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飘落的五月,对门的卜文姐穿上了红嫁衣。
婚车进村了,村里的大娘大婶们早早绑好了绳,大爷大伯则围挤在门口的坡下议论纷纷。亲朋好友除了每个人的脸上挂满喜悦,还口是心非啧啧称赞称赞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不以为然的我孤零零地站在槐树下,看着满天的槐花飞舞,看着卜文姐被她那不动情调且又老实木讷的老公抱出来,眼眶就禁不住溢满了泪水。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遍了整个村子,几乎要震聋人的耳膜。小孩们猫着腰捡拾地上洒落的花生和糖果,婶娘们兴高采烈地帮卜文姐侍弄好头上的纱巾,小脚且颤颤巍巍的老奶奶们簇拥着卜文姐上了车,并俯在耳畔几多叮咛千万不许哭,哭了对自个家,对婆家人也不好之类的话语。
天空瓦蓝瓦蓝,没有一丝风,牛羊也知趣地停止了咩咩哞哞的叫唤。一脸茫然的卜文姐强忍着满腹委屈,四处张望着。我知道,她在人群中搜寻我的身影,她留给我的本子有给他的回复,她在等我给她希望。她脸上的胭脂红红的,煞是好看。白皙细嫩的皮肤,乌黑的头发,高高的鼻梁上面镶嵌着一对清澈似泉的大眼睛,渗透出她青春的无限美丽。她那微翘的一闪一闪的睫毛,真仿佛天空中亮晶晶的星星。要是搁置往日,我准会夸她是漂亮的白雪公主,她也一定会兴奋地跳起来。这刻的我,却心碎无语,因为我没有给她带来令她振奋的消息。这刻的她,一去可能回不来,哪里还有心思顾及自己的颜面呢?还有她那双纤细的手,我们在一起曾开玩笑说她那是弹钢琴的手。此刻,她的手却被一个陌生的男人牵走了。从此,她的这双手将要与柴米油盐打交道了,从此,她的这双手将要为这个男人洗衣做饭管孩子。
她甘心了吗?可知我有多么不甘,当然是替她不甘!那个爱他的男孩不是说他要牵着卜文姐的手,一起共度此生吗?那个爱他的男孩还说要牵着她的手白头到老!
我静静地看着她的焦急和无奈,我除了默默地祝福她幸福之外,只有在心里一万遍哭喊着:卜文姐,不要走,我舍不得你!哭喊过后,我又愤愤然替她恨起那个说爱她并娶她的男孩!可他去了哪里?他完全忘了卜文姐吗?他不是说让卜文姐等他吗?他不是说他很快就会来的吗?可他走后再也没有音讯,可怜的卜文姐,从春天等到秋天,从秋天又等到来年春天,还是不见他的踪迹。
有亲戚上门说媒了,对象是十里外那个村子队长的二儿子,听说他面貌丑陋,个性也木讷。亲戚怎会昧良心把卜文姐往火坑推呢?后来据说队长拍着胸脯对亲戚承诺,只要卜文姐答应这本亲事,他把大儿子新盖的三间瓦房当婚房,外加4000的彩礼!那个年月,只有少数人吃麦面馒头,至于钱数,人们一年的收入也不过1000多元,村长就那么大方,用大儿子的新房和4000元做赌注,投资未免太大了!
