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透过一整扇玻璃窗,看着脚下的城市,灯火辉煌。闭上眼睛,突然有种想落泪的感觉。指针已经向12点进发了,桌上的玫瑰开得正绚烂,过了12点,它们就又会一点点得褪去光彩。安冉还没有回来,好在,我已经习惯。这么大的一个房子,每个房间都亮如白昼,梅艳芳的《女人花》随着那支玫瑰的凋谢循环往复,空荡荡的声音回响着,更觉寂寞。
在我的学生时代,我最沉迷的就是黑夜,它能将人整个包裹住,让人觉得无比安全。而如今,我只能在等待里,闭上眼睛,自欺欺人的构造一个柔软的夜晚,然后告诉自己——世界很黑,很安全。
我端起桌上精致的瓷杯,涩涩的味道徜徉在鼻间,浓厚,而香醇,一丝丝,蔓延在嘴里,被唇与舌,融化出那么动人的苦涩。恍然记得,很多年前,有人总是在这首歌里,饮尽这苦涩。
那是22岁那年夏天,我在一所高中对面开了一家咖啡厅——花痕,安冉一度很不喜欢这个名字,它说咖啡厅是情侣经常光顾的地方,名字起的这么伤,有哪对情人愿意来呢?然后我就笑了,我盯着眼前这个一看就知道从小养尊处优、不知悲伤为何物的男人,说:“安冉,这个城市里,每天有许多人在热恋,可也有许多人,在失恋。”安冉后来告诉我,我说这句话时平静的语气,让他心疼了。
安冉和我是青梅竹马,他好象很久以前就一点点溶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理所当然到,我都已经忘记他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生命中。后来我们就顺理成章的在一起了,好象一切都没什么不对。只是如果一定要找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的话,结果总让人失望。我唯一记得的是十五岁那年,我因为一件现在想来其实很小的、类似“考试考砸了”、“和妈妈吵架了”之类的事,我哭的天昏地暗——我那时还是个那么脆弱、那么容易绝望的人。后来,我肿着两只“金鱼眼”难过的对安冉说:“安冉,幸福就像手里的沙子,一不小心就溜走了。”安冉就笑了——我所熟悉的——宽容而温柔。他握着我的手说:“青颦,那我就做你手中的石子,永远不跑掉,好不好?”
那一年,18岁的安冉说的这句话,让15岁的青颦心甘情愿和他永远平淡而幸福下去。
后来,店名终是定为“花痕”,安冉习惯了宠我,就像我习惯了被他宠坏。
那个男孩走进我店门的时候,听的是《女人花》。那时他推开门,很精致的mp3掉在地上,发出很清脆的声音。我笑吟吟的走过去,微蹲,帮他捡起。那个时候,我听见里面放的歌: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很大声。我还他时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男孩,中长的纯色头发,轮廓俊秀,对面高中的校服上衣和一条洗白效果的牛仔裤,很清逸的模样。他接过mp3的瞬间,嘴角上扬,那一刻,他眼中的明媚宛如这初夏的眼光。我恍然忆起,在某个拥有“初恋”这样清澈而美好的词汇的年纪里的初夏,我抬眼,也曾有过这样明媚的眼光。
他的眼睛在我脸上停了一下——也许一秒还不到,便转过头去,黄昏的余晖透过大大一扇玻璃门照在他脸上,玫瑰色的夕阳,毛茸茸的融化在他脸上。他紧盯着墙角小脸红扑扑的小猪娃,那一刻我突然就很想笑,因为我那么想告诉他,他那映着夕阳的脸和那小猪娃有多像。可我当然不能笑顾客——尤其是第一次来我店里的顾客。
“谢谢”他轻声说。
“多好听的声音啊。”那一刻我在心里这样想着。我轻扬嘴角——我是个爱笑的女子,我也很清楚我的微笑有多大杀伤力,而后微微颔首,踮脚,转身,粉紫色刺有白色君子兰的裙摆轻轻飞起,万种风情,一个转身间仪容尽显。
他一直坐在右边靠墙的角落,手里把玩着桌上枯萎的玫瑰,神色安静的悲伤。
他成了我店里的常客,每个礼拜六黄昏,他会准时出现在右边靠墙的那个角落。而我,即使客满了,也会把那个座位留给他,仿佛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我知道,这个梦一样的年纪,人总是需要一个角落,去存放满怀的青涩心事,我愿意让出这样一个小小的角落,给一个还清澈、干净、没被俗世的风尘覆盖了的孩子。
就像当我在这个年纪时,安冉总把他的肩膀让给我。
