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的时候,她才恍若大梦初醒,终于又恢复了思想,挪了挪坐了一个下午有些发麻的双腿,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正是晚饭时间,公园里的人也都散去了,只留下喧闹过后的残骸。长椅上还有稀薄的温度,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正孤零零躺在上面,随着风势打着滚儿,她忽然就打了个寒噤。
北国的初春,空气中还是有着冰凉的味道,她裹紧了身上薄薄的外套,站直了身子,提起搁在长椅上的大大的旅行袋。绕过一片树影,前方的街道上,已经隐约亮起了点点灯光,手里的袋子沉甸甸的,压得她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在守候着她的回归。从踏上这个城市开始,她就满心仓皇,却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狼狈的结局。生活的残酷面纱被一层层剥开,那些一直不曾真正思量过的真相终于慢慢浮出水面,跌宕成春寒料峭中破碎的回音。
有什么东西,正悄然沉入大地。
前天晚上,她正在捧了一本书看,隔壁人家传来低低的音乐声,熟悉的旋律。她侧耳去听,是一首《亲爱的那不是爱情》,她不禁放了下书跟着哼起来。单车后座的年月,蓝衣白裙的容颜,在青石板上踮着脚尖一步一步丈量过去,身边一直陪伴的那个人,却原来,不是爱情。
心底好像被针扎过,密密麻麻地疼。再也不能将心思安定下来,流年往事慢慢泛上心间,眼前的书页都恍惚成一片混沌。
她与他的初相识,是在发生过无数故事的校园。一只足球滚到路过足球场的她脚边,她忽然起了玩心,飞起一脚踢出去,球是几乎贴着地面滚出去的,一起飞出去的还有她脚上的帆布鞋。她登时飞红了脸,手足无措,几乎都想挖个坑钻下去。然后,他从球场那边跑过来捡球,许是见到她的样子一时大发善心,将鞋子也放到她脚下。她抬头,看到一张洋溢着热情的脸,额头上的汗珠落在睫毛上,在阳光底下呈现出一种几乎让人晕眩的晶莹。他冲她笑,努了努嘴示意她穿上鞋子,转身跑远了。
无比滥俗的情节,却从此成为她念念不忘的心事,轻轻叩响琴弦,便有轻快欢畅的音符叮咚流泻。
她眼神纯净,望进去就好像是另一个透明的世界。喜欢浅浅的笑,露出左边脸上小小的梨涡,偶尔顽皮的时候,眼眸里就仿佛有灵光闪烁。这样的女孩子,本就该是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的无暇。
遇见他,是她平静人生中的一个意外,美丽的意外。即便以后一南一北各守天涯,她亦是如此坚信不疑。
辗转打听到他的名字,在他的教室门口等他,说出那句当初嗫嚅许久亦未曾出口的谢谢。看他蹙起眉梢,想了许久终于记起面前的女孩子。攒着手心的纸团慢慢潮湿,却终究没有勇气递出。
只是从此终于算是认识了他。
他是阳光美好的男孩子,大大的手掌,能包住她的小心翼翼忐忑不安。每次看着他的侧脸,她都会顷刻恍惚,想起初次见面他的无措,他眸光闪动的笑脸,心底,也是如春风拂过,潮湿而柔软。
他们两家只隔了一道巷子,他开始会推着单车在巷口等她,斜倚车身看着她从弄堂里面鸟儿一样飞出来,停驻在距离他五公尺的地方,微笑,把书包放在他单车后架上。两个人慢慢走过窄窄的街道,穿过纷杂的人群,数空中的飞鸟,观云朵的舞步,踏过晨昏朝暮似水流年。
更多的时候,她都在听他讲他的梦想他的抱负,她是很好的听众,侧着脸,扑闪着睫毛,看着他专注到闪着光辉近乎神圣的脸庞,不时附和两句,跟着他的脚步一起描摹一幅关于未来的蓝图。低头的时候,垂下来的长发就荡出一片温柔的波光。
她喜欢坐在黄昏的阶梯,看天色渐渐暗下去,一点一点,像是一次洗礼,关于时间,关于生命,关于一切。灯光渐次亮起来的时候,就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看不清彼此背光的脸,只有树影幢幢,是神秘而安静的美。
只是分明有了一种默契,不需要说出口,亦能明白彼此的一个微笑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王菲,她唱: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她喜欢这句话却不认同,不需要将风景看透,谁能将风景看透呢?但是他们也会一起并肩看细水长流。
