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声音,它是独特的。
巍巍呼,若高山;洋洋呼,若流水。
引《三弄》,撷来梅香沁心脾;唱《三叠》,送走夕阳又迎月。
琴,声曼妙,曲悠扬,韵弥足,意还浓。
落日余晖中,一丛竹,一壶茶,一炉香,一尾琴,一番几欲超凡脱俗。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月明风清之际,斟一杯素酒,于竹林深处,调一段宫商角徵羽的变奏,时间的面目就在琴音袅袅中被渐次抚去了风霜,留下一张半遮面的温顺容颜,清浅的,绝尘的,隔断尘世万千。间或一笑,便如同百花齐绽,突出馥郁的芬芳。春风乍起处,吹落了满头的花瓣雨,舞出一段霓裳羽衣。
有些曲子是不能长弹的,一弹就会失味;有些事情是不能深问的,一问就会落泪……
像往事、像琴音、像旧人……
原本,心,不过是一条绵延千里的河床,不流淌欢乐,就流淌悲伤,不流淌烂漫的美梦,就流淌往事的伤痕。
原本,心都有岸,左岸是渐青渐浓的陌上,右岸是欲醉欲醒的离梦。
原本,陌上花开,梦里花落。
原本,陌上与离梦都是归宿。
只因一曲琴,让云聚了又散;只因一句问,让心失去了岸,让岸上的陌谢了一地的花,让梦里的落花飞了漫天的缤纷,找不到归宿。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那花丛深处的回眸,眼波流转,是一汪深深沉沉不见底的波澜。惊鸿一瞥,自此成为坠在心头的秋千,顺着风势轻轻荡了开去,又摇摆回来,百转千回,直到停驻在心尖,成为柔软的伤痕。
初见是缓和的流水,琴音絮絮响起,有风从时间的彼岸拂来,人面桃花,婉转成两靥飞上的红霞。
自古以琴喻知音,伯牙子期一曲高山流水响彻古今,琴音如是,人亦如是。多少心事随着琴音悠悠钻进云层,牵出舞低杨柳的风华,又倏忽坠落,跌宕成失了助力的纸鸢,瑟瑟作响。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
刺心的疼,隐忍的痛。
谁还会记得曾经弹指间的默契?
谁还会明白曾经眉宇里的意会?
且听那琴声起处,云烟袅袅,江水澄碧;且闻那琴声来时,雁舞白沙,宠辱皆忘。
人生总有一块地方,不是你朝思暮想的伊甸园,也不是你恃才傲物的高贵殿堂,而是你敛翅喘息的汀渚,是你平心静气的浅滩。
一如那幽转的琴音,只能镶嵌在心,而不能高悬于中天。
燃香一缕,冉冉栩栩。琴韵其间的悠然自得,恰如飞鸟展翼浮游于气宇之上。
至尾处,愈行愈缓,愈收愈简,韵味清远,若有若无。
然而这一切竟像一幕早已预演好的戏剧。我们之间的“至尾处”渐行渐急,渐离渐远,伤怀至久。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当年岳武穆以这样一句仰天长啸画下一个悲怆的问号,壮怀激烈如他,亦解不出一个答案。寻寻觅觅,苍茫天地,换不回一个相知默契的结局。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时过境迁。岁月的风沙侵蚀过沿岸的风景,去时杨柳依依,换取游人同住春归处,归来空余雨雪霏霏,撒下星星点点记忆的残余。
原来有些人事,错过了那个重逢的转角,便真的只能在梦里凭吊。琴音如慕如诉,绕过小桥流水,绕过曲院风荷,绕过平林漠漠,渐渐消散在暮色渐起的彼岸。
烟花不堪剪,无物结同心。
同结不同心,相问不相顾。
原来这就是当初的惆怅,然来这就是所谓的“弦外之音”。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幽篁何深深?长啸太戚戚!
空白的一纸信笺,遗忘的一句话,刺痛着我的沉默。
吟曲曲失色,问花花不语。
镜子里的瞳孔,昨天的梦悄悄坠落,谁还没有走,谁还为我停留?
案上搁置了许久的瑶琴如今已无人轻抚,阁里的纱幔也开始在岁月的吞噬中泛黄。
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当所有曾经终于在一个个独自面对夕阳下沉的黄昏成为旧照片上的记忆,当当年琴箫合奏的曲调终于在一声声雨打芭蕉的断肠声中不负如新,我们改用怎样的姿态彼此想起?
想起,在看到竹叶枯黄落了一地,在看到一句悲切的诗句,在听到一声咿咿呀呀的管弦缓缓升起,在不经意瞥到镀上了一层光晕的瑶琴于鹤鸣中挤出无人能懂的哭泣。
万事万物,皆是思念的源头。
但是,仅仅只是想起。
如同我怀念那颗曾经在我掌心紧紧握住却不小心遗失了的红豆,或者童年时候穿衣镜里小小的天真的却终于在长大后迷路了的自己。
而今,再取下闲置许久的那把琴,将手指轻轻上去,奏一曲荡气回肠的阳关三叠,悼念死去的落落流年。
心手相忘弦不乐,三叠之外山更重。
此去天涯难聚首,月池应在梦魂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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