我的店是给那些即将悲剧散场的恋人和爱情准备的,所以桌子上,通常放的都是枯萎掉的玫瑰。它们通常都是香的,却褪去了娇艳的颜色和动人的外观,它们的那些美丽,那些花样年华,早已结束了。就像那些逝去的爱情,过后想来,会笑、会哭、会温暖、会怀念,可终究,还是逝去了。可每个星期六右边墙角的桌子上,总有一支含羞悄绽的红玫瑰,轻倚在蓝色琉璃瓶中。那个男孩清澈的眼神,让我不忍让他看到太多悲伤。
我喜欢在他走后去收拾那个位子,我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叫什么?他喜欢看什么书?他经历过怎样的人和事——那些可能会影响他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人和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在他停留过的地方,感受一下哪怕只是一点点他的气息,都仿佛会看见,那花一样的青春,重新在自己面前,静静的,绽放。
吧台在店门旁边,每次他推门进来,我都会给他一个标准的微笑,也许还会比对其它客人多一些亲切与感谢——算是对老顾客的一点回礼吧。那当这时,他总会害羞的笑,然后低头,从我面前走过——多害羞的一个男孩。然后他会走到自己的角落,要上一杯“离人咖啡”——那后面写着“店长独创”。那是我自己研究出的口味,自然也就是我们店里最贵的咖啡。那些劳燕分飞的情侣们,通常会点这种咖啡,而像他一样的学生点的都是“蓝山”或“卡布奇诺”,“离人”二字对他未免也太残酷了些,可面对客人的选择,我们只能沉默。他在喝完咖啡后总是一杯一杯的要冰水,日子久了,连服务生都知道了他的习惯,毕竟一个学生的经济实力也只有这样而已了。我渐渐发现,那一杯接一杯的冰水填充的空白时间,他没有用来发呆。我给客人端咖啡的样子;我累了时撑着脑袋看书的样子;我对客人微笑的样子,一举一动,他的目光,不曾离开。尽管他的目光是那样小心翼翼,可他哪里知道,只有那个年纪才有的懵懂,是藏不住的,何况,是对一个过来人。有时,目光无意中相对,他会慌忙转移视线。他的位子不靠窗,无法将目光掩入外面的沉沉黑夜,便只能盯着桌上那支玫瑰。我也会有调皮的时候,我会先假装看书,然后突然抬头,那他那双明媚的眼睛对个正着。每当这时,他那张有些苍白的脸都会窘迫的泛红,无所适从的像个当场被拆穿了谎言的说谎的孩子。我能想象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像只捉弄了老鼠的猫。他的一切拙劣而蹩脚的掩饰都让我不由得笑这孩子的可爱,还有,甜蜜。
后来,安冉突然打电话来,说他要回来。此时的安冉已经拥有了一家像样的企业,在上海站稳了脚跟,而此时的我们,已经远距离恋爱了三年。我在电话里打趣安冉:“你这次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吧,要不要家乡的父老乡亲敲锣打鼓的欢迎你啊?”安冉坏笑着说:“不用不用,只要我可爱的娘子乖乖坐在家里等我便好。”反被打趣的我不好再说,只得笑骂他不正经。一周后,一个挺拔而俊朗的男人推开我的店门,我迎过去。我没穿什么特别的礼服或晚装,仍是平日那条白色长裤,滚边白色衬衫袖口的蕾丝被简单的打了个蝴蝶结,没有香水,只有衣服上熏的淡熏衣草罢了,可这些,却足以让对面那3年没见的男人痴了。他走过来,紧紧抱住我。
我笑,我说:“安冉,我一直在这里,乖乖等你。”
第二天傍晚,那男孩又准时出现在店里,又是那个座位。他落座后,我笑着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定定的看着他。他的脸还是容易红,表情很是无措。我叫谣光来,谣光是对面高中的学生,在我这里兼职做服务生。我问那男孩几年级,他说高二,我笑指着谣光说:“这可是你学妹,你的咖啡每次都是她给端的哦。”我这样说时谣光的脸一下子飞红了——现在的孩子,真是爱脸红。我接着说:“你在学校里要多照顾她哦,不然姐姐可不依你。”他微楞,然后礼貌的对谣光点头。我问谣光要了两杯“离人咖啡”,我问他为什么喜欢我们店,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自己摇了摇头,终是什么也没说。我又问他咖啡好不好喝,这次,他笑着点头。