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阳历四月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估计不会有人反对。我清楚地记得2003年4月15号的早晨,阳光温暖的像一个蛋黄,暖风吹得人像是要融化在草地上,空气里弥漫着花的甜香,鸟儿在树梢调情……这样的早晨和几个同事一道,乘车去百里外的县城参加下午才召开的一个会议,在车里说着笑着,应该是很惬意的事吧。
我那时是一所中学的校长,刚步入四十岁门槛,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家庭和睦,孩子成器,正是春风得意马蹄轻的时候,就是睡觉打呼也比别人响亮。我原来精瘦精瘦的,活脱脱像一枚大头针,以至于我工作的那个乡镇广播站的播音员,也是乡里著名的美女评论我说,如果这个人再高点胖点,凭他的才华和魅力,对他动心的女人,下至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少女,上至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九。所以我拼命增食加强营养,终于开始发福,慢慢变成了一个螺栓,个头是没办法再长了,但偶尔照镜子,还真很自信。
这样的人即将面临一场危及性命的灾难,你信么?反正打死我也不信。
车子是半新的桑塔纳,驾驶员是从十八岁开始拿驾照,先后驾驶过拖拉机、三轮车、摩托车、大货车、小轿车的老司机,车里连司机坐了五个人,完全符合交通部门规定的驾乘人数,而且我们几个人经常一道乘车外出公干,略有不同的是那天乡教办刘主任让我坐副驾驶位置,那是他习惯坐的位子,因为他个头大架子大。那天真是奇了怪了,他一再让我坐,我现在想想,那也是冥冥中的安排吧。
汽车在崭新的沥青路面疾驰,两边的道旁树快速向后退,车窗开了一半,风已经不再凉,吹着头发丝丝飘扬,身心放松,感觉美妙。好像我那个同学兼同事兼领导刘主任一路不停地说着趣事笑话,我只听他说了一个,然后就神思恍然朦胧入睡了。因为我那时正在发胖,瞌睡充足,坐在车里二十分钟不做梦那是奇迹。
刘主任说的那个故事是这样的:一群干部下乡检查工作,中午在一农户家就餐。农户家养了一公一母两头水牛。饭前公牛对母牛说,老太婆我得走,因为现在的干部什么都吃腻了,就喜欢吃牛鞭啥的,说是补肾壮阳。饭间危险解除,公牛悄悄回来,母牛说老头子现在轮到我要出门躲一躲啦,因为干部们饭后喜欢吹牛。
这个故事我听过多次,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和大家一起大笑一阵,然后面部肌肉松弛,睡意涌了上来,沉沉睡去。我记得中间曾醒来一次,因为刘主任递烟给我。我接过来没点火,接着睡,是不是做梦或者梦见了什么,我真记不清了。
我们的汽车在高速路上以140码的速度行驶,下高速后是个收费站,那天只开了一个道口,正好有一辆大货车停下缴费。驾驶员在这条路跑的太熟悉了,什么时候转弯什么时候减速,那是闭着眼睛凭感觉也能判断的事。偏偏该减速时出了问题:车闸失灵了!司机嘟囔一句“坏事了,车刹不住了!”刘主任站起来向外看,然后就是“轰”的一声,汽车从副驾驶的方向撞向收费站分道口的混凝土挡墙,巨大的冲击力将我从座位上弹起,头直接撞向前面的玻璃,将碎玻璃渣扎进前额只到血流满面,然后像一条脱水太久的死鱼,翻着白眼软塌塌地睡在变形的车厢里。
我现在描述这些完全是事后听同车的同事告诉我的,因为我从熟睡直接进入昏迷状态,连那一声轰响也没福气听到。现在推测,汽车撞翻后,应该是收费站的工作人员停下手头的活儿纷纷出来,然后是路边的行人,大家一起帮着把我们从车厢里拖出来,好像的确有人指着我的“准尸体”说这个人已经死了。再然后是打电话给120和交警队,再然后是120载着我们拉响汽笛冲向医院,再然后是我醒来。