卜文姐开始死活不同意,她还在等那个爱她的那个男孩。后来经过亲戚的一番数说,她没法不让自己改变主意。她上面三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只有二哥娶了媳妇,大哥三哥都是光棍,先前有许多人家提出拿她给大哥或者三哥换媳妇,也就是人们说的换亲,她不是逃避拒绝就是寻死觅活。随着大哥三哥的个头一天天窜高,眼看着父母双亲的白发与日俱增,她再也不能任性地无视家里的境况。
所幸的是她上了初中,初中三年,那个一直在心里暗恋她的男孩,毕业前夕找到她,偷偷地,面色羞红地塞给她一张纸条和一个红皮的日记本。她拆开了那张纸条,上面写道:文,欣赏你的开朗和大方整三载,如果有意就请回复,如果无意,我们日后还是同学。她再翻开日记本,其中一句赠语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卜文姐看后,胸前象揣了只小鹿咚咚乱跳。
这个看上她的男孩她再熟悉不过了,和她是同学,坐在她的后座,还是她的班长。平时只要一下课,他幽默风趣的谈吐惹笑得大家前俯后仰,卜文姐更是不顾女孩的矜持,笑得咯咯咯咯,笑得爽朗无比,笑得和她今日出嫁的鞭炮一样,想要震破人的耳膜!由于他没有挑破、提前说明这层关系,卜文姐和他更是没有隔阂,没有忌讳地聊得天翻地覆。他们还肆无忌惮地议论师生,谈论理想追求,有时候还分析起父母的忧愁,社会的发展,以及毕业后他们的出路……
班长聪明,随和的性格不但赢得了许多女孩的青睐,还获得了老师的一致好评。更主要的是他人品正直,且学习优异,又是大家公认的‘帅哥王子’!可卜文姐根本连这个念头不敢有,也不能有。她的家底她是十分明了的,父母背日出,盼日落,用手苦刨地,就这一刻也不停歇,日子到头来还是过的紧巴巴。她能有什么想法呢?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从不稀罕什么,也不为难父母,对于哥哥弟弟,她更是谦让有度,没有非分的要求加重家里的负担。
校园三年,卜文姐快乐而充实,她不在乎穿衣的寒碜,不在乎饭吃的好坏。她纯真无邪地和同学们交往,她利用课余时间画画,唱歌,用班长的话说,他们是新时代有思想有灵魂的年轻人!至于他们的发展,依然沉浸在友好的同学关系中……
万万不曾想到,班长对她倾心仰慕已久!她前思后想,感觉班长是真心的,再说都到这刻了,班长没有必要骗她。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回复了,说她十二分的愿意,只怕‘高攀’不起。尽管班长自身条件很好,可他的家庭并不富裕,他的父亲既懒又馋,还晃荡的不着家的边,是村子出了名的‘荒杆子’。家里地里全靠母亲一人张罗,要说高攀,也对也不全对。有谁愿意把女儿嫁给这一家没有指望的人呢?
卜文姐铁了心,她看到村子的女孩一个个结婚后,被生活折磨的麻木,而后又麻木的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灵魂,她就心惊胆战,全身起鸡皮疙瘩。她就算再穷再苦,也不要象村子的妇人们这般模样。好歹她有文化,有知识,她不可以这样枉此一生的!那样,她将永生永世痛苦悲哀,那样,她将会活在这三年的回忆里,直至死亡的那天……
班长收到她的回复后,即刻代人回了话:文,等着我,我会娶你;等着我,我会来接你;等着我,我会来牵你的手!
卜文姐高兴的夜里无法入眠,她的眼睛闭上,面前就浮现出在校的种种情景。他们的高谈阔论,他们的一针见血;他们的班门弄斧,他们的唇枪舌剑……醒来后,卜文姐的嘴角挂着甜蜜,她明确了自己的选择,她打算等他来了,一起向父母摊牌。她还想好了,要是父母不同意,她什么也不要,直接跟在他身后走到家就算是他的新娘。
同学们相互留念后,便各分东西了。卜文姐站在门口那棵老槐树下,从晨曦到日暮,从槐花枯落到槐花发芽,痴痴地傻等她的‘爱’。
第二年槐花枯落的季节了,村子里来来往往的还是熟悉的面孔,仍旧不见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她可真有点沉不住气了,她抚摸着那张纸条上的字,找出他写的赠语,沉思良久。不等她想出方子,外界的压力逐渐袭来,亲戚一再催促见面。父母被逼得无法下台,只好低声下气求助于她。
卜文姐无计可施,她找到我后,一五一十对我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对我说,我所在的班级有一个男孩是他的本家弟弟,让我把本子捎带给他。末了请求我给她保密,说我是唯一知道她隐私的人。我点头答应了,接过本子一看,上面写着: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随后,卜文姐就去赴约了。听说见面后卜文姐问一句,那个木讷的男人就答一句。且嘴里不是嗯就是噢。要是卜文姐不问了,他低头继续装他的哑巴。卜文姐回来说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看的顺眼,唯一看的过去的是他的个头,比卜文姐高出半截。紧跟着拟定婚期,卜文姐自回家后再也没有出来过。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家里也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摊上这种事,父母能有什么好法子?
