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见你消瘦的身形,心开始一阵阵悸痛;加快脚下的步频,来到你身边,与你作别。
仰头,头上的天空透出湛蓝的纯净,昔日浓荫稀疏得让人心碎;低首,你断根上斑斑新痕,似乎正在凝固百年的记忆;侧耳,耳膜里充满雨城的叹惜。我终于相信了,你呀,这棵伴随几代雨城人的黄桷树,选择在风雨中轰然睡去,绝尘,绝然。
老老小小,络绎不绝的人们来了,来到你残缺的躯体前,凭吊着流逝的岁月,讲述着这座城市的过往曾经。你这雨城的记忆,一代代童年都在你的身边撒欢,你的绿荫就是慈祥的怀抱,抱大了一代又搂抱着下一代。所以,你的年轮里,可以听到茶马古道的拐子声,见证了藏汉一家的血脉亲情;那些来来往往于古嘉州船只,曾经在你的脚下响起悲伤高亢的纤夫号子;那些昏黄的街灯下拉长的身影,从朦胧走向清晰。
你注视着这尘寰,倾听过虎啸虫吟,看到过城头变换的大王旗帜,也欣赏着平羌江的风花雪月。尘世的喧嚣,你以粗壮的胸怀宽容、接纳、忍耐、沉默;饥饿的年代,你用你的的叶、芽、皮喂养饥肠,那个守着你的残体不断讲述的汉子,嘴里似乎还在咀嚼着儿时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个腰肢摇曳的姑娘,似乎还沉浸在5·12那惊恐的夜晚,她被你百年的身躯拥着安然睡去;几百年的时间长河,你不知舞动过多少次黄丝带,传递生死不离的牵挂。你就这样陪伴着一个城市,成为一个城市的情怀记忆;那所有的往日曾经,在你倒下的轰鸣里镌刻在记忆的光盘,泛黄却又清晰。
一个稚嫩的童音在问着:大黄角树有多少岁?为什么要倒?
是呀,这些人啊!天天,受你的绿冠荫庇,却没有意识到你历经百年,谁知道你的生日是何年何月;常常,依靠你的宽大苍劲的胸围,只晓得背靠大树乘凉的惬意。这方众生只晓得享受你给予的宁静,谁想过一颗老树暗藏内心的伤心?绕树徘徊,思量再三:也许你的倒下是因为心痛这多灾多难的城市,你已经痛得不能承受一点风雨;也许你的离去是因为曾经热烈的渴望已经枯竭,情死了,心渐渐冷去?
你是苍老的,有人说你七百年的岁数,有人说你三百年的年龄。七百年也好,三百年也罢,从一颗树苗成长成参天大树,你就站在这里,一站,就站了几百年,一站,就站在雨城的心里。
关于你的家族有这样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背着黄角树回家,路途漫漫,在人的背上,黄角树从一棵小苗苗长得越来越大,人越来越重,有一天,走到河边的时候,人实在是背不动黄角树了,就想丢弃黄角树,人和黄桷树正好来到羌江边,趁着歇气的时候,人把黄角树放在河边的石坎上说:我去找个熟人,你在这儿喝水等我,不要走远哈,我还回来找你。黄角树用根抱着河坎贫瘠的土壤,人离开后,撒腿就跑,向远方的家乡前进,一去不回。黄角树一直不敢离开,它怕主人回来找不到它。
外婆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告诉说这是她外婆讲给她听的。一次夏天的黄昏,我扶着虬劲的树身把这个故事讲给了儿子。抚摸着它苍劲的胸膛,讲述着一段等待的传奇,我突然悲从心起:黄桷树就这样等待着,抱着一个被"那人"忘记的约定,一等就等到如今,粗壮的根盘亘在岩缝乱石,热烈地紧抓着卵石,抓住的原来是一颗冰凉、冰凉的心?一棵树,一段至死不渝的等待,成就了这个城市的风景,在火树银花的繁华背后,隐泣着自己的悲情。然而,儿子是年轻的,不懂等待的酸楚,读不懂遵守诺言要付出的苦涩。只是,用唯物的思维笑对口传的故事,不过还是记住了这个外婆的外婆,外婆的外婆口授的故事,也许在遥远的某一天,他会想起这个故事,也许他也会在某棵黄桷树下,把这故事讲给他的儿子或孙子听,但是,这记忆却总是链接不上,因为这已经不是2008年雨城的记忆。
有一双手,捧起泥土,撒在你裸露的根上,一句喃喃自语:这老根也许还会发芽。说者动情,听着心酸。禁不住,迈过遍地断枝,靠近你残缺的身躯,突然又想起了关于你的久远传说。黄桷树尽管心已经碎了,破碎的心还记得曾经的诺言,你看,那郁郁葱葱的半边树,依然昂着头颅,支撑着残体,遥望远方,计算着人的归期。孤独的等待,百年的苍凉,心碎了,而誓言却没有朽去。
黄昏里,夕阳残照。旧梦依稀,而雨城的记忆在你吱吱嘎嘎的断裂声中,支离破碎,撒落遍地;风舞翠叶,仰问苍穹:这记忆就这样老去?
2008年6月28日初稿
2008-7-1修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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