二
我醒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的事了,在医院宽敞的大厅里,我第一次睁开眼睛,一只眼睛感觉阳光真刺眼啊,另一只眼睛觉得医院的墙壁是红色的在眼前晃动,因为我的右眼被血糊住。那时一点没感觉肉体的疼痛,真的,只是头很昏,好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全身酸软无力,灵魂似乎飞离了身体,懵懵懂懂,想说话却光知道张嘴就是说不出来。我用那只完好的左眼找我的几位同事,一个人也不见。一会儿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推着一辆拉病人的车停在我身边,扶着我睡上去,好像饶了几道门,进了电梯。在电梯里我说了第一句话,我问医生这是在哪儿?我怎么啦?医生说别说话,这是第三人民医院,你们车翻了。我没听医生的,忍不住问和我一道的几个人呢?医生说都抢救去了,现在还不知道结果。我说能不能请你从我口袋里拿手机给我家人打个电话?医生说好。
我告诉医生电话号码,是我妻子的。一会电话通了。医生告诉了我妻子我的情况,妻子说马上赶过来,医生又交代多带点钱呀,然后挂断。
不知道电梯升到几楼,我被拉出去,进了一间很大的房子,里面有一些仪器设备,我现在知道那是x光机。拍完片子后,我又被拉进电梯,不知降到几楼,医生拖着我在一个走廊停下,对我说现在床位很紧张,我们给你在走廊上搭张病床,你将就躺下吧,你右臂骨折,左胸三根肋骨骨裂,等家属送钱来就给你用药。然后陆续转身鱼贯离开。
我倒是真想躺下,可那时已经感觉到受伤部位疼痛了,稍一牵动断骨,就钻心的疼,只好一动不动,像个傻瓜一样斜坐在床沿。神智慢慢清晰起来。我想起我们这是去开会,想起同车的几个同事,想起我妻子会不会着急,想起她会不会告诉我父母,老人血压高,千万别激动出事呀!
就这么杂乱无章地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估计不会是很长时间,见我妻子惊慌失措地从走廊那头跑来,脸色煞白。看我睁着失神的眼睛,一脸的鲜血已经凝结,崭新的西服也弄的不像样子了,她简单询问了一些情况,我很佩服她的镇静,她做过医生,知道一些常识,对我说不要紧的,就是骨头断了,可以接好的。我说你告诉爸妈了吗?她说你放心,我说的很委婉,妹婿带着他们正往医院赶,我去找医生给你清洗头上的血迹。我说你去打听一下他们几个人的情况。她应了一声,小跑着走了。
又过了一会,妻子领着一个医生模样的中年男子过来,手里拿着药棉和药水,给我清洗头脸的血迹。妻子说额上有碎玻璃,麻烦你给清洗干净,医生说自然,肯定洗干净。边洗边问我车祸的经过。套用一句外交辞令,我是在是无可奉告。医生便用鄙夷的眼光看我良久,然后走了。妻子告诉我另外几个人情况打听清楚了,驾驶员鼻梁骨粉碎性骨折,孟校长右腿骨折,谷校长右脚背受点轻伤,只是刘主任很危险,估计是颅骨粉碎性骨折,出血不止,正在楼上抢救。
我说刘主任家属来了吗?妻子说来了,正抽抽搭搭哭呢。我说你去陪她吧,我就这样了,等会儿肯定有医生来处理的。妻子说你一个人行吗?我说很快就会有人来的,你去陪刘主任爱人吧,多安慰她。
妻子走了,我的手机不停地响,可是手机装在口袋里,我拿不出来,肯定是询问情况的,只好不接。
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都是我的同事和朋友。我父母亲终于到了。父亲苍老了很多,紧张地询问我的情况,母亲颤抖着手抚摸我的头部。我心里一热,就要流泪,但我拼命咬牙忍住。
那时我真的很委屈,只想大哭一场。
一会儿功夫,我妻子过来了,眼睛红红的,我心里一下子被恐惧攫住,不详的感觉瞬间扩散到全身,我开始哆嗦。母亲将我抱住。妻子小声对我父亲说,刘主任走了。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慢慢顺着脸颊流下来。