岁平月好。
也会有小小的争执,年轻气盛,一点小事也能掀起汹涌的波澜,他脾气上来的时候,她就什么都不说,直到他看着她泛起水雾的眸子自动消声,再度接过她的书包陪她一起看日暮沉沉。那个时候的她常常会想,上天实在是眷顾她的,用一只球给她单薄的生命抹上几笔鲜艳的色彩。
未觉池塘春草绿,阶前梧叶又秋声。
那样纯白的时光就在那样生辉的顾盼中渐次明灭,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西湖冷月终于不见伊人空余断桥。
这个世上,原来真的不会有看不厌的风景,长长久久对着同一张脸也会相看两相厌。是不是日子久了,人都习惯忽略了手边的风景呢?她绞尽脑汁也得不出一个答案。她不知道,如果当初只是一句道谢就此转身隔着长长的距离,她会不会一直是他心口的朱砂痣,或者床前明月光……思量许久,终究没敢问出口,一如当初那张攥在手心直到潮湿字迹模糊的纸条。
她可以是其他人捧在掌心的公主,唯独在他面前,先失了胆量,怯弱成只能依附他呼吸的蔓藤。
所以,一语不发,目送他背上行囊踏上北上的列车。他说喜欢她笑起来梨涡浅浅的模样,她便安静替他收拾行装,送他到站台里面,一路都笑出可爱的细纹。直到火车缓缓离了站,连碰撞铁轨的声音都再也听不见,她终于收敛了笑得酸痛的肌肉,抱头蹲在送他离开的站台上,失声痛哭。
他怎么能知道,她本是古怪精灵的女孩子,所以当初才会伸出脚接住了那只滚过来的足球。只因他喜欢安安静静温温柔柔的百合,她便也一直让自己做他要的样子。只是这样的煞费苦心,终究缚不住一双想飞的翅膀。
他说要去外面闯一闯,说不能一辈子困在故乡,便决然抛掉了故乡青山绿水飞絮垂杨。他的世界天高云淡,遂看不到她笑容底下的酸涩。
摊开手掌,浅浅的掌纹,交错纵横,堪不透命运的指向。两个人的故事,他果然还是先行离场。当初她习惯跟他保持的五公尺的距离,终于无限扩大,远离了她能张望的视线范围。
天涯,原来就是这样的,有一个人,曾给你带来许多温暖,你费尽心思甚至改变自己却留不住,眼睁睁看他转身,那一转身的距离,就是天涯。
……
夜风从敞开的窗户袭了进来,吹起翻开的书页。她站起身,窗外是一片沉寂,夜色像浓得化不开的墨,天幕上几点星子在虚弱地闪烁着,撕扯出一个个细小尖锐的伤口。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她想笑,无奈试了良久,还是只能挤出一个僵硬的表情。距离他当初离开,已经三年零两个月八天,这其中陆陆续续来过几次消息,不外是日常的问候。千山万水的阻隔早已褪去了当初相对的默契,她却依旧,不敢亦不能将记忆删除。
隔壁的灯光还亮着,音乐声隐约扩散开来,低低钻入她的耳膜。好像是知道了她的心思,曲调忽然换了,她仔细辨认歌词,又揪起了神经。在他离开后,这首歌曾伴随她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心还是会疼想你在零点零一分,幸福的人都睡得好安稳。她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大闹钟,近凌晨一点,今夜无眠。
去看他吧,哪怕一眼也好,只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被歌曲撩拨得乱了的心思终于不受控制,思索良久,下了一个突兀的决定,去看他,去问一个早已想问出口的问句,去接受一个确切的宣判。漫长的等待早已磨去了她的风华,如花美眷空付似水流年,她再也等不下去。
自他离开后,从来没有这样的决心去做意见未知结局的事,于是,没有事先通知任何人,悄悄买了第二天的票,踏上了当年她送他离开的站台。火车启动时,心也随着轰轰的声音上下震动不安。再次见面,应该是怎样的场景,是执手相看泪眼,还是对立两无言,抑或根本不需要语言,一个相视的微笑,时光就再次回到从前……
不是没有奢望的,希望他还是记忆中那个笑容灿烂的男孩子,伸出大大的手掌,继续牵着她走在黄昏的小巷。那些日子,是她小心翼翼珍藏在心底的碎片,有风有阳光的日子,就一个人坐在窗前拼凑,渴望拼出一个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沧海桑田约定不变的团圆。