我将本子郑重交给那个男孩后,不到三天,本子就回了话:忘记我,忘记那段不值得留恋的日子。我已婚,请速嫁!我没有交给卜文姐,我不想伤她的心,我想让她留点美好的回忆,我想让她有点思念的空间,不然她的精神支柱会彻底垮下去!她从我眼里看不到一丝生还的希望,她从我嘴里得不到他的一丁点消息。于是,沉默过后是哭泣,哭泣过后是沉默,再接下来是她出嫁的良辰吉日。
我没有勇气靠近卜文姐的婚车,我没有力量对她表白,我更没有能力去找那个男孩质问一下的念头。我怔怔地注视着忧愁交加的卜文姐出了村,我注视着天边那一抹云彩,飘游来去。我注视着大家伙的喝彩,连带那不远处的牛羊,眼前似乱针飞舞,一片漆黑……
日子不紧不慢捱着,卜文姐的消息渐有渐无。许多个夜里,我猜想着,她许是和村里一般大小的妇女一样吧,孝敬公婆,生儿育女……织布纺花,扛着锄头下地……
不知不觉,两年的光阴逝去,等到春节的时候,我再遇到她,才发现她瘦的失了人形。她看到我,忙把自行车推给她男人,自己从坡上一路小跑下来。我的眼里不能没有伤悲,她全然不顾,上下打量着我,惊喜地抓住我的双手,直瞪着我问是不是忘了她,怎么不去看她?我的胳膊被她拽的生疼,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口吃的只是说着我……我……
她抬头叫喊着,招呼她男人下来拿上包。我趁机问她的孩子呢?不问不打紧,这一问就问出事儿来了,她满脸惆怅说为那个男孩守!我语塞,迷惑,守什么?与孩子有关?守身子还是守清纯,还是守久远的甜蜜?她勉强笑了,说我还小,不会明白的。她的男人走近我们跟前了,掏出她购置的年货。我低头斜视那个男人的一刹那,突然莫名的伤感。可怜的卜文姐,你可知道有人比你更可怜?为什么作贱别人,束缚自己呢?既然嫁给他,为什么不全心全意爱他呢?你是不喜欢他,可他喜欢你啊!他也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魂的人,你把他当作孩童欺骗吗?还是你根本对自己,对你们的婚姻就不负责任!
转身走的片刻,她嘴唇蠕动,想要问的话没有问出来……
事情的真相在我出嫁后的第十个年头。那是个炎热的酷暑,家里来了老公的一位朋友,他进来我就看出他的脚有点跛,还有他全身的疤痕,因为穿着短袖和短裤,所以他身上这里一小块,那里一小块的伤印非常明显。无意间,老公提起学校的调皮事件。他兴致来了,神采飞扬说出当年的无知懵懂。当我听说他是某系某班时,冷不丁问她认识我们娘家村子的谁?他想也未想,连连摇头。还是老公提醒:卜文不是和咱一个班么?她还坐你前面,你们吟歌作画,关系不是挺好的么?怎会忘记?
他脸微红,凭直觉,我感到他是卜文姐预备以身相许的那个男孩。避过老公,我问他是不是曾经暗恋卜文姐的那个男孩?