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对刘主任去世唏嘘不已,同时很愤怒医院,因为到现在为止也没对我采取任何救治措施。妻子说我去交钱找医生,你头部撞击厉害,赶紧做ct,出血了问题就大了。我妹婿说我陪大嫂去。一会儿妹婿和我妻子回来了,说单子已经开好,几个人七手八脚扶我起来去ct室。做完ct,医生说片子要两个小时以后再能拿到。我们只好又回到走廊。
中午时分,我妹婿我妻子和我父母商量我转院的事宜。我一直沉浸在刘主任罹难的悲伤中,这时才想起我有个学生在解放军105医院工作,便让妻子拨通电话。半个小时后,我那个杨姓学生赶过来了,一脸的紧张,了解情况后,立即给105医院打电话,安排床位。一切妥当后,留下我妹婿等ct片子,我母亲和妻子搀扶我想医院大门走去。
在楼下,我分明听到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声,我知道那是刘主任的妻子在哭她英年早逝的爱人。我和刘主任是师范学校的同学,他人很厚道,比我大两岁,但一直像个兄长一样照顾我,我们昨晚在一起吃饭,今晨又同车,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有了。生命太虚无,太不可知了。我想去看他最后一眼,但我家人阻止了我,带着无尽的伤痛,我回头再看一眼这家医院,我的朋友魂魄不远,保佑你的父母妻儿吧!
三
出租车里,我坐在后排中间,一边是我父亲,一边是我母亲,我妻子坐在副驾驶位子。我像是他们失而复得的珍宝,被小心呵护起来,只是这件宝物现在有了瑕疵。我无端觉得自己变成乾隆年间的陶瓷,被不小心甩出裂缝,现在是赶着找匠人弥补。
看了一下出租车上的电子钟,已经是下午三点二十了。用我的一只半眼睛向外看,蓝天更蓝,白云更白,阳光比任何时候都灿烂,蜀山雾霭朦胧,高楼鳞次栉比,大街上车流如龙,走道里行人摩肩,男人们行色匆匆,昂首挺胸,一脸的自信,女人们用各种时装刺激人们的眼球,将春天打扮的花枝招展。我一直不知道这个世界如此美丽,罗丹说的好,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我用一只半眼睛看世界,因为聚光,所以更美。
从三院到105,出租车用了二十几分钟时间。艰难地被扶下车,我的学生小杨打车先到医院,已在门口迎接。我先在住院部大厅的椅子上小坐,一会儿小杨办理好住院手续领我去骨科十六床。这是一间很大的病房,住满了连同我共八个病人。很快小杨陪同一个中年医生进来,对我介绍说是骨科主任孙医生。面容慈善的孙医生和颜悦色地用不知什么地方的方言问过我一些情况,然后又带我去x光室拍了片子。我的伤情基本上和三院的诊断一致。
接下来是打石膏绷带。孙医生在我身上比划很久,最后将我的右臂和前胸一起用石膏绷带固定住,硬梆梆的像古罗马角斗场上武士们穿的铠甲。再回到病房时,我看见来看望我的教育局几位局长,眼里有些发热。局长们向我表示慰问,并询问车祸经过,可惜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很后悔当时睡着了,这是我唯一一次对领导的问话不置回答。然后无外是安心养病疗伤,不必牵挂工作,他们已有安排等等。
送走领导,在病床躺下,其实是斜靠在床上。我妹婿拿了ct的片子赶到了,对我说医生看了,头部没有出血。我暗自庆幸,便要妹婿带爸妈回去。老人不放心,不愿回去,最后大家一起劝说,并说好第二天再来看我,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然后来了好几个护士,可惜带着口罩,无法看清面容,但燕语莺声,委婉动听,想象中肯定都是美女,一时竟忘记疼痛,如实按照护士要求提供诸如性别年龄体重嗜好等等情况。一个护士给我输液,只能是左手了,调整一下睡姿,便将头扭向一边,伸出左臂。我不记得上一次打针或吊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好像记忆中就没和医生打过交道。心里有些护疼,但几乎没感觉到疼痛,只觉得有几个凉滑的手指在我左臂轻摩,很快搞定。我有些后悔干吗将头偏向一边?下次再吊水时一定仔细打量给我皮肤快感的纤纤玉手。