二十个小时的车程就在期待焦灼中晃了过去,踏出火车站呼吸到新鲜的北国空气的那刻,她忽然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那么久,她终于能与他再次站在同一片土地,乍喜乍悲,百味陈杂。
提上大大的旅行袋,招呼了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在心底百转千回的地址,看着车窗外的陌生风景一路往后退去,直到终于站定在他公寓楼下。忍住了想立刻给他打电话的冲动,坐进了街道对面的一家咖啡屋。
透过大大的落地窗户,街道对面的风景都落在眼里一览无遗,偶尔走过行色匆匆的人,她就急急睁大眼睛辨认面目,一次次将心提了起来又空荡荡地落回谷底。
对面那个满面慈祥的老太太,正在将一串糖葫芦塞进身边的小孙子手里,小孙子举起糖葫芦放到老太太口边,老人笑出满脸的皱纹,摇摇头摸了摸小孙子的头,小孩见状才放到自己嘴里尝了一口,许是酸到了牙齿,皱了皱眉,又继续大口大口咬了下去;一个衣着时髦的女子正挎着一只小巧的包包侧着脸讲电话,不时皱一下小巧的鼻子,面目生动;有个小姑娘从前方迎面跑了过来,使劲看了那个女子几下,眼里是艳羡的光芒,又匆匆跑远了。一个男子正跨过马路急急走向对面,停在丽妆女子身边,接过了她手中的挎包,她挂了电话,将手腕跨进他的臂弯,仰头对着男子说着什么,男子帮她拢了拢头发,眼睛里是宠溺的笑意。
一滴泪忽然就滑落,滴进早已冷却的咖啡里,荡出几丝涟漪又慢慢归于平静。她抬头,那对男女依然在说着什么,面对着她的那个男子的眉眼正是她日日夜夜不曾停歇的思念,他的笑容一如昨天,却是对着另一张脸绽放。他们的幸福那么明显,隔着一道窗户的她,亦能清晰地感知。顿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他们手挽着手走远了。
再也看不见。
荒唐。心里又出现那种密密麻麻的疼,她在一路上预演了那么多的情节,竟然没有一种能够用上,或者是,还没来得及用上,就被敲得粉碎。未曾上场,已经一败涂地。
相见不如不见,终于是懂了这句话。只是付出的代价,是横穿整个年少岁月的信仰。他曾经给她撑起了一方梦想的天空,以致在他离开后,她亦年年岁岁念念不忘,最终却仍然由他亲手摧垮。
走出咖啡屋,终于觅到了一直想要的答案,心却顷刻荒芜,原来真正难过绝望到极致,竟然连哭,都变作了一种奢侈,欲哭无泪。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喧闹,都像是舞台上的情景剧,正上演到高[chao],她本来以为自己是主角,没想到只是在其中跑了一个龙套,终于被宣告下场。
而天地之大,竟然真的找不到一块可以栖息的地方。一路沿着街道茫然地走,人潮声都远远的,街心有一个小小的公园,她信步走了进去,坐在长椅上,才终于有了力气去收拾满心的伤痕。天空有一只鸟飞过,越飞越高,直到仔细辨认才能看出一个小黑点。心也随着那只鸟钻进了云层,恍恍惚惚。
又是夜幕沉沉。
她站起身的那刻,忽然再次想起前天晚上那首歌,太美的承诺真的只是因为太年轻么?压在心底的那句话终于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从一开始,就是她先失了阵脚轻贱了自己,原本怨不得旁人。
就如同他永远都不会明白她曾经为了他怎样改变自己一样,他也同样不会知道,在这么一个下午,她曾经千里迢迢来到他在的城市,怎样艰难怎样哀恸地与往事一一告别。
告别,肝肠寸断,却总比继续守候一场无望的归来要好得多,没有希望,再不会失望绝望。
她用三年多的时间来等待,在一个瞬间被告知离场,再用一个下午去将过往细细整理,埋葬在梦想破碎的地方。
步步成殇。
再次走进火车站的时候,她回头,看到身后繁华的夜景。灯光底下,她路过了几家欢乐几家愁,只是路过,不能停留。一如闭上眼,心里又浮现出的那张阳光灿烂的笑脸,汗珠落在睫毛上闪出晶莹的光,却终于与她无关。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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