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遇见清戒的时候正好是春寒料峭的三月。她穿了单薄的僧衣向我走来。我添了一些香火钱就与她分别了，仅仅是一面之缘却给我很深的印象。

没想到两年后又一次见到她是在她修行的静宁庵里。是朋友推荐的，说我最近心绪不宁的，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休息，远离嘈杂的城市污染。许是缘分，让我们再次相遇，只是她是不再记得我了。

清戒似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目清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似天空中的寒星一闪一闪，那是一双没有受到尘世污染的眼睛，在尘世之外更显得清澈空灵。若是在俗世定是容貌娇俏且不乏追求者的美妙女子，只不过少了那份超然和澄澈。

清戒做功课的时候，我就在禅院里面到处走走看看，仔细的观察着她的生活环境。因是刚落了一夜的雨水，把泥土浸润的柔软，布鞋踩上去会溅起点点泥花儿，我却并不在意，因心中的那份宁静与自省。

她合了书本出来，与我并肩坐在屋檐下，与我说起她的身世。

她俗家姓季，单名一个礼字，因是祖辈想要一个男孩儿，母亲不久又诞下一个男婴，全家本是欢天喜地。却在一岁多一点的时候患疾夭折。三年后父亲出海捕鱼又被大浪卷走。亲人迷信，认为是清戒克死了弟弟和父亲，便把她丢弃了在这院子里，是师傅把她捡了回去，把她带大。

她是戒字辈里最小的一个，师傅望她清心寡欲，戒骄戒躁，就给了她清戒的法号。

我问她可还记得从前的事情，她说记不得了，这些身世也是当初师傅捡我回来时候告诉我的。

我点点头，不再多问。对于对过去一无所知的清戒来说，这身世的说法是实是虚都不那么重要了。

没有过去的人，不用负担过去的人，永远是幸福的。凡尘俗世，人人为生活所累，片刻不得安宁，人人背负着自己的过去，那些嬉笑怒骂真真假假，怎样都放不下。皆背负着繁重行李上路，昼夜兼程。

这些，没有过去的清戒不能不说是幸运的了。

她静静的望着芭蕉肥厚叶面上滚动的露珠，风一吹，轻轻落下，浸入泥土中再也寻不见了。清戒并不问我的身世，我却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家中祖辈均是书香传承，个个都是一肚子墨汁的老学究。父亲更是将此发扬光大，做了大学里的教授。母亲年轻时是舞蹈老师，现在赋闲在家，闲时养养花草，愉悦心情，也乐得轻松。我上有一姊，下有小弟，今年刚上高中。都说在家老大幺小均受关注，我这夹中间的向来就容易被忽略。但也由此可以自由发展，无拘无束。不必像大姐一样去折腾那折磨人的钢琴，也不必像小弟一样门门功课争取优秀，德智体美样样全面发展。

现在是自由职业者，靠自己的稿费和打点杂工养活自己，我有点解嘲意味的笑了笑。

你快乐吗？清戒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似乎要看透我的心智。

对，我很快乐。我在心中说，却只是冲她笑笑。我一人漂泊在外，家中有姐姐照应着，可说无牵无挂。虽说思乡之苦难耐，却也只是夜深人静有时来。何况现在交通便利，回家也是易事。虽然不能光耀门楣，不会有什么大的成就，不能为父母买下一高档花园别墅，但毕竟自食其力养活自己。虽不是什么品格高尚的人但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自己小的时候街坊邻居均说我命贱好养，不费事儿。我也确实没给家里惹什么麻烦，一直安分守己。

唯一对不起父母的就是大学时候任性了一回，读到大二就自己做主退了学，还拍拍胸脯说自己已经足够资本去闯荡世界了。也不顾家中阻拦，打包好了行李离开家乡，背着梦想走天涯。

当时一向好脾气的父亲却被气的要与我断绝父女关系。

后来呢？清戒显然喜欢听我讲这些事情。

后来，三年之后我混出了点名堂回到了家，他才慢慢重新又与我和好了，不再与我计较了，倒是我当时内疚的不行，觉得辜负了他。离家三年都没有给家里写过什么信，草草写过几封却因为面子问题拉不下脸，一直没有寄出去。见到父母时总觉得他们不该这么早就生出那些白发来，心里酸楚，却也不说出口来。往往在夜里默默流泪。

有父母真好呢，我都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清戒仰头看向如洗的天空。毕竟只是十五六岁的孩子。在我所生活的世界里，十五六岁就是耐克阿迪，就是早恋约会，就是溺爱没有主见，就是张扬个性，炫耀青春。

可清戒，不是我们那个繁华到喧嚣的世界里的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她活得那样恬静如水，让我都觉得自己彩色繁复的生活是一种可耻。

没有想过还俗么？我试探性的问道。

她先是一愣，接着慢慢摇了摇头，轻轻说，这里，很好。

倒是我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了，似乎自己想在她面前炫耀自己丰富的生活，炫耀自己过得很好。过了许久，她又说到：师傅说我有慧根，我自己也喜欢这儿。当年要不是师傅，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又会在何方。

不贪心，才能开心。

我突然觉得自己太幼稚了。只是看了些事情看了些人就以为长了很大的见识，喜欢在人面前显摆，可真人是不会露相的。不似我什么都说。

清戒似乎看出我的不自在，只是浅浅的笑，不再说话。

临行前与清戒告别，她没有问我去哪。因为她大概清楚真正的旅行者是没有目的地的。

我站在石阶上与她挥手告别，她细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郁的绿色竹林的叶影中，渐渐再也看不见了。但我记得了她最后的那抹微笑，那样心安与静好。

觉得心生满足。

不与她说再见，因我知道她一直都在我身边。

她是内心的另一个我。

永远，不离不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