我妻子给我打病号饭去了,我才想起今天到现在还米粒未下肚呢,真的很饿。打量病房的几位病友,有三位军人,其他四位都是和我一样的土八路,看了绷带的部位,就能大概判断出受伤部位,有的在头部,有的在腿上,肯定都有各自痛苦的故事,一边感叹人生多艰,命途多舛,一边又想起刚刚离去的刘主任,心下默然,几乎又要流出眼泪。
很快,我妻子端着饭盒进来了,我右臂被捆绑,左腕扎着针,只好让她喂了。开头有些不适应,但米饭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便一口赶不上一口咀嚼有声地吃了起来,以致临床的病友看着我友好地笑。我妻子有些不好意思,说胳膊断了不耽误饭量的,一天没吃东西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大盒食物下肚,感觉好多了。挣扎着起来喝点开水,刚躺好,一下子进来十几个人,原来是我的一帮同学,听到消息后从各地赶来。我心里很暖。大家围在病床四周,感叹了一阵刘主任的罹难。我妻子收拾饭盒出门,这些家伙开始和我打趣。有的问我见到美女还知道心跳不?有的问我那地方受伤没有?我只好暗自咬牙,心里发狠伤愈收拾这帮损友。
都走了,妻子留下来陪我。我妹婿送我爸妈回到家夜里不放心又从几十公里外赶回来。可能实在是太疲劳了,我居然很快睡去,继续扯起响亮的呼,只是做了个噩梦,大汗淋漓地惊醒,睁着失神的眼睛看着黑暗,只到天亮也不曾睡去。
四
住院的日子开始了,每天是一样的程序:早晨查房,孙医生领着一帮实习生按床位逐一检查,然后是护士量体温测血压抽血化验大小便询问体征,再然后是吃药输液。上午十点以后,陆陆续续是来看望我的熟人,有同学同事朋友上级下属亲戚家人,病房里的花很快摆满,因为每天探视的人太多,以至于孙医生很不满意,甚至怀疑我是不是隐瞒了身份,因为他说一个小小的校长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探视?最少也是副县长或科局长一类。我听了不但不生气,还很高兴,暗自下定决心,出院后好好工作,没准真的有官命也不一定。
第二天晚上,我婉言将妻子劝回家,因为一天一夜的操劳已经使她很憔悴,我看着心疼,而且我能自己下床活动,实在不需要她在病房陪我,晚上只能在椅子上凑乎打盹儿。
夜里很无聊,而且断骨处像是有虫子在噬咬,感觉就像是骨头正在被抽去,心里空荡荡地,全身不停地淌冷汗。如果能看书,也许会分散我的注意力,可是我又不愿开灯影响病友。也许出去走走好受些,于是我困难地起身下床。
走到楼梯口,才发现楼道的铁门被锁上。返身去护士值班室,柔和的灯光下,一个长发的脑袋伏在桌上看一本很厚的书,我怀疑是琼瑶小说集,因为这些护士大多是怀春的年纪,白天见惯了血腥痛苦的场面,只有深夜才能静下心来,走入琼瑶的言情世界,憧憬梦中的白马王子。
护士看书很入神,以致我站在面前很长时间她都没有发觉。我轻轻移动脚步,从不同的位置打量她,怎么看都是一幅美丽的剪影,那恬静的神态犹如婴儿熟睡,柔弱的身影在这宁静的子夜被灯光烘托着,居然有很圣洁的感觉。我迟疑着要不要惊动她拿钥匙开铁门,可能呼吸声大了点,终于让她发觉,像受惊的兔子般突然抬起头,她用慌乱的眼神打量我,我正暗自用“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之词形容她,她开口说:
“您……有事吗?”