他更惭愧了,如实相告:他上树给羊采摘叶子时,不小心摔下来,腿脚致残。治愈了好长时间,只因家中无钱医治,耽搁后就成了这样的状况。我又问起他后来的境况,他说,父亲死了,母亲更苦,他彷徨过,挣扎过,不知拿什么给卜文姐幸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索性放下吧,得不到的总是最好,这么些年,他仅靠残存的那点记忆过日子。
我噢了一声,说了一句天不遂人愿。他问起我卜文姐的情况,我问她不晓得吗?他说只晓得跟了队长的儿子,听说日子还不错,别的一无所知。
还不错?卜文姐的婚姻岂能是他一句还不错概括的?我恼怒地对他道出了卜文姐出嫁的前前后后,并说出婚后两年都没有孩子,他应该知道、也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脸白一阵,青一阵,也许是气温的缘由,也许是他心中不能释怀,总而言之,他的后背湿透了,额头的汗也顺着衣襟向下淌!
现在呢?有孩子吗?他小心翼翼察颜悦色,期待我的答案。
当然有,不过是在那个男人滚下坡,伤的面目全非时,善良的她才做出决定的。
起身要告辞了,他对我说了这么一句:大错既已酿成,就不要怨天尤人、一错再错,他真心希望卜文姐能够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
我问了不该问的一句:你心底压根没想,还是根本就没有过她的存在?
他不答言了,我极力想知道她的想法,不得不替卜文姐又补充了一句,她说她是有思想有灵魂的人,无论身处何地!你呢?
他迈出门槛的脚停了下来:要说不想那是自欺欺人,其实,一直就没有忘记过!他一拐一拐地跛着,消失在门外,瘦弱的双肩随着他双臂的晃动显得极不平衡……
槐花树抽出新芽了,屈指算来,我们和卜文姐的孩子都十五六岁了。
得知卜文姐的儿子和我女儿同系不同班时,想见卜文姐的念头冒了出来。感情埋在人的心里终归是个死结,为何不让死结随着岁月随着流年自然解开呢?
满天的槐花又翩翩起舞。一个艳阳高照的星期天,我们带着孩子,双双约好,在娘家碰面。卜文姐更瘦了,瘦的简直成了皮包骨头!轮我抓紧她的双手了:卜文姐,你还好吗?告诉我真话?
她苦笑着,说我真逗。我不在意,还是刨根问底,快说啊,你真的感觉如何?
她嘴角微露一丝笑意:什么感觉,是我对那三年往事的回味吗?还是对他念念不忘,耿耿于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时过境迁,我还有幸福可言吗?幸福还会回到我身边?
你要他怎么样?他已经那样了,你难道还要追究他以前的过错?你不能为他,为你们彼此的家庭重新活一回吗?我再也忍不住了,一股脑说完了他的悲惨遭遇。不过说到最后,我隐瞒了他其实,一直就没有忘记过那句话。
卜文姐不能装作无动于衷,她心头猛地一震,问我他真成了这样?我说你以为呢?她纤瘦的手伸出来,对我说,她知道事出有因,不然以他的个性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是没有料到他这么惨。其实呢,谁牵她的手都一样,只要是真心实意给她幸福的男人,这就足够了,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镇静之后的她淡然说着,脸上回复了以往的平静,我心里却被她们影响的蛮不是滋味。
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她时至今日,还在想着他吗?
她笑着对我说:其实,一直就没有忘记过啊!不过,现在好了,孩子们多淘气,调皮哪!一如当年的我们,这就是上天赐予最好的结果。
她用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爱情只是我们的驿站,婚姻才是我们的最终归宿。再说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遭遇了天灾人祸,试问我们还有什么不能撂下?
噢……
他没有忘记过就好,最起码他有思想和灵魂。卜文姐昂起头,看着不远处玩耍追赶的孩子。
我半愣出神,她说的很轻松,我却笑的很沉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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