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谨将这篇记忆文字,献给震后余生的巴山蜀水
自从到了北方,就再也没有了爬山的兴致。北方的山,冷、秃、干、黄,当然,这说的都是冬天的景象,因为我们全家离开重庆,是在1979年的春节前,正是我高中一年级第一学期的寒假,那一年我16岁。火车出了湿润青翠的四川,爬过秦岭,一片干黄的北方冬景便映入眼帘,我本就郁闷的心情就更加郁闷。青涩的年龄自有青涩的幻想,自己坐在卧铺车厢过道的弹簧小凳上,凡人不理,手托腮帮,望着窗外,浮想联翩: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回到那一片绿水青山?
三十年前,重庆市还属四川省,有着一样的山水、一样的风俗、一样的百姓、一样的口音,都把辣椒叫海椒,都把玉米叫苞谷,都把红薯叫红苕,都把什么叫啥子,都把可以叫要得,都把台阶叫梯坎,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因为父母工作在一个部属单位,我便自小生长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大院里。依的山无名,高高的山坡而已,一条弯曲狭窄的公路、几条陡峭的台阶,把大院与重庆的上半城相连。傍的水秀美,叫嘉陵江,一条斜斜的柏油坡路连接了重庆的下半城,大院的院墙一直砌到了公路上。在公路和嘉陵江之间,就是我读了六年、坐在教室里就能看见江水奔腾的黄花园小学。
名城耸立危岩上。重庆位于嘉陵江和长江的汇合处,三面临江,依山而建。远远看去,满城的楼房重重叠叠,参差错落,街衢盘旋,顺山起伏。住在这里,开门见山,出门就要爬坡过坎,真正的城是一座山、山是一座城。上世纪七十年代,重庆市区的嘉陵江上,只有一座大桥在上清寺连接两岸,桥的那边是江北。长江上还没有桥,只有运人和运车的轮渡往来穿梭,长江的那边叫南岸。
出了重庆市区,沿着“嘉陵呈翡翠”的嘉陵江边的公路,童年的我们,可以站在解放牌大卡车的车厢上,直接抵达风景如画、秀丽别致的北温泉公园和丛林苍茂、景色幽静的缙云山。而南温泉公园位于长江南岸,去那里,我们每次都是站在汽车上,排着队,依次开上汽车轮渡,人车一起,坐着船渡过长江。
我家本非正宗的重庆人,在重庆便没有任何亲戚,一个孩子的活动空间又狭小封闭,所以,我对真正重庆人生活的了解,都是来自那些当地同学的家里。我生在城市、长在城市,本没有机会经历真正的农村生活,但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学校响应伟大领袖《五七指示》的号召,“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在学文化和批判资产阶级之余,开始组织高年级的小学生去农村学农劳动,我便在十二、三岁的年纪,有了好几次简短的“下乡”经历,当时觉得好辛苦,现在在遥远的北方回忆起来,却是蛮有意思,值得怀念。
我们下乡的地点,就在南温泉公园附近,当年的标准名称为花溪公社屏山牧场,一片林木葱茏、数条溪水奔涌,景色如画,美如其名。我在小学是大队委员,算得上是好学生,便入选了由数人组成的先遣队,在一名男老师带领下率先去打前站,为大队人马做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
那个年代的城市生活尽管也是艰辛,但来到农村才明白,农村生活才是真正的艰苦。我们住的屋子是一间大大的土坯库房,晚上熄灯后,没有了城市斑驳的灯影,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睡的床,是用水杯粗细的松树搭建的大通铺,一个班的男生或女生,一字排开。我们的厨房,是一间猪圈的前半部分,后面是猪栏,养着几头大肥猪,前面是一个烧柴的大灶,一口也许本来是煮猪食的大铁锅烹饪着我们的饭食。上的厕所最恐怖,就是在一个大粪坑上架上两根大松树,再用稻草帘子一围,颤颤悠悠、飞流直下。而最有情趣的,是我们吃喝的水,那是一股真正的山泉,用一根长长的毛竹通到厨房门前的水塘上,昼夜流淌、清冽甘甜。
真正的农活是不会让孩子干的,屏山牧场似乎也没种多少庄稼,这里主要养殖着众多的黑白花奶牛,一间大牛棚里,两排奶牛个个被两支木棍卡着脖子,牛头朝外,没日没夜地吃着青草。一座烟雾缭绕的砖窑,昼夜不停地出产着用当地的红土烧制的红砖。我们的任务,就是用砖窑掏出来的煤灰渣,去铺垫村里泥泞的乡间小路。
这样的劳动自然说不上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是锻炼人的效果却是达到了,在那段正长身体的日子里,我最突出的感受就是饭量大长,吃啥啥香。别看是那个年代,学校和牧场对我们的伙食却是非常重视,荤素搭配,毫不马虎,我第一次吃狗肉、第一次吃粉蒸肉,就是在这第一次学农劳动期间。而最让我感到于心不忍的,是我们赶上了一次母牛生子,因为出生的牛犊是只公牛,吃进去的草换不来香甜的牛奶,刚刚降生便遭到宰杀,立即成了我们这些城里孩子盘中的大菜,这该是牧场的惯例,却让我见识了人心的凶狠,有时候实在是“猛于”老虎的。
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吃完晚饭以后在大通铺上打打闹闹和摆龙门阵。有一次,不知谁出的馊主意,发动全体男同学大白天逮了不少萤火虫,说是晚上在宿舍里放飞,可以欣赏荧光点点。结果,飞翔的荧光没看见,却落得个满屋的飞虫驱赶不散。而踏着夜晚的乡间小路去别的村看露天电影,每一次都会让大家欣喜若狂。在凉爽的夏夜,伴随着蛙唱虫鸣,一只闪烁的电筒在前带路,全班同学列队前行。低头,昏黄灯光外的夜色愈发浓得象墨,铺展开来,无边无际。昂首,浩瀚的天际间星光灿烂,比城里格外明亮晶莹。
想家啊,特别地想家!十多岁的孩子第一次离家一个月住在农村,当时想家的感觉到现在还记得。可现在,三十多年过去,每当百无聊赖之际,回想童年的点点滴滴,却又开始怀念那段自觉艰苦却是充满童真的黄金岁月。茂林修竹、青瓦炊烟,山野中纷飞的雨丝,梯田间油绿的菜地,幽静山林间啾啾的鸟鸣,还有水田里辛勤耕耘的农夫和水牛,都给我带来了城市生活永远没有的新鲜和快乐。如今,这些让我永生难忘的美丽景象,早就伴随着童年离我远去了,重庆也早已变得遥远,当年的人与事也渐渐变得陌生和不再清晰,但我明白,那片青翠的山应该还在,那些清澈的水应该还在,那些勤劳的人应该还在,而每一代人都会有自己的童年。只要山峰依然屹立,泉水依然流淌,生命的故事、生活的故事就会绵延不绝、熠熠生辉。
飞逝的童年是回不去了,但遥远的重庆却并不遥远,因为有人说,思念可以拉近彼此的距离。在这个难忘的2008年的夏季,在怀念童年、思念故乡之时,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祝福那片生我养我的巴山蜀水、祝福生活在巴山蜀水的善良的人们:地灵人杰、生生不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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