“哦,对不起,是这样的,我是十六床病人,因为伤口太疼痛,无法入睡,我想……出去走走也许好些,可是……可是楼道的铁门锁上了,你能不能打开……”
她站了起来,一个二十左右的小姑娘,很清丽。慢慢将书折页合起,然后用娇嫩的声音对我说:“这样啊……你稍等。”然后起身去了里面房间,一会带出来一个睡眼惺松的女孩子,说:“小张,你在这里顶一下,我带十六床出去走走。”
开门,下楼梯,小姑娘说:
“要搀扶吗”
“哦,谢谢,不用了,我能走,真是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你走好啊,踩实了,别摔跤。”
105医院住院部大楼前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没有假山,但池沼流水,小路阡陌,月光扶疏,竹影风动,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汽笛声,更增添了宁静。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园。静静地漫步,心也沉静下来。因车祸却得以在如此静美的月色下和一个恬静的少女散步,恍惚走进聊斋,不仅暗自感叹上天对我不薄。
这么不说话走着,慢慢有了些暧昧的感觉,我很为自己的卑下而脸红,便想开口说话打破沉闷。
“你刚才看的什么书?”
“你是怎么受的伤?”
我们同时问对方,然后一起哑然失笑。
“还是回答你吧,”我说,“我是车祸受的伤,当时我坐在副驾驶位置,因为车闸失灵,汽车撞向收费站的挡墙,我头部撞向车前玻璃,断了右臂,左胸三根肋骨骨折,并且当场昏迷。”
“哦,我猜想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你头部猛烈撞向车前玻璃,巨大的惯性让你撞碎玻璃,人从车里飞了出来,因为是右肩着地,所以右臂骨折了,我说的对吗?”
“哈哈哈……”
“你笑什么?我说错了?”
“没有,你的想像能力真好,和你想的一模一样。”我心里暗笑小姑娘港台警匪片看多了,就我这身板,飞出来还能要你陪着散步吗?但我没有纠正她的说法,而是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小姑娘说:
“你真厉害,我只看过成龙在电影里这么飞过,没想到你也行,很疼吧?”
“是啊,很疼,无法入睡,所以才想起来出来走走。”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教师。”
“你是老师呀,好职业,我最尊敬老师了。”
“谢谢。对了,你刚才看的什么书?我猜一猜好吗?”
“好呀,你猜,估计你猜不到。”
“医学专著?”我故意逗她。
“不对,继续猜。”
“那一定是琼瑶阿姨的言情小说了。”
“你赖皮!你一定看到封面了。”
“哈哈,没有,真的没有。”
“那你这么能猜到?我不信。”
“你这样的年龄,正是憧憬未来的时候,所以喜欢看琼瑶的言情小说,一点也不奇怪呀。”
“太神了,你真厉害!”月色朦胧,小姑娘看我的眼光几乎有些崇拜了。我不敢再深说下去,便闭了口不再说话。
倒是小姑娘很健谈,向我说起了她的家事。原来她来自皖南山区,母亲早亡,父亲带着她和弟弟生活,后来父亲又结婚了,晚娘很厉害,只疼自己生的儿子,把她和弟弟看成拖油瓶,极是刻薄,于是她用功读书,考取了卫校护士专业,毕业后找关系分配到105医院实习,很为实习后的就业担忧。
我帮不了她什么,心里居然有了些内疚,一时感叹生活艰难,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正是花季的年龄,却也过早成熟,有了对生活的畏惧和担忧。突然觉得冷,便哆嗦了一下,被细心的小姑娘发现,她关切的问:
“你很冷吗?”
“是啊,有点冷,我们回去好吗?”
“哦,好吧。”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回到病房的楼层,站在楼道边,等小姑娘锁好门,我真心实意的表示感谢,小姑娘羞红了脸颊,一再说没什么,应该做的。我心里充满感激,慢慢回到病房。
病友们的呼声彼起此伏,还有人磨牙,“咯吱咯吱”的声音让我头皮发麻。我轻轻合上眼睛,胡思乱想着,慢慢睡去。
第四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人轻轻摇醒,睁眼一看,原来是那个小姑娘,只见她低下头轻声在我耳边说:
“伤口还很疼吗?想不想出去走走?”
我看了看旁边正熟睡的妻子,做了个噤声手势,小声说:
“不用了,谢谢你!早点休息吧。”
小姑娘有些失望地走出去,轻手关上房门,我在她渐远的脚步声里,沉沉睡去。
五
第三天是我同学火化的日子。早晨,我让妻子帮我穿好衣服,又刮干净胡子,让她扶我下去。妻子不解地问我:
“你要去哪里?”