他其实是个很没防备的孩子,没说几句话,他就可以很自然的告诉我学校的事情,跟我讲学校的校服有多难看,抱怨考试越来越多,还有他真的不觉得他们校花比我漂亮——他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那么自然,可说完他就慌张的低头喝咖啡了。我就自然地谢谢他的夸奖,和他讲我在念书的时候的事情。他喝完一杯咖啡,又要冰水。我把我那一口没动的咖啡给他,他不肯要,推让中,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两只手碰在一起。我很若无其事的收回了手,他的脸却更红了。我笑说:“咦?你脸怎么这么红?难不成喝咖啡也会醉?”我正笑,他却突然抬头,带着少有的勇敢,一动不动的盯着我,到让我拘束起来。他突然说:“你可不可以不要笑?”我一惊,我对我的笑容一向自信,这次竟碰了壁?我问他:“为什么?我笑起来不好看么?”他低头嗫喏着说:“不是,是太好看了。”我楞了一下,随即伏在桌子上笑的不能自已。他突然像鼓起很大勇气,拿起花瓶里的玫瑰,递过来。我犹豫了一下,欣然接受。
这时,店门被推开,安冉走了进来。我站起身,牵着安冉的手,牵的很紧很紧,然后飞快的对那男孩说“这是我男朋友,我先走了,以后来玩。”而后飞快的转身,飞快地离开。我不敢看那男孩,我害怕看见他的眼睛。
其实,我骗了他,他以后要怎么常来玩呢?我已经把店盘给了别人,安冉这次是回来接我去上海的,今天是我在这里当老板娘的最后一天了。
我突然记起,那枝玫瑰,被我忘在了桌上。
如今,已是五年之后,我的中指早已套上了安冉的婚戒。我又重开了咖啡店,依旧是“花痕”,特色也依旧是“离人咖啡”,只是桌子上的玫瑰,一支支,娇艳欲滴。不懂爱情的时候,我堂而皇之的用枯萎的玫瑰纪念失去的情感;如今,却只能空对着一只只正当美丽的玫瑰,去凭吊那支真的死去的玫瑰。
后来,遥光打来电话,说她下个月结婚,还笑着谢我。我一愣,问她谢我干吗,她说青姐你忘了?你还在我们高中对面开店那会儿,就是你介绍我很孟痕认识的。孟痕记得么?就是每个礼拜六黄昏来店里的男生……我后来再听不清她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笑了。我突然记得很多年前,有个男孩说我笑起来很好看,那些梦一样的往事呵,似乎在时间的沉淀下,沉寂成了心里一抹安静无风的湖。遥光口中轻吐的两个字,像一块石子,击在湖心,荡开的一层层涟漪,都是梦痕。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黄浦江畔靠了一个下午,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猜测着每一张或快乐或悲伤的脸后面所发生的或悲伤或快乐的事。年幼的孩子、匆忙的中年人、蹒跚的老人——人的一生就这么在我面前走过,突然,就有些释然:哪支玫瑰,可以长开不败?谁,可以许谁一个一辈子?擦肩,即是过了,也未必错。
黄昏时分,我回到店里,南儿——这个像极了当年的谣光的孩子又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开了,她说刚才来了个好帅的客人——这个小花痴的眼里每天都会有那么几个帅哥出现,我早就习惯了。然后她又说,那客人进门时夕阳正好照在他脸上,那一刻他像极了墙角的小猪娃,让她心跳不已。我不由一愣。南儿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他进门时直奔右边墙角的位置,我还奇怪呢,通常很少有客人会选那个位置啊,更奇怪的是他要了两杯“离人咖啡”,可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啊。刚走,这不,桌子还没收拾呢……”我不等她说完,便疾步走过去,站在那个角落,一瞬,恍如隔世。桌子上的两杯咖啡,一杯是空的,另一杯,却好象一口没动。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才发现,离人苦,咖啡也苦,原来,离人咖啡,这么苦。被子底下,是一张纸,我的眼泪就落下来,上面只一句话:曾经这样,爱过你。
纸的旁边,是一瓣枯萎的玫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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