睡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板铺上发愣。实际第一宿只是稀里胡涂过去的,我没等着谁,只有一个起来的,也是喝了口水就躺下了。但第二晚,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等到一个倒霉的了------他叫李三,建昌人,我们小队的犯人组长,平时没少抽我。只见他迷迷唬唬的起身往外走,路过我身边时还瞟了我一眼,发出个不屑的鼻音。我一看机会来了,便光脚下了地,把白天穿的翻毛鞋拎了一只在手里,一进厕所就一鞋跟砸到了李三的脑袋上,待这厮摔倒后又一顿大脚,踢得他抱头狼嚎。当然,我很快就被闻声赶来的犯人们捺住了,捺在尿池里一顿臭揍。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仍然坐着,又跟上了一个大梁小队的犯人组长,这回我是一脚把他踹进了小便池里,然后拔开了暖瓶盖往他身上浇了瓶开水。
第四天晚上,再没有人敢去上厕所了,坐了大半宿,我心里实在憋曲,便抽出了裤带直接勒到了我们大组长的脖子上,把他拖出被窝,一直拽到电视柜那边,直到把他勒到脸色青黑,才松开了手,使尽力气狠狠的抽他耳光。这一次,没有犯人敢下地帮他,几乎所有的人都只是在被窝里抬起身子,异常安静的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从这一天起,我的玩命令欺负惯了我的人有了沉重思想压力,于是第二天中午,他们在监狱的卖饭车上给我定了五百块钱的饭菜,算是给我赔了个不是,央求我以后别再闹了。接过他们递来的饭菜时我是骄傲的,有点拿破仑那个劲,可是回过头吃的时候,我却是掺着泪,哭着狼吞虎咽吃下去的。但打那以后,我的日子稍好了一些,至少犯人们都认为我是个“虎x”,看见我已经懂得躲着走了。
至于那个被我揪了领子的队长,后来我们又折腾了几回,直到他被我抓住了弱点,晓得他最怕在犯人面前丢面子,我便几次当众大声和他对骂,于是时间长了,他也怯了,我就成了监区里独树一帜的“潮货”,没有人肯搭理我,更没有人愿意因为我惹上什么麻烦。
也就是从这时起,我才开始有机会、有时间,也有精力真正的开始审视监狱,观察、思考这个我还要呆上不知多少年的世界。
可是我却发现自己的魂没了,我失魂落魄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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