“我要参加刘主任的追悼会。”回答的斩钉截铁,一点不留余地。
“你不要命啦?这个样子能去吗?”
“你别管,我一定要去的!”
妻子苦口婆心,反复陈述厉害,就差没有声泪俱下了,但她说服不了我,最后只好搬来孙医生。
我算是领教医生的厉害了。孙医生满脸怒气,站在我面前,把一张白纸往我面前一放,用他一贯的不知什么地方的方言问我:
“你自己能写吗?”
“我右臂不是被你捆住了吗?怎么写?”
“那好,你口述,让你爱人写。”
“口述什么?”
“你就说你的伤病不用治疗了,现在就申请出院,以后无论出现什么后果,都和医院无关。你就按照这个意思口述,让你爱人记录下来,然后你签字就行了。”
还能说什么?只好作罢,但一定要妻子代表我去参加。
妻子去了。那个上午,我斜躺在病床,想念我早逝的同学,回忆起我们二十多年交往的点点滴滴,感叹生命的无奈和不可知,默默流着眼泪,只到有朋友来看我,才收住悲伤。那一夜我整夜没有合眼。夜里下起了雨,全身骨头像散了架,伤口出奇的疼痛,但头脑也是出奇的清醒。我在手机里记下一些感想,后来整理成一篇杂感:
如果不是遇到一次一死四伤的车祸,如果不是四位幸存者中的一位,如果不是躺在病榻上忍受着断骨的剧痛,我也许不会这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生命原来这么脆弱,不经意间,你一下子面对生死,甚至你根本就无法选择。生命之于我们,无奈而不可知,你或者随风远去,化作一缕轻烟,或者勾留此间,兑现生命的诺言。死者长已也,去向天堂,而生者却要在人间的炼狱咀嚼痛苦以及欢乐。
即使生命带给我的全是痛苦,我还是愿意选择活着!
人就是这样,平平淡淡活着,每天看日落日出,可能永远也体会不到生命的珍贵。有时遇到难以排解的郁闷,遇到人生的沟沟坎坎,还会产生死的想法。很多东西,总是在失去或即将失去时才感到它的珍贵。生命尤其如此。我们很少有机会体验生死的感觉,很多人说到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生命如果需要我们选择死亡,比如为了道义,为了真理,能锐身赴难引颈高歌的,是真豪杰真英雄,但这样的机会必定很少,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遇到,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了与生俱来的一份责任,或者不为什么活下去。
死亡给我震撼,最初是我读师范二年级的时候。暑假回乡里老家,在不通电的地方,夜晚纳凉听故事是最好的消遣了。讲故事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健壮汉子,那晚说的是庄周梦蝶,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奇怪不识多少字的他怎么会说这样的故事,我猜测可能是因为他喜欢看戏的缘故。第二天早上我父亲告诉我,讲故事的人突然暴病死了。我的震惊可想而知。乡里人按风俗草草安葬了他,我参加了葬礼的全过程,当棺木被黄土掩埋时我非常颤栗,一条汉子就这样走了,生命的消失就这样简单。主持葬礼的人还在念叨什么早死早投胎,我突然成了梦里的庄周,浑不知是真是幻,我不知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又为什么突然离开,我对死亡一下子有了敬畏恐惧心理,第一次感到人生的虚假,假得几锹黄土就能掩埋一切。
以后死亡见得多了,英年早逝的,正常老死的,因古猝死的,得病离世的,见得多了,心底对死亡的敬畏却并没有淡漠。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象死神是一只巨大的黑色的苍鹰,无端叼走人的生命,然后藏在云层里,看活人们的悲哀。我喜欢听孙国庆,每次听“苍鹰”时,心里都很酸楚,全然感觉不到雄鹰搏云展翅翱翔天宇的雄姿,只有人生苦短命途无奈的感叹,那份凄凉的况味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我惧怕死亡,常常为自己羞愧不已。夜晚阅读时希望了解古今圣贤对死亡的态度,希望给自己关于死亡一个正确的看法。渊博如孔圣,澹泊如老庄,狂放如李白,简约如易安,古今寂寞的圣贤没有留下对死亡的体会;岳武穆为一忠字壮怀激烈,令无数忠良空悲切,文天祥高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陈毅帅后死诸君齐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舍生取义,取义成仁,真英雄大豪杰岂是我这样肖小所能望其项背!古今中外,慷慨赴死者有之,为生乞怜者有之,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
我突然明白,生命对于谁都一样重要,人生不在于如何死法,死亡可能无法选择;人生在于如何活法,生存是可以选择的。
人生大抵匆匆几十年,重要的是生命的过程。生命能感动别人感动自己的,莫过于情义,无情未必真豪杰,有义自是大丈夫。古来情义英雄让我们感动,我们从他们身上真真切切感受至真至善至美,其实是因了他们身上的真善美引发了我们心灵的共鸣。人生来是向真向善向美的,完美的生命或许根本不存在,但即使生命有缺陷,只要真实而有意义,我们还是热爱它,赞美它。讴歌生命,其实是热爱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只有一次,只有有限的几十年,我们没有理由不善待它。
人生需要关爱。遭遇逆境,也许一句温暖的话语会使你重新鼓起勇气,即使在很顺利的情况下,有了快乐也需要与人分享,对人对己的态度其实是对生命的态度。我非常感谢我的家人、我的同事朋友,在我遭遇车祸时把温暖送到病榻,我知道这份问候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是个感性的人,看电视都会流泪的那种,所以这份让我莫名感动的关爱会一直流淌在我的血液里,伴我众生。
大难不死,我知道是因为我人生的使命还没有完成。如果说这次意外给我感悟,那最大的感悟就是活着真好。
好好活着,为关爱自己的人活出人生的意义。
六
第二天上午,我的情绪依然不好。快中午时,来了几个朋友,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让我感动。乘医生中午休息,我尾随着朋友去了医院附近的酒店,甚至不顾大家劝阻,居然喝了一点酒。自然是不敢多喝的,让孙医生闻出酒味来,只怕又要让我签字了。
一个在新华书店工作的好朋友最会说笑话,酒席上,他妙语连珠,我记得颇为经典的是这个笑话:
说是一个嫖客问小姐是否[ch*]女,这让小姐很难回答,想了半天,小姐说,俺从事无烟工业很多年了,要说是[ch*]女,估计客官您也不信,要说不是[ch*]女,俺的确没有婚配,传出去俺以后也不好处对象,干脆,您当俺是副处得了。
席间正好有个朋友是副处,大家瞅着他嘿嘿直乐,让他脸红脖子粗,我的心情便渐渐好起来。石膏绷带捆的久了,右臂是钻心的痒,无意中左手用筷子往绷带里挠,好家伙,这下麻烦大了,越挠越痒,饭后干脆把筷子带到病房,一下午什么事没做,尽挠痒痒了。
晚上,实在痒的不行,便央求妻子想办法帮我去掉绷带,大不了明天再求孙医生重新打上。妻子很为难,但架不住我软语温声央求。我口若悬河,软硬兼施,声泪俱下,就差没喊她姑奶奶了。熟悉我的朋友都认为我口才不错,能说会道,忽悠起来不晕倒几个不算完,我也很自负,但知道我的忽悠功夫是那天晚上练成的没有几人。妻子本来心如铁石,最后也让我化为绕指柔,只好用床头柜上的水果刀给绷带做手术。两年后我妻子下岗了,我鼓动她大胆去医院应聘,居然混进手术室做了助理医生,这也算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吧。
我现在想想我实在不够聪明,因为我小看了石膏绷带,以为要除掉它最容易不过。我错了。那石膏捆在身上日久,没准占了我的灵气,和我的断臂建立起感情,如同一对恋人,虽没有山盟海誓,却也生死相依,刀割不断。关键时刻是我的毅力感动了我妻子,然后我妻子的恒心又感动了我,我们互相感动,虽没有热泪满眶,却做到了汗流浃背。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苦战两个多小时,终于还我右臂前胸自由。
自由了,虽然只是一条断臂,却也让我欣喜异常。这让我想到那些贪官污吏荣蹲大狱后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罪行的忏悔。妻子蹑手蹑脚端来热水,小心翼翼为我清洗,那种愉悦那份快感……不说也罢,因为接下来等待我的是为这短暂的自由付出的无尚代价。
早晨,我还在熟睡,孙医生又带着一帮实习生来查房了。我被惊醒,暗自思考对策。还没想出头绪,一群人已来到我床前。
孙医生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介绍自己是如何科学的将两处断骨用一个绷带捆绑起,然后右手伸进被子里,神态有点像星爷的一部什么电影的场面——各位观众,请看——
被子终于没掀起来,因为孙医生已发现异常。只听他拉长音“咦”了一声,就见虎眉倒竖,虎目圆睁,我这边是花容失色,花枝乱颤。
“你……你……你把那个东西弄哪儿去了?”
“什么那个东西呀?”
“你说是什么?绷带呀!”
“哦,是……这样的,因为太痒,我就……自己动手给拆了。”
“拆了?”孙医生怒极反笑,温和的像一只笑面虎:
“你用什么拆的?”
“就是……水果刀呀。”
“我们用专业工具都不容易拆,你费了不少时间吧?”
“可不是,两个多小时呢。”
“好,很好,真好,算你狠!我们走。”
“别呀,孙主任,你走了我怎么办呀?”
“怎么办?凉拌。你不是挺有能耐吗?自己会拆难道不会打?我告诉你们呀,十六床的伤病由他自己负责,谁也不准管!”
然后边怒气冲冲出门,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这回用的全是方言,我一句没听懂,估计是破口大骂。
完了。这回彻底完了。
我像个斗败的公鸡,蔫了。
邻床的病友说:
“你们夫妻昨晚嘀嘀咕咕,原来是拆绷带呀!哈哈哈,孙医生脾气很大,这回够你受的了。你呀,慢慢求情吧!”
我妻子这时好像把我所有的不好都记了起来,新仇旧恨化作无尽的埋怨,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如果正好又是个长舌妇,那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中午十分,我那个学生小杨过来了,对我说现在外面非典闹的厉害,他才参加的会议,105也是收治非典病人的定点医院,劝我不如回家养伤。我有些发懵,我的运气也忒差了吧?半辈子才有这么一次机遇,出车祸住院,就这么匆匆结束了?而且我的绷带……
我现在回忆当时的心情,只有用沮丧懊丧后悔忐忑这些词。你说我要是不偷偷溜出去吃那顿饭,不用筷子挠痒痒,不那么滔滔不绝瓦解我妻子的意志,我妻子的立场再坚定点,水果刀不那么锋利,我的绷带也不会拆了呀?现在好,为这半天的自由我得付出多大代价呀!
傍晚去楼下遛弯,到处是办理出院手续的病员和家属,有点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后南京总统府的意思。看来此处真的不留爷了,我的闪人!
那就腆着脸求孙医生孙爷爷吧!我现在才知道人的潜力真是无限,比如我,一直也算是个正派人,为人低调,忠厚老实,言行一致,可当时为了求孙医生给打上绷带,真是用尽心机,什么阿谀奉承,什么好话说尽,什么点头捣蒜……我无耻的样子连我自己都恶心。好在孙医生宅心仁厚,对我略施薄惩也就适可而止,当然,忘记不了谆谆教诲,诸如珍惜生命,克制私欲,遵守规章之类,我现在依然能准确模仿孙医生的神态腔调,只是我文字功夫差,无法用语言描摹而已。
四月十五号下午住进来,四月二十二号上午走出去,确切地说是被非典吓出去。带着医生的嘱咐,就是所谓医嘱,然后,去和105医院骨科的医护人员告别。没有见到那个小姑娘,心里有些惆怅,为了逃命,我还是灰溜溜潜入乡下,总是觉得在我父母的羽翼下最安全。
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住院的经历,七天,一个星期,足以让我永不忘怀了。
我没想到的是,从这一次经历开始,我和医院算是建立了感情,因为我后来又多次住院。我归结为春天的原因,因为那谁说过,所有春天发生的故事都会不断地发展下去,直至有个圆满的结果。
我圆满吗?我等着看结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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